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以唇为赌
明德书院虽然没有开设多久,但也像其他书院一样,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传说。
第一个传说是小山坡的“石阵”,有吸人阳气的女鬼出没——
这一条已经被冯睿智和聂子元给破掉。
第二个传说和惩戒堂有关。
据说里面有几百种酷刑,还有吃人记忆的怪物,只要进去过的人都会丢掉七魂六魄,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付红云就不说了,就连疯狗般的冯睿智和丁无期,被关了一晚上后都蔫了许多,上课时目光涣散地托着腮帮子,虽然一直念叨着找英慈麻烦,却都迟迟没有行动。
仿佛被……
榨干了?
这叫其他学子又惊又怕。
可是就连邬陵都打探不出惩戒堂的秘密啊。
大家只能犹如西域进贡来的鸵鸟,垂下脑袋老实学习。
程大胡子见状趁热打铁,超前完成了促进学子们团结的蹴鞠课,将“挥土如金”课提前。
他拿着棍子在校场上绕着学子们走了一圈。
“你们知道何为‘挥土如金’么?付红云?”
付红云打了个哆嗦,声音跟蚊子似的:“教习,我只知道‘挥金如土’,我们书院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英慈见程大胡子压下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想着赶紧挣了“明德券”还给舍友,于是代替他回答。
“我知道,‘挥金如土’就是花了银子,没买到什么东西。‘挥土如金’便是不怎么花银子,办成大事。”
这次程大胡子眉头展开,捋了捋长胡须道:“孺子可教。”
付红云想不明白,小声嘀咕道:“可是这世上哪有不花银子能办成的事?”
“我这就教你们。”程大胡子用棍子敲了敲他的鞋子,吩咐学子们从仓库里各取出自己的一样东西,摆在校场上。
所有学子必须在一天之内,卖掉自己取出的那样物品,接着买下同窗的一样物品。
谁在买卖两个过程之间挣的“明德券”最多,就能额外从他手中获得一张“明德券”,作为奖励。
做买卖?
英慈最喜欢这个了。
三岁时跟着爹去白土行,就开始学着娘的口气,稚声稚气地跟掌柜砍价。
此刻她一马当先冲进仓库,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青花瓷碗,用衣角擦得闪闪亮亮,稀世珍宝似地揣在怀里,然后在校场上遛弯,看别人在卖什么,出的都是什么价。
褚奇峰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幅画,不是那幅雪山孤梅,而是一幅花鸟图,他定价八张“明德券”。
看的人都快笑死:“就你这画,花枝都没有全株,只有折下的那一部分,残缺不全,还想卖给谁?”
褚奇峰急得直叹气:“你们空有那么多银子,不识货啊!这是唐朝画家边鸾的折枝画法。他曾官至右卫长史,可是花鸟画之祖,苏轼都夸过‘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你看这鸟活灵活现……”
然而话还没说完,面前就没观众了。
聂子元则拿出一支玉簪,簪首看着就像是一滴普普通通的水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拙中藏巧,水滴上刻着千重山峦,恐怕那刀工最低都值上千两银子,定价二十张“明德券”。
不少纨绔围上去观看,啧啧称赞,但听到要二十张“明德券”,那可是自己的全部身家,没了,不知道能在书院里待多久,便悻悻地摇着头走开。
聂子元也不阻拦,只是摇着扇子:“这已是我所带物品里最便宜的东西,二十张‘明德券’已经是最低了。”
英慈属实无语——
这帮尾巴翘上天的纨绔竟然不会杀价!
看来平日买卖都是他们父母做的,二世祖们就只负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着其他人吹牛。
哈哈哈!天助她也!
她本以为自己放在仓库的那口青花瓷碗在这些金银珠宝中间显得有点寒酸呢!
“朋友,来来。”英慈笑着扯过褚奇峰的袖子,将瓷碗塞到他手中,“见过这宝贝没,这是明月坊三姑娘英慈亲手做的青花碗,老皇上都曾对同样质料同样图案的青花碗爱不释手,拿了这碗,你便能知道天上天下唯你独尊的感觉……”
“天下仅此一份,你运气好,八张‘明德券’卖给你。”
但要衡量瓷器的标准,确实毕竟比不上金银珠宝来得绚烂,问价的人寥寥无几。
“看来你的东西只有卖我,我的东西只有卖你,我们两人挣不到一张券了。”褚奇峰看看其他人,不由得苦笑,“还好其他学子和我们差不多,有的还找不到人买呢。”
英慈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惊讶地大叫起来:“什么,你要用画来换,那不行,你这画不是唐朝画家边鸾的吗?他的画,就算不是花鸟的,也可以卖到五六千两银子一幅,何况这张是典型的折枝画法,他中年时期的集大成之代表。”
“我表姑的大侄儿的表弟犯事,我爹曾想要收了送刑部的那些个大官儿呢,找了好多人帮忙都没拿到呢,你要是在这里便宜卖给我,等你回过神来,出了书院,非要找我要回去,我怎么办?”
