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坟
冬日残败，黄尘弥漫。
长安城郊，村落稀疏。
不似长安城，外有高大的城墙遮挡，内有鳞次栉比的高低建筑，狂怒的寒风根本无法连成一片；长安城郊，空旷的大地上一览无余，肥沃的土地上相隔甚远的树木根本无法阻拦寒风的脚步，不说即将进入孕穗期的成长中的半人高冬小麦，那地被上的常客枯黄的杂草也是不起半点作用，于是立场不定的黄尘果断地选择随风飘散。
这种崩坏式的退败，使得城外与城内成为两个世界。
孙道不知道城郊村落中的人们，怎么适应这样的阳光明媚却是阴寒凄冷的气候的，反正他所做的，是转身弯腰把身后的小公子裹得密不透风，而后随意地紧了紧身上的素衣。
远远地吊着数十个便衣侍卫，由高通带路，孙道携着小公子往着那个高通不愿再次踏足的村落走去，当然，他们身后跟着的，还有一言不吭的温顺少年秦怀玉。
天色尚早，早出赶集的人们还没有踏上回程，所以他们这一路人格外的显眼，虽然偶然遇见的几乎都是老年人。
也不知是不愿触及心中之痛，还是村落里的习俗，总之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在那村落之中，而是村落尽头，那一片耕地中。
没有看见飘动的杂草，这块耕地被整理得很好。
而耕地的尽头，是一座坟。
不大，仅仅半人高大小；不小，坟前的墓碑是一块等高的漆黑花岗石。
立足墓碑之前，墓碑上森严规整的刻字，孙道已经可以清楚的认得。
生于前朝大业十二年，卒于贞观六年。
先夫方娃之墓。
爱妻仲夏。
贞观七年立。
十七岁！
随后孙道合上了眼，上下齿紧咬着，颤着。
那个为了保护他而死的少年，仅仅十七岁！
而今世的他，刚刚十五岁！
一个只比他年长两岁的少年，一个身为独身儿子的少年，一个为战友挡了一箭的少年，一个临死还在向别人道歉的少年！那少年留下自己的未婚之妻，留下自己老无所依的父母，自己独自一人踏上那忘川桥。
而被保护的孙道，相反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逃避着责任，然而不知不觉间，他背上的责任已经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无路可逃，便如当年被她捕获。
他躲不了，他逃不了。
他最大的失误就是，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从他踏出自己的世界踏入这个时代，他便已经开始亏欠了其他人。
他原本以为，士兵们这样牺牲，是他们的归宿，是他们的使命，是他们的骄傲，他可以安然处之。
然而他错了，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他们可以死，自然也可以不死！
而该死的，从来都不是他们！
真正该死的，是那些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所谓豪言壮志，却躲在后面视他人生命如草介的人性野兽！
至少，曾经的他，这样认为过；如今的他，这样坚信着！
他们的归宿是在战场之上，是敌人的刀剑上，而不是自己人的阴谋之中！
而令他自责的是，这个阴谋的起因是他！便如那对绝对无辜的小镇夫妇！
他不愿欠这个时代的任何人，可是他已经无处偿还！
所以他自责，所以他努力活下去，所以他要改变这一切！
已经不单单是为了证明！
而她算准了他，所以他至今还无法找寻到她。
寒风吹彻，入骨惊心。
孙道却没有丝毫感觉，直到身后的小公子，从怀中拿出那壶早已准备好的酒袋递给他，他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
少年喜欢喝酒！
孙道询问过高通。
所以他让小公子带了一袋酒，他躲起来亲自处理过的酒。
接过酒，孙道没有半点犹豫，甩过身前的衣袍讯即跪立于这少年的坟墓之前。
而见着孙道的动作，那小公子也是没有丝毫的停顿，立马跟着跪立在孙道身侧。
一旁的高通自然察觉到了不妥，然而对于孙道的脾气他也是有些了解，因此只是挣扎片刻，随后悄然间退到孙道的身后转过脸望向远方，使得孙道前方空无一人，独留下那个安然而立的坟墓。
不自然地，几乎所有侍卫都撇过了脑袋，似是被风沙迷着了眼睛。
至于秦怀玉，一声不吭，却转身从身后侍卫那里拿过来三根香来，走上前半跪着，于坟前点燃，随即后撤至高通身旁后侧。
什么话也没有说，孙道拧开酒袋，于随风飘散的燃香前缓缓地撒在地上。
异常浓烈的酒香随着寒风四处扩散，使得孙道身后的高通讯即昂起了脑袋，似乎是在凝望着那并不存在的香烟。
所以说，自己不是做将军的料！
束口的衣袖下双拳紧紧攥住，高通的牙齿吱吱作响。
寒风凛冽，呼呼的如同刀割一般，遮挡住了高通的细微声响。冬天的国度里，她是一位真正的无情冷面公主，不顾及其他，狠狠地舞动着自己那神秘的面纱，挥洒着透骨的寒冷。
而即使孙道听着了，也只是会当做不知道，因为他无能为力！
孙道并不如其他人想象的那么容易，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个人的治下囚徒！
被束缚住双手双脚，孙道绝对地无路可逃；他唯一自由的，只有自己的脑袋。脑袋以下，全部由他人做主！
可是这样也已经足够，因为这并不妨碍孙道实现自己的诺言。
