第16章 拾陆
他有一双厉眼,如寒潭无波,让人轻易坠进渊底。张严挑衅相望,很快败下阵,垂头低眸,咬牙道,“王爷所言极是。”
常宽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瞧出这里面的不寻常。
擦了一把冷汗,战战兢兢道,“下官愚笨,一时被猪油蒙了心,险些犯错。幸亏王爷一番话,让下官醍醐灌顶,既人证物证俱在,还请王爷重审。”
雍王皱眉,“你拿俸禄,叫本王替你审案?”
言下之意,你的乌纱帽也给我了?
历来舌战群儒的常大人,甚至有些结巴了,“不敢不敢……只是……只是这案情复杂,还请、请王爷指点。”
萧豫看傻子一样看他,“事从何起,便从何而论。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教你?”
审案,常宽怎么可能不懂,弄不懂的,是这尊佛爷的意思。呲哒一句不算什么,常宽点头醒尾,从话里悟出他的意思,便知道,这案子要从哪里入手。
从雍王进门,赵弘就在揣测他的来意,早年投他门下遭拒,他便一直怀恨在心。
后来他有了新的门路,雍王位高权重,他这样的小小校尉,就算偶尔言行有失,也传不到他的耳中。
当初赵弘另有靠山,才敢行事张狂。回京后风云际会,他知道轻重,已经收敛很多。
之前他还心存疑惑,陈窈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这些事,雍王的出现,不得不令他深思……
纵然心有不甘,赵弘很懂得见风使舵,“小舅舅……不,王爷!”他长长作揖,赔笑道,“久不见王爷,问您的安。今日实在惭愧,因琐碎家事,劳动诸位王爷和大人。夫妻本是一体,生出龃龉,叫诸位见笑了。”
他做小伏低,一概论做家事,欲将此事化小。
雍王轻轻一颔首,就算是受了他的礼,“既告到衙门,家事也要公办。”
赵弘忙说,“是,是是!一概都是我不好,阿窈心里不痛快,负气跟她闹别扭,是我不好!今日您坐堂,既是高官也是尊长,打我骂我都使得!”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闹得常宽一头雾水,还是师爷消息灵通,悄悄提醒,才知道姚贵妃和陈窈堂姐的外婆是姐妹。
散堂后且还纳闷呢,“没听说两家有过走动,上哪儿续起来的亲戚?”
这会却没心情深究,只瞧雍王的架势,十足要替陈窈撑腰啊。
天潢贵胄的矜贵,经过风沙打磨,言行举止多了落拓疏狂的意味。他扬起下巴,划出倨傲的弧度,“一码归一码,等你们办妥和离,再分别审两桩案子,你放心,本王绝不偏帮。”
赵弘明白自己所犯之事,认真追究,桩桩都是重罪。
身家性命捏在人手里,早没了骨气,只顾着大包大揽,想法子周旋,“误会,都是误会!刁奴……刁奴欺主,瞧我跟阿窈闹别扭,编了瞎话浑说的,我在气头上,才受了挑拨,口没遮拦,王爷您别当真!阿窈知书达礼,温柔贤淑,是断不会做错事的。”
一头又朝陈窈作揖,哀声道,“瞧我这犯浑儿,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我纵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给我机会,瞧我往后怎么弥补。”
他这副嘴脸,更令人不齿,陈窈寒声相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转过身去,朝着堂上一拜,“我同赵弘夫妻缘尽,恩断义绝,恳请大人准判。”
闹到这步田地,赵弘自知,今日不离也要离了,他只是不甘心,赵家成了笑话,陈窈借着雍王,轻易便能脱身。
苦于一时想不到法子,只能扮出深情模样,“阿窈……纵使你恼我恨我,不肯再原谅我。当年的海誓山盟,你都忘了吗?我那样爱你,为了娶你,不惜跟家里撕破脸。那年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们结拜为夫妻,我一片真心,满心欢喜,这些你真的都忘了吗?”
陈窈几欲作呕,“赵弘,你真当我是傻子吗?”