褚奇峰满头问号,正要说什么,英慈却捂住他的嘴:“哦哦,你说不会要回去,那好,我们就交换了,我再给你两张‘明德券’。”
其他学子被吸引住,朝这边走过来,将两人围着看热闹。
英慈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却佯装紧张,挥手驱赶他们,将画往自己怀里一卷。
“去去去,是我的,你们别来啊。”
其他学子经过冯睿智那事儿,与英慈关系拉近了许多,见状被勾起好奇心,纷纷去掰开她的手。
“杜焕义你怎么小气吧啦的,不是还没买吗,怎么就成你的了?”
“让我们看看不行啊?”
过了一炷香工夫,终于有识货的出现。
那名学子叫做郑石,家境虽然排不上书院前五,但他爹是做当铺生意的,听说新帝登基后发了笔来源不明的财,大有追赶丁无期家的势头。
他品鉴半天,确定是边鸾的真迹,琢磨着在外面确实难得如此佳品,于是认真问道:“多少‘明德券’?”
褚奇峰正想报价,英慈抢先道:“你别抢我的啊,我这碗值十张‘明德券’,还愿意再加两张给他,实际上是十二张,你出得起吗?”
“那我十三张。”郑石中了激将法,立即抬了价。
褚奇峰眼里冒光,就要答应了,英慈甩给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转头对郑石道:“我再加一张,相当于出十四张。”
这时邬陵也被英慈闹出的动静吸引,朝这边看过来。
英慈的视线和他相撞,慌忙背对众人,先对他伸出十根手指,而后又收拢成拳,再伸出左手的五根手指。
邬陵会意地朝她颔首,远远地扔出一句:“这画我也喜欢,十五张‘明德券’够不够?”
他声音宛如石子落入水中,郑石被搅得心慌意乱,眼皮跟着狂跳,顿了顿,最终决定豁出去:“十八张。”
其他学子瞠目结舌。
大多数人手头只有二十张“明德券”,还要留一些换取生活所需物品,作吃穿之用,这也太冒险了吧。
有个别学子兴奋起来,挤到他们中间充当解说。
“目前郑石出最多,十八张‘明德券’,还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么?”
郑石挑衅地看向众人,虽然微笑着,但神情紧张,手心全是汗水。
只听得那解说的学子大着嗓门喊:“十八张一次,十八张两次,十八张三次。十八张成交。”
英慈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好,郑石,算你豪横,我忍痛割爱,往后,你要善待这幅画。”
而后遮住眼睛,将画塞到褚奇峰手里,颤着声音道:“给他吧,拿走……”
“承让,承让。”郑石这才喜滋滋地摸出“明德券”,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等他离开,褚奇峰数着券,脑子晕乎乎的,始终觉得自己在做梦:“这样就卖掉了?”
英慈从他手里抽走十张“明德券”,而后将自己做的那只青花碗塞到他怀里。“对啊,你的卖给他,我的卖给你。”
褚奇峰这才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道:“不对啊,刚刚你不是说卖八张吗?”
“怎么?我帮你卖画没有工钱啊。”
“那当然应该有。”褚奇峰这才算过来了,怪不得他哥将他送到明德书院,他这算账的本事的确需要学。
英慈收好“明德券”,又去看其他人买的东西有没有降价,一圈下来,她差点笑死。
大概是这些纨绔平日只是买,不缺钱,都不怎么会卖东西。
都以为自己标价高,才是好东西,买的人才多。
但偏偏手里又没几张“明德券”。
这超出了他们的常识,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但一个两个都愣住了。
不过她也没准备买什么物品,只是打听打听价格,等到程大胡子喊收工的时候,再出价,到时候有人慌了,肯定会卖到底价,所以不慌。
邬陵紧紧跟在她背后,拿着本子做记录:“焕义兄,刚才我帮了你对吧?”
英慈爽快承认:“有话直说?”
