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认同
“后来……”姜彦兮战战兢兢起身,仰脸看一步一步走到她桌前的闻人癸,笑比哭难看,“后来的事书上就没写了。”
闻人癸垂眸看她,“哪本书?”
姜彦兮瑟缩不敢看他眼睛,“就宫里的书。”
她真没骗他,这两天讲的秘辛故事的确是从阳明宫的画本子上看的,只不过那些话本子一开始是由青蕊从宫外采买的罢了。
闻人癸扫了眼她摊在桌面当摆设的兵法册子,“这书是太无趣,才会让你总想着宫里,还不惜拿你祖宗作乐。”
“不是我祖宗,是前朝皇帝”姜彦兮小声狡辩。
闻人癸不接她话茬,只道:“还是这里书少了,你才看得没劲。”
姜彦兮立即双手掂起厚重的兵法书册,“不少不少,我看书慢,这些够看了,真够了。”
“够吗?”闻人癸盯上她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黑,眸光深邃,姜彦兮一眼望进去,一时不知他是在审她,还是单纯地看着她。
太近了,她已经能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了,没有血腥,淡淡的,清冽的香气。
“够!”姜彦兮别开眼,刻意忽视脸颊微热,重重答到,脑袋也配合点得郑重其事,态度极为诚挚。
“那为何不看?”闻人癸问。
姜彦兮余光感觉他已挪开视线,如释重负,低头垂下肩,把书递到闻人癸跟前,委屈巴巴,“这些字都是小篆,平日哪用得上,从前在宫里太傅也是偶尔来了兴趣才让我看两眼,如今书上全是这样的字,真的太费脑了。”
闻人癸从她手中接过书,“不认得?”
“嗯嗯嗯。”姜彦兮在线卑微,“你看这页开篇,朱笔圈起来的都是我不认得的。”
“十遍。”闻人癸看着书说道。
姜彦兮以为闻人癸这是要教她认字,积极凑近脑袋跟着他的目光瞧,“哪有十遍?”
闻人癸轻轻把书合上还给她,言语是如沐春风的温柔,“书抄十遍,其义自见。就从这本开始吧。”
姜彦兮:?
由于胡藏陪读失职,姜彦兮的读书任务,不,抄书任务目前已转交于熊山看管。
姜彦兮一如既往消极怠工,偷偷窥伺熊山的爱好,发现他不好八卦也不爱热闹,唯独爱吃,但闻人癸已经不允许姜彦兮下厨了,她唯一的交易筹码早已错失良机。
但抄书?休想。只有闻人癸还如同小时候一般喜欢如此苦行僧的作风,总躲在内功书库里闷头抄书,但她姜彦兮,从来不会!
当熊山再一次敲响姜彦兮的书桌,将她从混沌睡梦中扯回,警告她集中精神好好抄书时,姜彦兮彻底炸毛。
她冷冷一抬眼,“我劝你少管闲事。”
高低也是做了十六年公主的人,姜彦兮的公主架子突然摆出来多少也有几分唬人,更别提她现在还有“魔主夫人”的头衔加持。
熊山成功被唬。
半刻钟后,姜彦兮再度懒散昏睡,无辜领命的熊山抓耳挠腮。
“夫人,要不我给您出个主意?”熊山捏着嗓子,细声细语。
姜彦兮蹙眉睁开眼,手撑着脸不耐烦看他,“找人替?别想了,闻人癸认得我的字。总之他也没说我必须什么时候抄完,就慢慢来吧。”
慢慢来至少也得来啊,你一字不抄是要慢到什么时候啊?!
在姜彦兮抄完书之前什么都不能干的熊山只敢在心底抓狂。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熊山直接从书案笔架取下三支狼毫小楷,朝姜彦兮凌空比划,“夫人,三笔齐发,写一次抵三遍。”
开启新世界大门的姜彦兮:!
