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内宅，是非

今日可叫姜令仪累坏了。

        她素来觉多爱赖床，可自从接了管家之事，早起看账本晚上又兴奋睡不着，一来二去的熬了两个大黑眼圈，跟国宝似的，撷荷笑而不语，姜令仪犯了迷糊，赶忙叫她再去小厨房端一碗糖水，自己还没吃饱呢。

        “姑娘，您说您何苦呢，管家可是份儿苦差事，每日起早贪黑的还要战战兢兢的，生怕行差踏错叫外人落了口舌，在房里悠哉悠哉的当大家小姐岂不快活？”说这话的是弄墨，和撷荷一样，都是小时候跟着一起长的女孩儿，两个人性格相似，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姜令仪叹了口气，心道这不想管也得管呀，将军府还有多少年够他们二房挥霍的，刚接手时的账目就足足错了百十两银子的花销，她也不是爱背后捅刀子，只是想这两天赶紧整了给父亲送过去，这一来是叫他好好看看自己的爱妾是如何糟蹋自己辛苦用命挣来的家底，这二来也是叫他好好反思反思，自己如何能这般蠢，被个小妾蒙在鼓里哄骗了足足快十个年头。

        二房那边送了人来，美其名曰五姑娘年纪小怕累着了，专门派了他们青黛楼的老妈子和奴婢，说要让她减轻些负担，而她这边也没个理由给推脱掉，再怎么不愿也只得收下，只是如今这安排差事便犯了难，毕竟也是姨娘屋里的人，柳姨娘得父亲喜爱，若是像自己房里的仆役那般对待，就得叫人家落了口舌，说五姑娘不懂人情世故，草草对待庶母的下人，传到外面人的耳朵里，怕是要落得个苛待下人，心狠手辣的口实。

        这二来，要么就是重点提携这些二房的婆婆奴婢们，二房那边非但不会感恩，反倒叫别人觉得嫡女怕姨娘，多有些谄媚的意思，倒是横竖都没了脸面，这正是柳姨娘的心思，就是要叫她为难，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了严格管教是错，收了好好捧着也是错，即使她自己不放心上，也要叫这些个二房的人日日在她眼前晃悠，叫她心里不痛快也是极好的。

        “对了，你把二房的叫来我院子听训话，也顺便分派个差事什么的，我倒要看看，这柳姨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姜令仪边说着就咬了一口葱饼，威风了不过几秒钟，这边便吃得满嘴油，连弄墨都忍不住要笑。

        “还不快去。”“是。”

        只是叫个人来，这一去便是两刻钟，等的姜令仪都想回去睡个回笼觉来，再过一刻钟人便稀稀散散地到了，个个睡眼朦胧，也都是国宝似的模样。

        姜令仪坐在屋子门口，看着面前小鸡啄米似的老婆子婢女们，心里不禁发笑，饶是这柳姨娘再怎么要让她心里不痛快，也没必要主动送上来一群好吃懒做的下人们，那岂不是主动送上来过错，叫她又多了一条尾巴。

        “不知道的，还以为各位妈妈奴婢们都是主子娘呢，瞧这一个个，倒像是我苛待了你们，我一向爱赖床，这眼瞧都快日上三竿了，怎的各位？还迷糊着呢？”姜令仪笑呵呵的一副模样，没脑子的还真以为她话里无意，当是打趣呢。

        她摆了摆裙角，也是漫不经心，打了几个哈欠都懒得瞥下头的一眼:“倒不如，你们来当主子，我来伺候你们得了？”

        姜令仪仍是一副笑模样，可这话一出，底下的都纷纷跪了下来，低着头也不吭声，这好赖话总归是听得出来的，若是听不出来也不打紧，无非也懂得跟着跪了。

        “瞧给吓得，原是我不知道，各位都还晓得自己的身份是个下人呢？”姜令仪不喜欢阴阳怪气，对待聪明人和蠢人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而这套阴阳怪气的做派，专是对那些矫情犯贱的人。

