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四墉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偌大皇宫也只剩下寥寥几处殿宇还有点人气。褚瑄睿看着身前的人一个个彷如丧家之犬抱头鼠窜，心中到也理解。他擦了会儿佩剑，又再次起身检查一下挂在后殿中的盔甲。叛军的来使被他一剑封喉，如今他就坐在这里，等着战死。

        褚瑄睿没想到谢黎会来，他甚至还偷偷给她写了封信，想藏在贴身衣物里，想着日后黎姐姐来为他收尸，有些话很想对她说说。

        只是褚瑄睿也不太确定谢黎会不会来给他收尸，毕竟他做了那样多错事。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呢？他却记不清了。

        所以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忙活一晚上，还是面对着一张白纸。最后提笔举了半天，落到纸面仅寥寥数语，说很抱歉不能带姐姐回江南了。

        褚瑄睿细细琢磨，觉得这应当就是如今一切错事的源头。是他先言而无信枉顾了多年的承诺，然后胆大包天对皇位动了心思迎娶不喜欢的陆二小姐，甚至他还背信弃义是非不分曾那般折辱于祁先生……到如今，终于是落得个孤家寡人咎由自取。呵！真是活该！

        可谢黎看着他眼中的泪水皱起眉头，轻轻抚摸他脸庞，眼中无限温柔地对他说：“褚瑄睿永远都是褚瑄睿。在黎姐姐心中，睿儿从未变过。”

        褚瑄睿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明明前一秒还自厌到了极点，这一秒忽然又升起了极大的委屈。

        “我从没有因为你欲争夺皇位而生气，更没有因你食言不回江南而失望。我从前处处让你中庸，是我以为你自己不喜皇权，所以替你谋划想着日后他人登基，你在这天地间能有一处容身，安享百年富贵平安。是姐姐低看了你，姐姐很抱歉。”谢黎缓缓开口，解释开这些年来的种种误会。

        “那日在太学院我见你那般容忍二皇子，心下很是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在先皇后宫中，我听着屋里你受的训斥，更觉心如刀绞。我知道从那时起你便心有不甘，后来你请旨南下，我便知道你此生再不会甘于平庸。我其实心下不舍，却又很为你骄傲，临行前我絮絮叨叨诸多嘱咐，颇有种临行密密缝的感觉。”谢黎浅浅的笑起来，陷入曾经的诸多回忆中。

        “后来你隆登大典意气风发，可我却知道你那样害怕。我很心疼，又无能为力，前朝后宫，虎视眈眈，新政不稳，你又太过急功。我都看在眼里，眼看着你一步步把自己逼入困境画地为牢，可我更多的是心疼，我知道这个小孩用单薄的肩膀拼命的承担着什么。”

        “没有及时拉住你，是姐姐的不对。”

        一桩桩一件件，缓慢的在眼前铺开，仿若凌迟。褚瑄睿泪流满面，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得错了位置。

        “陛下。”谢黎抬手覆盖上他捂在胸口的右手，“不必为过去自责，请继续前行，一往无前。”

        谢黎总很难过，自己能做得太少。她最后留给褚瑄睿的东西，是一本厚厚的册子，里面详细记录了朝中和地方的诸多官员的能力性情和品德为人，并用红笔大大勾出其中哪些是可用之人，哪些不能重用，哪些要斩草除根。

        “这是我这些年的收集，也很辛苦了祁大人。原本应该更早些给你，可祁大人离开的匆忙，很多地方来不及完善。”谢黎随便翻了几页，简单的向他展示，里面处处注释着祁舒识独特的梅花正楷，精益求精。

        “陆相近年来颇有些功高盖主的势头，从前有祁大人在朝中与他掣肘，以后陛下要多多当心。”谢黎指着一页嘱咐，“陆家嫡子陆子凛却为人正直，可堪大用。皇后也很是温和知书达理之人，虽有些小性子，却也赤诚可爱。”

        褚瑄睿接过小册子抱在怀中，失神的喃喃低语，“先生……是我对不住他。”

        “我从未怨过你。”谢黎虚抱住他，安慰地拍拍他后背，“祁大人更是如此。他自你幼年时便教导你学问，最希望的就是你成才有德、廉政爱民。”

        “召祁大人回来吧。”谢黎轻声说，“派祁舒识领兵，前去平定叛乱。日后得他辅佐，陛下鸿鹄之志必能实现。”