……
日落西山,姜彦兮大摇大摆走出书房。
熊山恪尽职守,低头收拾姜彦兮勉强抄完十遍的兵法册子。
“抄完了?”
熊山抬头,发现不知何时魔主已置他身侧。
短短数年,少年的功夫愈发精进,早已不再是他可感知的程度。
“是。”熊山低头,将写满蝇头小楷的宣纸交于闻人癸。
闻人癸接过只扫了一眼,薄唇微抿。
熊山察言观色,瑟瑟心虚,想了想,开口小心劝慰道,“夫人年少,贪玩偷懒的性子也是常有,虽写得断断续续,但的确是尽心尽力了。”
闻人癸没说话,偏过头,扫了眼桌案上被人随手丢开的、全都沾了墨的三只狼毫小楷,忽笑了下。
熊山瞬间闭嘴。
闻人癸看向熊山,食指与拇指捏住宣纸一角,轻轻摩挲上头规整的纹理,问了句,“你说她尽心尽力?”
熊山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支支吾吾半晌,才说:“晨起习武,苦读兵书,这些事于男子来说已是不易。夫人既是女子,更是公主,谁也不会真的要她沙场征战,魔主若喜欢,夫人爱偷懒便让她开心玩乐罢了,莫说皇家,便是我们教中又哪里会养不起夫人,魔主何必如此为难。”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走半路才想起躲在桌案下昏睡的逆子,于是杀回头找狗的姜彦兮正好听见了熊山一番重男轻女的拙见。
姜彦兮走到熊山跟前,不满质问,“我偷懒我承认,但这跟我是女子有什么关系?”
熊山很尴尬。
“再说,三笔齐发的招不是你教我的吗?那你作为男子,不是比我更会偷懒?”姜彦兮抱臂冷哼。
她一波反咬,堪称经典,直接封神。
熊山面色复杂,几欲辩驳,却碍于闻人癸在侧,一个字也没敢说。
“三笔齐发。”闻人癸挑出重点。
大难将至,熊山已感不妙,立即转头夺窗窜逃,闻人癸抬手射了只狼毫笔去,纤细笔杆势如开弓之箭,瞬间扎穿了熊山的左手。
没再当玩笑的熊山当即转身跪下。
“再有下次,便是你持刀的右手。”
……
姜彦兮被熊山的惨状吓得老老实实跟在闻人癸身后往住处走,一路闻人癸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解释抄书和作弊的事情。
走到西厢房门前,姜彦兮勉强露出乖巧笑容,“那我先回去啦。”
闻人癸看着她,没有走,也没说话。
姜彦兮讪讪转头,正要走时,听见他问,“你认同吗?”
姜彦兮满脑子都是熊山血肉模糊的手,舔了舔唇,涩涩开口,“他只是想帮我,不至于罚得这么狠。”
闻人癸没有回应。
姜彦兮垂眸盯地,安静等了半晌,纠结要不要看一看闻人癸的神情,就听他再次开口。
“他说的话,你认吗?”
