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天际就有弯月自云层中探身。月色散了开来，如泻如瀑，在他身上披下一缕清辉，倒映得暮色更盛了一些。

        一时间父女二人相顾无言，寂寥中只剩烛火燃烧间的噼啪声。

        “罢了，不说这个了。”梅毅回身，不紧不慢的给自己添了杯茶：“我准备自己开私塾。”

        “自己开？”梅玉纤微微一愣：“可爹爹此前不是说，沐平书院已成格局，再开私塾怕是不妥？”

        彼时梅家刚回至平县，梅毅又是被贬后致仕的，想要谋生自然是教书最为合适。她当时就寻了父亲议过此事，作为建平元年的状元，开私塾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梅毅当时一口回绝：“柳家势大，这几日来我已查探过，至平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断不会小到哪里去，然只沐平一家书院，想来其中龃龉不浅。我虽生于此地，却有二十余年未曾回过，如今只能算半个异乡人，就不淌这个浑水了，左右都是先生，能教书也不算辱没了我这身学问。”

        可如今不过两年光景，父亲却主动提了开私塾一事。梅玉纤微一沉吟，片刻后便有了思绪：“可是为了前阵子的赵通一事？”

        暮色沉沉的屋中只得一星烛火，映在梅毅双眸深处，轻轻一晃，就在古井中荡出惊涛。

        半晌，他的声音才伴着窗外的簌簌风声传来：“赵通一事只是让我看得更加明白，我曾承御史之志，如今虽脱了这身官袍，却也断不想再与他们为伍。”

        暮色更深了一些，月影横斜，竟是一个清明的夜。

        梅毅动作很快，不过十来日的功夫，“知育学堂”便悄然成立于梅家的东侧院。

        私塾不大，只堪堪在最左处放了四张长案，够坐上十来个学子。右侧的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摆齐了梅毅的书册，倒也颇有些学堂的味道。

        然而头几日并无学子，一来至平县本就不算重文，平常百姓家也就刚够个温饱，哪有多余的银钱去交束脩？二来梅毅虽是状元郎出身，可不过是被贬后又致仕的京官，如何比得上背后有曲知县的沐平书院？

        如此便很是冷清了些许日子。

        另一边大约是天寒的缘故，梅玉纤的豆花生意倒意外的好了起来，才不过摆了一个时辰，就已卖了大半桶出去。

        这日的冬阳并不绚烂，孤寂寂挂在天边。不时起了风，掀起层云翻涌。

        地上的雪粒子被寒风卷起，飘飘扬扬沾到人身上就消失无踪，只留下刺骨寒意。梅玉纤扎紧袖笼挡住四散的雪粒子，天儿太冷了，她将手搓了又搓，才想趁着人少给自己盛了一碗豆花。

        刚盛到一半，斜刺里蓦的传来一道高亢的女声：“哟，这么冷的天儿，咱们梅大先生的女儿还在卖着豆花呢？”声音尖细又透着十足的张扬。

        梅玉纤抬眸看去，来人着一身粉色雪狐棉衣，细细的绒毛在颈边围了个满满当当。身下则是绣着芙蓉祥云的百花褶裙，标准的大家闺秀装扮。脑袋微微扬起，眉细且秀，眸如杏仁却因抬着的脑袋显得半咪，露出些许傲慢之色。

        顺着这丝傲慢梅玉纤才恍然想起，这不就是那个，沐平书院的先生张咸和之女张嘉清么？

        说来好笑，她在应天府之时便不耐参加各类名目繁多的赏花宴，本以为回了至平之后便再也不用参加。可没曾想这儿的闺秀们竟都喜欢效仿京中的风俗，这赏花宴自然就不会被落下。她初回至平县时便被拉着参加过一回，召开花宴的主人就是这个张嘉清，可当时弟弟的病情突然恶化，宴会还未过半她便告辞离去。

        后头就一直没找过她，她起初还想着递个折子赔罪，可递了两回都如石沉大海，加上弟弟突然病逝，便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却没想爹爹刚出书院不多久就被找了过来。

        她也不恼，将手中的木碗递了过去，笑道：“是啊，这天儿冷的厉害，来点儿热的胃都暖和了，你看是要来碗咸的还是甜的？”

        张嘉清眉毛一挑，看了眼豆花嗤笑道“这个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外头的东西我可不敢乱碰，万一吃出个好歹来你也赔不起不是？哦对了，我今儿个不过是听说你父亲自己开了私塾，想着你我也算有过一面之缘，闲着无事便来看看你罢了。”

        她踱到梅玉纤身边，当真上上下下的仔细看了起来。发丝乌泽飘洒于身后，脸蛋虽被冻得通红，可她肤色嫩白，这抹红便显得恰到好处。眸光盈盈睫羽翻飞，真真是一副好颜色，可惜不知好歹了些，张嘉清愤愤的想着。