“当年你还只是八品宣节校尉,你的顶头上司,刘旬刘大人曾是祖父得意门生。刘大人最是廉洁公正,刚正不阿,想必你们赵家已经投了不少门路吧,也没有博得刘大人青眼。后来是谁跟你们提及祖父对刘大人的恩情?家里只有我适龄待嫁,你们这才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又是登门拜访,又是殷勤相助。想着有了这层关系,刘大人瞧在我祖父的面上,能多多提携你吧。”
“可惜了,没等到成婚,刘大人调任去了蜀中,你们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婚期已经迫在眉睫,又不得不咬牙迎我进门。所以……从你,到你母亲,你们赵家上下,都算计好了,觉得娶我是亏本的买卖,所以你们一家才那样对我。”
旧事重提,陈窈嘲弄的笑出声,“赵弘你也配说真心?这桩亲事从一开始,就充满算计,没有一点真心。”
这桩旧事,不算秘辛,只是当年外人瞧着木已成舟,便也不好重提。
她变卖田产,大多都由陈薇夫妻二人经手,后来裴献见她下定决心和离,于是思量再三,亲口告知,当年赵弘还曾想请他搭线刘旬。
被陈窈毫不留情揭穿他伪善的面具,赵弘既羞且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雍王也觉得意外,掀起眼皮,看陈窈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门框的影子将她割裂,明暗各半,她右脸浸润在光带里,细眉长睫,很像一片孤洁的栀子瓣。
常宽惊愕过后,惊堂木一拍,“赵弘置外室生子,陈氏递状,既证据确凿,夫妻缘尽,判和离!”
随即传两家人进来,交割聘礼钱财和户籍文书。
这原本又是一场恶战,赵家怎么肯松口,赵太太咬紧后槽牙,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陈窈,
“好算盘啊!闹得家里是鸡飞狗跳,一天星斗,原来是后头有人,跟着撑腰啊。您陈家门里出来的,真正是不一般,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偏偏到了您这儿要换过来,我们家得顺着您来,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嫁就嫁,日子不过,拍拍屁股就走人。便是花楼的窑姐儿,想赚钱还得撅屁股,比不上您这来得省事儿,轻轻松松赚个盆满钵满。”
她骂得是下三滥的路数,就算陈窈受惯她的讥讽,仍旧白了脸。
陈薇气得发抖,“赵太太,你好歹也是伯爵府的主母,仔细口德!别连脸面都不要了!”
赵从蓉自然向着她母亲,尖声还嘴,“你陈窈就要脸!顶撞尊长,不侍夫君,上寺里住着也不守妇道,三天两头偷跑出去,旁人都看到了……”
赵弘喝止,“住口!”
她仍旧不服气,“是!你要和离可以,把当初的嫁妆钱还回来,还有在赵家这些年,难道就白吃白住了?”
不出所料,果然开始算账了,陈窈疲惫道,“当年的嫁妆单子都在这里,拿去吧。赵弘随军四年花费两千二两百,都是我变卖嫁妆得来,不论黄金现银,或是将田铺赎回,你们需得归还。”
赵太太立起眉毛就要骂人,“你红口白牙,说是他花用就花用了!你少抵赖!这些年你在赵家吃喝花用,你嫁妆里旱田水田还有铺面,算起来都不够填的!今天你不把这账算清楚了,我们不签这和离书!”
赵太太叉腰,气势十足,誓要夺回家产不罢休。
雍王好整以暇,看了半天热闹,站起身来摇摇头,“常大人,本王去你后衙转转。等这边和离办妥了,再叫我,届时本王要和张大人一起,亲审赵弘一案。”
赵弘脑中轰然一响,趋过来扯他衣袖,“王爷,王爷留步……这些都是误会,误会!没有的事,我,我……我撤状,我都是胡说的。阿窈阿窈,瞧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你……你都说的气话,对!都是气话,你说句话啊阿窈。”
他苦苦哀求,陈窈默不作声。
雍王拔腿要走,他几欲跪下,“王爷!你听我说,王爷!”
雍王负手,“你们的事情,你去问她。”
他把生杀予夺的权力,交到陈窈手上,她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忽然有些释怀,微笑做出选择,“赵弘,钱财各半,痛快签了和离,交割户籍。我就撤状。”
赵弘如听纶音,连忙应声,“好!好好好!我去办,这就去办。”
雍王牵唇一笑,提步往外,“好聚好散,不错。”
看着雍王走远,陈窈回过身,屋子里人声嘈杂,仍旧是乱糟糟的。
陈窈胡乱走去堂外,墙角有个石阶,她抱膝坐着,寒天腊月,风很冷很冷,从她的心口上呼啸而过。
她有些茫然,又觉得解脱,脑子里是乱的,也是空的。
这一切像是梦,又分明真切的发生了,她想起了故去的母亲,在她最爱的海棠花开的时候,撒手人寰。她的音容相貌,有些模糊不清了,然而她临终前的嘱托,她没能做到。
她说要好好过,一定要幸福,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墙外果真有一树海棠,探进来几枝,花香幽幽,一点一点荡漾进鼻尖。
陈窈鼻尖发酸,但是忍住了,背后有脚步声趋近,从后头伸出一只手,拿着薄薄一页纸,递到她面前,
“恭喜你,得偿所愿。”
是陈薇,拿来了和离书,她早就签好的那一份,另一边是赵弘签字落印。
解冤释结,一别两宽。
陈窈终于抑不住心中激荡,埋进臂弯,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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