“夫人既是女子,更是公主,谁也不会真的要她沙场征战,魔主若喜欢,夫人爱偷懒便让她开心玩乐罢了。”闻人癸问的是这句吧。
姜彦兮摇头。
“习武,读书,为难吗?”闻人癸又问。
姜彦兮还是摇头。
他轻描淡写,态度随意,姜彦兮从中听不出责怪,更算不上谈心,但足以令她心虚悔过,已是知错。
闻人癸不再说话,垂眸看她因乖怂而低垂的头,连日束成男子的发髻因为不熟练而变得松松散散,他的玉簪还有他年少时的黑袍如今都穿戴在她身上,过大的衣服好似令她整个人裹上了层颓丧无趣的精神。
和他记忆中蓬勃明艳的小公主,相差甚远。
闻人癸不再看她,抬步朝正屋走。
“那你呢,你觉得他说的对吗?”姜彦兮听见他走,突然抬头,开口拦住他。
这是姜彦兮第二次问闻人癸这种问题。
第一次是她十一岁那年,就在闻人癸即将离开皇宫的前几日。
她那时不知闻人癸就要离开,还同往常一样与他隐匿在内宫书库读书。
七八间宫殿合并的藏书殿中规整码着一排排高大的樟木书架,书册堆积如山,每每推门而入,阳光斜射,能看见空气中飘荡的金色粉尘,它们裹挟淡淡的书香、墨香,还有防潮防虫的樟木香。
那是姜彦兮忘不掉的味道。
其实她打小也爱看书,总喜欢找些带插画的、有趣的奇闻轶事来读,而闻人癸则像是从没看过书一样来者不拒,尤其爱些枯燥乏味又厚重的正经知识书册。姜彦兮无所谓闻人癸的喜好是什么,她只觉得两人能做伴来此度过漫漫时光,已是绝妙。
那时,她总像一条粘人的尾巴,不是跟在他身后追着跑着,便是在寻他的路上。
藏书殿,是她粘上他最多的地方。
那日也是凑巧,她正与闻人癸坐在藏书殿某角落翻看闲书,没多久便听见周妃拉着五岁的姜卫推门而入。
许是藏书殿往日鲜少有人进出,少了警戒心的周妃把门一关,便改了平日在众人面前温婉贤淑的好模样,开始严词厉色地训斥因不愿读书而哭哭啼啼的姜卫,话语大意无非是让他好好看书,以才学谋得圣心,好名正言顺继承大业。
姜卫抽泣不停,在周妃言语间歇时才稚声询问:“母妃知晓我不喜读书,却总逼我,可姐姐比我年长,看得书早比我多,也更得父皇喜欢,就让姐姐继承大业不好吗?”
姜彦兮还没来得及在内心拒绝,就见周妃当即变了脸,急言令色狠狠骂了姜卫一通:“什么姐姐,她不是你的姐姐,她是姜国嫡公主,是你的死敌,是你这辈子都要仔细提防的人。姜卫,你要记住,在宫里,你必须尽心尽力去讨你父皇欢喜,现在他更喜欢姜彦兮无妨,你还小,机会很多,但你要清楚,全天下,只有母妃会真心实意对你好,皇帝、公主,他们不爱你,也不容你。”
姜卫不明白父皇为何会不爱他,眼泪愈发止不住,但见周妃面容愤懑,也只敢哭着懵懂点头。
周妃这才换了语气,温柔些,更语重心长:“卫儿,你是男子,天下早晚会交付于你手,你才是姜国将来的皇帝,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天子。而姜彦兮,就算皇帝宠爱她又如何,因为她是女子,便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她这一生只是败局。”
姜卫小声抽泣,没再反驳。
良久,等周妃带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姜卫走了,姜彦兮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探头看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内殿,不在意地笑笑,扭头看向仍对书认真的闻人癸,忍不住问:“你觉得呢?”
闻人癸偏头看她。
姜彦兮耸耸肩,“我从来没想当皇帝,也不想要天下,但我觉得,周妃说的不对,女子抑或男子,大家都应该是一样的,母后也曾与我说,人都是一样的。男子可以做的,女子也可以。”
闻人癸望着她,没说话,复又低头看起书。
姜彦兮忍不住直接用手肘杵他,“你觉得呢?”
闻人癸“嗯”了一声。
“在我看来都一样。”他那时是这么说的。
今日也是。
姜彦兮看着闻人癸已经走入正屋的背影,倏地笑了。
但不管是十一岁的小公主,还是十六岁的姜彦兮,她都还不知晓,这种观念早在闻人癸认识她之前,就已经根深蒂固。
在那个人吃人的石窟中,如他一般大小的男孩、女孩,想活下去,就必须凭自己的能力去杀死别人。
在他的认知中,不论男女,只有活与死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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