        两年前不过是看她从京中而来，才想着让她来看看自己的花宴照京中的有无区别，最好是好好夸她一番，没想到宴会还未过半就一走了之，让她丢脸至极。

        这口气一直未曾咽下，可爹爹不许她去找她麻烦，说什么都在一块教书，闹出去不好看。可如今梅毅离了书院便也没了这些顾忌，是以她自是要来好好出口恶气的。

        想着更是出言不逊了些：“怎么？是你爹爹离了沐平无处可去也招不到学子，所以穷得只能让你大冷天的还在卖豆花么？不如你好好求求我，我回去跟我爹爹说说，凭我爹和山长的关系，说不定还能让梅毅回来。”

        她伸出保养得葱白的手指，本想漫不经心的剃剃指甲，可裹着雪粒子的凛风恰巧吹过，不过一瞬就缩回了袖中。

        梅玉纤放下手中豆花，木碗于板车相碰，传来“哒”的一声轻响，也并无多大声音，却让张嘉清的没来由的心中一紧。她抬目看去，面前的女子面上并无变化，嘴角笑意不变，可眸中却毫无情绪，细看下似还藏着灼灼烈火。

        不过一个平民弱女子罢了，她能作甚。更何况自己可还带了个丫鬟，想到身后的冬儿，不由又多了些底气。

        刚想要先发制人的说些什么，话还在嘴中就被什么大力撞了一下：“你个臭姑婆，离仙女姐姐远一点！”

        苏小武努力昂着脑袋怒视着面前的女子，恩公今日不在，本想着左右也无事可做，不如来看看仙女姐姐。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再好不过了，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个耷拉着眼睛的丑女人正对仙女姐姐出言不逊。

        他听不懂太多，却知道这个世界第二好的人正在被欺负。

        想着更是气急：“你个吊眉耷眼的女人，这脸都快比雪还白了，你啊以后可千万别出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白天撞鬼了，凭得吓死个人！”

        苏小武混迹市井已久，什么样的混话没听过，只三言两语便把张嘉清几乎气了个仰倒。

        “你，你，你！”张嘉清伸出手指着苏小武，气的满脸通红。

        “我什么我，我要是你啊，就赶紧遮着脸跑回家去，没得吓到孩子了，小爷我是胆子大，不然你可就损了阴德咯。”

        张嘉清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从小娇养于深闺，连训斥都受的极少，更何况是如此粗鄙的语言。看着周围不断传来打量的目光，倒真羞得蒙着脸就走了。

        全然把身后的丫鬟冬儿忘了个干净。

        苏小武似还有些不解气般的冲着张嘉清的背影连挥了几拳，接着又插上腰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才抬头看向梅玉纤。

        仙女姐姐的神情还是同往常一般，有如春风拂面。可好似并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情绪？孩子的心思总是敏感些，苏小武放下插在腰间的胳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仙女姐姐，我刚刚，恩，没做错什么吧？”他努力将嘴角张到最大，露出两颗虎牙，睫毛忽闪，竟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的女子。

        “当然啊，”梅玉纤隐下眸中情绪，抬手覆上他的脑袋，用力揉了揉：“我们小武可厉害了，都能帮上姐姐了。”

        “真的吗？那太好啦，”小家伙瞬间蹦了起来，眼里是再也藏不住的喜色：“那个虎姑婆日后若还敢再来，仙女姐姐可一定要来找我呀，我帮你赶走他。”说完又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好呀，”她将苏小武蹦乱的头发顺好才矮下身子，直视着男孩子的眼睛：“不过在这之前姐姐希望小武想想，如果刚刚那个姐姐再找过来的话，有没有什么不骂人就能解决的办法呢？”

        不骂人？苏小武瞬间低下脑袋，可是他一直，就只会这个呀。

        梅玉纤静静立着也不打扰他的思绪，将已经融满雪水的豆花撒上糖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管下到胃腹之中，才抚平她略有些焦躁的情绪，张嘉清傲气又好面子，如今被苏小武当街骂成这样，怕是她俩都已经被记恨上了，两年前从花宴半途告辞就被记到如今，更遑论今天的情形，自己倒是还好，却不知小家伙能否应付得来？

        她又将目光移向苏小武，小家伙急得抓耳挠腮，眉头都快要拧在一块。她想，虽是偷过银钱抢过豆花，可他到底本性纯善，今儿也是为了自己才会出言不逊，现下这情形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来得好些。

        苏小武蓦的抬头，神色彷徨：“仙女姐姐，我想不出来别的，我，我只会这些。”

        “那，你可愿来读书，然后我们一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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