        自从这几番话说下来，底下睡醒的没睡醒的都清醒了，个个小心谨慎，生怕多喘一口气惹姜令仪不痛快。

        她挑了挑唇，又接着道:

        “我章华台可不像青黛楼，在荣国公府这些年，向来都是我亲自去管下人，这平日里各位若是犯了小错，无非就是些打骂什么的，若是犯了大错呢，我也没不舍得把你们打死，或者是，卖给人牙子的？”这话一出，底下原本恭敬的下人们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这日子可不比二房的，当初柳姨娘管家，自己只顾着享受不说，下人们只要威风不到她面前去自己也一概装聋作哑的不去管，纵得他们现在都还是这副模样，没个长进的。

        “哼，原不过就是些欺软怕硬的，得了，分派一下差事便从我跟前消失吧，反正我看你们也不痛快，你们看我还巴不得刮我层油皮呢是不？”

        一片缄默。

        她手指一扬，指中了最左边的婢女，弄墨立马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在二房做的是何差事？”姜令仪点点头，忙投去赞许的眼光。

        那小丫头抬起头，细声细语的:“奴婢叫霜儿，原是姨娘屋子里的洒扫丫鬟。”

        她点了点头，于是就派了原来的差事。

        这一批人里头，若说有没有个不懂规矩的刺头，倒也有个资历不浅的老妈妈，就连姜令仪也能认得出来，八年前她便在府里，只是当年原是母亲院里的，被柳姨娘借了由头硬生生抢了回他们二房，此一别可就是近十载的光景。

        “王妈妈，我认得你。”她笑了笑，那个王婆子抬起了头，也不知脸上是何表情，只是和其他人不同，她不恭敬也不规矩，就板着张脸不说话，活生生就像她老子娘一般的做派。

        姜令仪心里头明白，这王婆子以前是见过她从前仰人鼻息的艰苦日子，这些年在柳姨娘的手下办差事，自然是风光体面，如今给推了出去，自然是瞧不上她这个十几岁的年轻姑娘的。

        “既然姑娘认得老奴，那我便不说话了，任凭姑娘差遣就是。”话虽说的恭敬，可那扬眉撇嘴的做派着实是嚣张，气得身边两个丫头都看不惯。

        姜令仪也没生气，只是冷笑着问她:

        “王妈妈你可明白，你如今的主子，是柳姨娘还是我？”她倒没想姜令仪会这么问，只好愣生生的答道:“自然是姑娘您。”

        姜令仪抿了口茶，便继续接着说:“可我瞧着你这模样，心里头倒像是惦记着旧主呢？如今我回来了，便明着告诉你们，我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心不在我大房，最好是赶紧收拾包袱走人，我脾气不好，没准哪天看你们谁不顺眼给活活打死，或者是发卖给人牙子也说不准。”

        这话音刚落，只见那王婆子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嘴里还嚷着“姑娘饶命”，活生生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

        这类人最棘手，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给点小恩小惠便黑白不分的随主子差遣，但若是遇到不顾及情面的狠角色又原形毕露，争着抢着谄媚邀宠，既不忠心，更易收买。

        “得了，你去后院跟着种树去吧，我乏了，你们都退下。”此话一出，底下的婆子丫头个个面面相觑，这王妈妈以前最是威风，原是里里外外的管家婆，如今却沦落到在后院种树，由此可见姜令仪对二房的态度。

        这也是在点醒她们，进了章华台，便是她姜令仪的人，若还惦记着柳姨娘，是不会给好果子吃的，相反那些恭恭敬敬，忠心不二的，才引人喜欢。

        遣走了下人，姜令仪本想回去睡个回笼觉，实在是困得慌，可刚躺下被窝还没捂热就被撷荷叫醒，小姑娘一脸的慌慌张张，她问她怎么了，撷荷没说话，只是递上去今早刚取了的上月账本。