        褚瑄睿点点头，眼泪又落下来。

        谢黎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替他拭去泪水。心下思前想后，生怕自己再落下什么忘记嘱咐。左思右想，似乎也没有再忘记什么了，便放了心，总算舒出一口气。

        “陛下。”谢黎最后唤他，东方已经微微破晓。

        “我坚信陛下会是很好的君主，会带领脚下这片王土走向更加繁荣富强的未来。也请陛下相信，您始终是百姓爱戴深深信任着的王，这世上总有人愿意为您赴汤蹈火，愿意为您鞠躬尽瘁。我是如此，祁大人是如此，往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前仆后继，只为您成就盛世大业，功成千秋。”

        “陛下，放心大胆的往前走吧！愿陛下，龙体安康，体建无疾，一生顺遂常喜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黎在天亮之前出宫，骑上一匹快马，带了一柄长剑。一路疾驰至正阳门下，很是意外地看到门口等候多时的陆南祎。

        小丫头长开了不少，宫中几年沉浮，此时站在那里周身自带母仪天下的气势。然后这副雍容华贵的端庄样子在瞧见谢黎的一瞬间里立刻支离破碎。

        “谢黎……”陆南祎低声唤她，刚一开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两个字勉强说个完整，下一秒就要张嘴哇哇大哭。

        谢黎真的要一个头两个大了，怎么这不到一天的功夫里，谁见了她都要哭上一哭？

        谢黎实在不想再哄一个痛哭流涕的小丫头，赶忙抬手捂住她的嘴，“憋回去！”

        陆南祎一口气哽在喉头，被自己的口水呛的直咳嗽，到是不想哭了。

        “真烦人啊！”陆南祎酝酿半天的情绪一瞬间全部跑光，干脆也不跟这演什么苦大仇深的老套戏码了，叉腰开骂，“谢黎你还有没有良心，枉本宫在这冷风里站了个把时辰，就为了你死之前再最后看看你这张讨人厌的脸！”

        还是熟悉的感觉，谢黎噗嗤一声笑出来，双手夹住她的小肉脸上下揉一揉，“哟，小脸都冻僵了。”

        陆南祎一巴掌把她手拍开，“滚！”

        谢黎嘿嘿直乐，“你怎么还在宫里呢？我听说陆丞相早带着一众家眷逃出城了，没带你？”

        陆南祎翻个白眼，“本宫才不走！本宫乃当朝皇后中宫之主，圣上不会弃城而逃置城中百姓和万里天下于不顾，本宫自然也不会！本宫就在这里等着那些孙子来，除非踏过本宫的尸体，否则别想动我城中百姓一下！”

        小姑娘背对着冉冉朝阳，尚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倔强和高傲。

        谢黎笑起来，小丫头是真的长大了。最后环抱了一下陆南祎，又被她抬手紧紧搂住，谢黎在她耳边轻轻告别，“谢谢你赶来送我，此生能遇到你真的很开心。”

        陆南祎还是没崩住，泪水哗哗的往下流，趴在谢黎肩上小声呜咽。“好啦，不要哭啦。”谢黎拍拍她后背，“做皇后的人可不能轻易掉眼泪啊！”

        “再见陆南祎。”谢黎退开一点，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一张小脸笑起来，“你一定会是一位贤德的皇后，会辅佐陛下成就千秋大业。你看，天不是要亮了吗？前路必定光芒万丈！”

        谢黎翻身上马，背对着陆南祎挥挥手臂，向着正阳门走去。

        门外城墙下，陆子凛身骑战马一身盔甲，身后精良的部队驻守皇门严阵以待。看到谢黎独自出来，陆子凛明显一愣，很不敢相信。

        “陆将军。”谢黎笑着和他打个招呼，陆子凛回过神来赶忙下马行礼，被谢黎低声制止，“将军不必客气了。”

        谢黎不再多言，点点头致意然后纵马疾驰而去。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巍峨皇宫，和少年将军一腔孤勇，带着寥寥几万精兵拿命死守皇城。

        谢黎不禁露出笑容来。

        有人老去，有人道貌岸然唯利是图；有人正当年少，有人满腔热血披荆斩棘。

        人类啊，最是高傲自大又渺小脆弱的生物。可又有人，如此的与众不同、闪闪发光。

        人间啊，实在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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