“帮我完成这两笔买卖。”邬陵倒是不客气,“我虽然擅长记录,但不擅长价格方面的事。”
英慈倒也不推托,这段时间相处下来,邬陵倒是帮了她不少,余光瞥见付红云一脸不知所措,似乎马上又要开始嘤嘤嘤,于是也顺便帮了他一把。
等到课程结束,她所在的寝舍,除了聂子元守着簪子,没有卖掉,也没有看上和买入其他什么物件,其他人都收获颇丰。
她更是以将瓷碗卖出十张“明德券”的高价后、花一张“明德券”、低价购入一只巴掌大小的木佛、净收九张“明德券”,得了全书院第一,从程大胡子那里拿到奖励。
付红云一脸担心:“聂子元,要么你降价卖掉簪子?若是课业无法完成,我们被逐出书院,往后的日子恐怕难过。”
聂子元却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扇去脑门上的汗水,挤出个骄傲的笑容:“这世上货分几等。我已经将这镯子价格降到最低,若是将珠玉卖出瓦砾价格,便是破坏市场。盗亦有道,何况我们商贾,所有买卖都要有原则。”
书院的大多数学子闻言格外感动,他们其实早就打算凑券买下聂子元的簪子,但是因为谁都想和聂子元亲近,结果闹到课业结束,都没确定到底哪几个人去拿簪子,和聂子元一样基本一无所获。
“你们如此挥金如土,以为你们变通思路会很快,哪知道你们连市井里买菜的大娘都不如。”程大胡子不由得好笑,拿着棍子在空中一舞,“今日要给你们上的课便是讨价还价,杜焕义,上来,讲讲你是如何讨价还价的。”
英慈诧异至极,不过看到众纨绔投来的认真眼神,还是轻咳两声,走到众人前面。
“砍价自然就是低买高卖。”
“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卖不出去的价格。”
“买卖东西不能让对方知道你们的底线,买时要往底线下方压,卖时要往最高价上抬。”
“买东西要盯住对方物品的缺陷,还有你知道的市价,当然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砍价犹如战场……”
还没等她说完,冯睿智插嘴:“这些我们不是都知道么!要你说什么!”
英慈也不客气地回击:“那你怎么没有以最少的券买到什么好东西呢。”
冯睿智屡次想压制“杜焕义”,反倒被她折磨得面子全无。
先前畏惧他的那些学子如今见了他,眼里就止不住露出嘲讽。
这次课上冯睿智本想强买强卖,可学子们见了他就躲得远远,根本没人理会,最后还是丁无期他们几个学着“杜焕义”,互相换来换去,才勉强凑到五张“明德券”的差价。
不过在惩戒堂过了一夜之后,冯睿智冷静了许多。
他终于认识到,来硬的,自己恐怕不是“杜焕义”的对手,还不如挑拨聂子元与她鹬蚌相争。
于是挑衅地抬起眉,说出丁无期教他的话:“行商重要的是坦诚,你能低买高卖,靠的不过是奸诈。我没挣到几张明德券,是因为我品行高尚。我认为聂子元说的对,他才应该向我们传授经验。”
丁无期巴不得讨好聂子元,趁机挥着胳膊,带领其他人大吼:“聂子元!聂子元!”
冯睿智继续往下说:“若是同样的物品,在合理的价格范围内,聂子元肯定比你能低买高卖。”
聂子元也不知道冯睿智是哪里不对劲儿,竟然忽然拍起自己的马屁,但见邬陵在边上安静地看戏,想起他非说他喜欢“杜焕义”,心中不由得生出逆意。
“我愿意和杜焕义比试,不知杜焕义如何?”
英慈小手一勾:“来。光比有什么意思,至少拿一张‘明德券’出来做奖励,谁赢了谁拿走。”
聂子元笑道:“不如还是老赌注,谁输了谁离开书院。”
“同窗切磋是好事。但在我眼皮子底下擅自决定学子的去留,胆子是不是太肥了!”程大胡子不满地提醒两人,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惊讶的学子淹没。
“我本以为他们两人关系不错,怎么会这样水火不容?”
“杜焕义什么时候得罪聂子元了?”
“好像入学之前,两人就有积怨。”
“我虽然觉得杜焕义人不错,但若是聂子元看她不顺眼,那她肯定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吧。”
人就是如此自私。
前一瞬,你为他们带去利益,便是好人,后一瞬,你阻碍他们的利益,便十恶不赦了。
英慈倒也对其他学子没抱那么高的期望,她比他们还卑鄙,来明德书院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银子,虽然中途闹出些幺蛾子——
什么身子被看了,什么介绍“表妹”遭拒,什么和聂子元纠缠……
但现在一切都好啦。
她在击鼓放课的最后时间,用一张“明德券”,买下了同窗的木佛。
那巴掌大的小佛像坐于四足台座,波髻纹理分明,唇角含笑,通肩大衣紧贴着丰腴的身体。
做过白瓷佛像的她一眼瞧出那是南北朝的货。
肩部破了一道小口子,可窥见里面露出淡淡的金色,想来里面还藏了金子。
不像她带去书院的那只青花瓷碗有价无市。
可值钱了!
再过两天,等书院放假,她便把“明德券”还给舍友,光明正大地拿着佛像,到集市上卖个四五百两银子,还愁明月坊不起死回生?
这学真不用上了!
感谢纨绔堂,感谢“明德券”,感谢程大胡子,感谢“挥土如金”的点子。
英慈心情大好:“一言为定,输了就走。”
冯睿智眼里露出一道阴险的光:“既然双方都答应了,挑战开始,由我来规定卖出的物品,你们可有异议?”
“没有。”
“随便。”
聂子元和英慈刚同时说完,就见冯睿智咧起嘴角。
“杜焕义的唇。”
英慈:????
这人有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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