即便是，自己的生死掌握在他人手中！即便是，自己的未来也许并不光明！
即便是，自己的梦想只能依靠她！
也许某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在将来会多出一座小坟。没有墓碑，不知谁人而建，却是为自己准备！
即便如此，他也要这样走下去；因为，他早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再跪立着，在撒完一半的酒之后，孙道支起腿往后蹲着，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担住，他举起那剩下的一半的酒，对着面前的墓碑隔空相碰，仿佛在与那隔世之人碰杯。
轻轻地抿了一口，含着那口烈酒适应了许久，孙道才咽下去。
烈酒入喉，灼人心脾。
孙道不喜欢喝烈酒，也不喜欢她喝；可是他阻止不了她，所以他能做的，只有为她熬一锅粥。
而如今，他想要再为她熬一锅粥，却已经成为奢望！
这酒，照不见他的姑娘！
忍之不住，他陡然间想起了前世听过的那首歌，与《伶仃谣》相同的古风歌曲。
无知无觉，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他颌动了双唇，清音唱了起来――
平静的日子都相像城门锁不住我目光
日落时地老天荒传说美得像梦一样
流连忘返海棠酒香二十一碗满了家乡
但没有哪一碗酒能够照见我的姑娘
她一如既往还等在远方
衣裳单薄眉目清冽占尽了月光
一生太短每一次日落都远望
月缺又满烟华海该泛起波浪
羌管悠悠绵延几千里的惆怅
别梳妆乘青鸟来入梦我的姑娘
黄沙茫茫埋了胡杨朔风里谁两鬓苍苍
所有曾许过的愿最后的凋零成荒凉
残破战旗伫立守望城志跌落最后一章
只剩手中这碗酒能不能照见她的模样
她一如既往还等在远方
衣裳单薄眉目清冽占尽了月光
一生太短每一次日落都远望
月缺又满烟华海该泛起波浪
羌管悠悠绵延几千里的惆怅
别梳妆乘青鸟来入梦我的姑娘
战鼓擂破大旗倒血浸透长枪
铁甲刺穿遥远的海棠酒流淌
饮下遗忘我终于走对了方向
夜茫茫桥那头谁掌灯把我照亮
莫忘呀姑娘
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一曲终了，孙道重又与那在此长眠之人碰了一杯。
这是一场战争，至此才只是一场战役，虽然至今他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走错了方向！
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归宿，他如何能够允许自己退缩？
逐渐回复出来，孙道突然间微斜过身体转过脑袋――那灼灼的目光太过明显，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目光瞥视身旁一直跪着却紧紧拽住自己衣角的小公子，看着那淡漠清凉的眸子里闪着某种坚定，孙道轻敲了敲小公子的脑袋。
继续往后，他才终于看见了那道灼灼目光的主人。
那是一个布衣少女。
凝望向她那苍白的脸颊，这位二八年华的少女有些怯生生地立着，那朴实无华的小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只是那朴素的眸子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
可又所不同的是，她那苍白文秀的脸上逐渐地散发一种悲痛的光彩，眼睛也灼灼发亮着，死死的盯着前方的孙道。
似乎是没有人阻止她的靠近，孙道回过神来，那个少女已经在那里了！
朴实的黑土布衣，少女挎着一只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雪白雪白的帘布。
许是被孙道那携了淡漠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得有些不舒服，少女收起那勉强的笑转过脸，抬臂匆匆拭过微红的眼眶，待再次转过脑袋之时，又一次挂上那牵强的微笑。
“民妇仲氏，见过高将军与几位小郎君！”盈盈一拜，少女低敛着脑袋，轻柔的声音有些沙哑。
果然是她！
目光瞥过那些不自然转过脸不看着这边的侍卫，孙道也有些明了。
“……”张了张嘴，孙道发现自己吐不出一个字来。
“是我的错！”涨红了脸，孙道死死地埋下脑袋，最终只能吐出这样的几个字。
“为圣上效忠，是方娃的荣幸~”
那少女撇过头去，使劲的眨巴眼睛，不让眼眶中的一些东西落下来。
说着讯即低着脑袋，快速的掀开那竹篮上的帘布，从中拿出几个黑面馍送到秦怀玉、孙道与小公子身前“屋里也没个啥拿，这黑面馍是民妇自个蒸的，不是啥稀罕东西，别嫌弃”
说着声音低落下去，无疑是含了一抹哽咽，接着少女有些空洞的呢喃声音低不可闻“方娃的兄弟们来一趟不容易，可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
可是，对于秦怀玉那些习过武艺的人来说，那样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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