        姜令仪接过来，才翻了两页就心里窝火，气得把账本一摔，一点困意都没了。

        “他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左右不过是合计着我年纪小好欺负，还敢骑在主子头上作威作福！说出去都要叫别人笑掉大牙的！”姜令仪实在气得不轻，光是亏损的数目就是上上月的两倍，重点是上月她刚训过话，这月竟然变本加厉，把说过的话全当做耳旁风。

        弄墨在一旁看不下去，心直口快地说了:“我看姑娘倒不如回国公府，反正老太太和舅爷都待您极好，何必来将军府找气受呢？”

        姜令仪叹了口气，靠着软塌坐下，接过茶大口喝得不剩，等消了一半气才开口，“话虽是这么个道理，可也总不能赖在舅舅和外祖母那里吧，我再埋怨我这个窝囊爹，可毕竟将军府才是我真正的家，一个名门望族，方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柳姨娘能不声不响地支使下人们都中饱私囊，肯定少不了我废物爹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焉知我娘亲的嫁妆几年前就给挥霍光了！”

        “姑娘息怒，万事开头难，咱们也得慢慢来不是？”撷荷再倒了盏茶，姜令仪看着，却实在气得喝不下去，捡了账本来仔细看。

        核对了半个时辰，不说纰漏，满页满页的红叉红圈看得人眼睛疼，她忍了气叫她们两个去喊人来，这回便是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老老少少都聚齐了，刚来的时候还吵了一阵儿。

        “姑娘，人都在这了，除去一些上街采买的不在，旁的人都到齐了的。”

        姜令仪扬了扬手，“把上街采买的人名儿记下来，等他们回来了我再亲自问问。”

        底下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各怀心思，有几个胆子大的竟还直接小声嘀咕了起来，直到姜令仪摔了盏茶，下头的人才安静下来。

        “今早我刚训过话，不过是对二房新送来的，现今府里上下都差不多到齐了，那我便好好的算算账，新的旧的，咱们一齐算。”

        此话一出，底下便有好些人惊慌失措，揣着手颤的厉害，也有的故作镇定却冒了一身的冷汗，还有些仗着自己资历老压根儿就没把姜令仪放在眼里。

        “刘妈妈。”“老奴在。”

        姜令仪捧着账本，抬眼打量着这老婆子，是个不认得的，应是前几年新招进来的，看着一副老实规矩的模样，实则贪的钱多得吓人。

        “上月，三房的衣服可是你出去做的？”下头答是，姜令仪便接着说:

        “白姨娘给六弟做了件袄子，你支了整一百两，七妹妹的两身裘衣你也各支了一百两，拢共三百两银子，我说的可对？”

        话音未落，底下一片哗然。

        “三百两？谁给她的胆子……”

        “谁不知道咱们府里做件衣服顶破天了也就四十两，三件衣服加起来也才一百二十两。”

        “天爷呀，这不整整贪了一百八十两么。”

        弄墨看不下去，便喊了一嗓子，底下人才重新安静下来。

        姜令仪压着火气，却见了那刘妈妈吓得直叩头，她心里有千万句骂人的话等着，却没地方撒，只得看着她一边叩首一边求饶。

        “奴婢不是自愿的！求姑娘明察！”

        姜令仪早就料到了，直接就说出了柳姨娘，吓得那刘妈妈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看来是我说对了。”她笑了笑，底下便又是一阵哗然。

        姜令仪虽然气恼但也没主意，她总也不能直接闯到二房屋子里头叫他们掏钱补空子吧，前半年的账本她都看了，亏损的也都不小，问她一个下人婆子要钱，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得了，我们府里可是留不得你了，今日便发卖了去吧。”姜令仪累的扶额，狠了狠心便扬手叫人把她拖了下去。

        下面的人都被吓得不轻，原本就是冬天的院子里倒多添了几分寒意。

        “把账本给父亲送过去，叫他亲自决断吧，就说姨娘本事大，我管不了，让他好好看着办吧。”

        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底下的人也都纷纷松了口气，没成想姜令仪刚转身又突然想起来。

        她站在门口道:“别拿我当傻子，一些手脚不干净的我都认得，若下月还是如此，你们的下场，只会比她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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