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孤勇小妖饮符水
红泥毫无悬念地夺了魁,泥塑界果然一片沸腾,纷纷追问这位少年究竟师承何人。
已至中年的柯大师一眼便认出了这是谁的手法,一瞬间从脊背凉到了头顶!怎……怎么可能?那个老东西的手不是早就废了吗?怎么还能培养出如此杰出的传人?这手法分明已经超越了当年的自己!
这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红泥真的是纪程的弟子,那他便是自己的敌人!如此年少便展露出如此才华,长大以后还了得?
柯大师终于领悟,这个孩子就是纪程亲手栽培的弟子,是他用来对付自己的工具!当年自己从他手里夺走的一切,他要用这个孩子一一夺回来!
不不,他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还没等到他动手,已经有人先一步找上了门去。
七
这时正是夏日的傍晚,余热未消,红泥坐在老槐树下陪爷爷喝凉茶解暑,纪家两个儿子突然推门而入。
他们要找老爷子理论,论起泥塑手艺,没人比得上纪老爷子,可老爷子可以将自己的独门秘技传给弟子柯薪,让他拥有大师之称风光无限;可以传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令其年少成名,惊艳整个泥塑界,就是唯独不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槐树开了满满的白花,风一吹,落了一朵在茶杯里。纪老爷子咳嗽两声,红泥将茶水递到他手里,糯糯道:“爷爷,喝水。”
“好孩子。”纪老爷子喝了水,躺在摇椅上,并未起身看他的两个儿子一眼,摇着蒲扇怪笑道:“外人?你们都聋了?他叫我爷爷你们没听见么?”
“爷爷?”大儿子冷笑,“我们两个都在这里,却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孙子。”
二儿子接话道:“您要认谁做孙子我们不管,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让您把彩漆的独门配方传给我们,等您老百年之后,也好有个营生度日。”
纪老爷子闭上眼,心中寒凉,冷冷道:“滚出去。”
两个人被打发走了,想要彩漆配方的念头却越发强烈,终于看准了纪老爷子出门买黏土的时候,合力将红泥绑了来三里川河边。
老爷子不肯说出配方,他们便逼红泥说出来。红泥知道爷爷的心思,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配方他们守不住,若是真给了,不知最后会落到哪个心术不正的人手中。
威逼恐吓,甚至动了手,红泥是没有阳明鉴的野妖,动用法力反抗的话极有可能会被镇法司盯上,再不能长留人间,便任由两个人扇耳光掐脖颈,红泥就是不肯说出配方,大儿子瞧着这个样子,除了放人也没有其他法子。
二儿子却道:“若是放他回去,几年之后,岂非又是一个柯薪?万一他也忘恩负义,坑害咱家,受罪的可是我们。”
两个人合计一番,竟然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打晕扔进了三里川!
他们以为红泥必死无疑,却不知道他本就是鱼妖,遇水而活。当两人再到自己父亲那里,看到完好无损的红泥时,吓得嘴唇发白两腿发软,嘴里大喊着“妖怪!”落荒而逃。
红泥并没有将自己被绑的事情告诉纪老爷子,爷爷孤苦大半生,好容易还留些父子亲情,怎么能因为自己而再起争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不想与纪老爷子的两个儿子计较,两个儿子却不肯放过他,从老爷子那儿出来后便四处宣扬自己家里住着一个妖怪,什么久旱不雨、老杨家失火、老李家死人、甚至村子里死了几只猪几只鸡都赖到红泥身上,是妖怪带来的不祥之兆。
村民惊恐之下一起请了有名的捉妖师傅,浩浩荡荡一群人围了纪老爷子的院子。
捉妖师傅手拿桃木剑,一身绘着太极八卦的道袍,红泥见了便害怕,躲在纪老爷子身后不敢出来。
纪老爷子不紧不慢道:“这孩子跟了我六年,是人是妖我还不清楚么?用不着大家大张旗鼓地来降服。”
村民们却不肯放过一个有可能危害自己甚至全家性命的妖怪,两方争执不下,捉妖师傅烧了符咒化了灰溶在水里递到纪老爷子面前,如果他不是妖怪,喝了不会有任何损伤,如果是妖怪,正好除了,以安民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纪程没有理由再加阻拦,可他就是护在红泥身前,宛如一座泰山岿然不动,道:“我的孙子我自己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是妖怪,也没必要证明给任何人看。”
纪家两个儿子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说自己的父亲是受了妖孽蛊惑,神志不清。村民们也跟着群情激奋,若是纪老爷子执意不肯交出小妖怪,便将他一起赶出三里川!
纪程目光扫过这些人,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心中悲凉到了极点。他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徒弟、他的儿子、他的乡亲邻里,一个一个都来逼他!
好啊,不就是离开么?这样的地方呆下去有什么意思?他走就是!
主意打定,纪老爷子背过手去捞红泥的手腕,却在自己身侧与对方的手堪堪擦过。
红泥一个箭步接了捉妖师傅的符水,在纪老爷子惊慌失措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八
纪老爷子劈手将碗夺下,但是符水已经被喝了个干净,他咳嗽了两声,老手抚着红泥脸颊,眼中难掩的焦急关切:“孩子?”
红泥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爷爷,我没事。”然后面向捉妖师傅和村子里的百姓,坦然道:“我已经喝了,你们不要为难爷爷了。”
变故发生得有些突然,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应了一阵。
捉妖师傅也是诧异了一番,有纪老爷子拦着,他不能再施手段,但看这孩子的样子,倒不像是心虚的妖孽。就算是,他肯为了纪老爷子冒死喝下符水,可见心中善念长存,也定然不会生出什么害人的心思。
捉妖师傅拂尘一甩,收了法器,向众人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村民们平白闹了一场,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也各自没趣地散了回家。
须臾,纪家老院子里就只剩了纪程爷孙俩和他的两个儿子。
纪老爷子看也没看两个儿子一眼,兀自领着红泥往屋子里走,还没走到门口,红泥突然吐了一大口血!
纪老爷子一惊,将跌倒的在地红泥揽进怀里:“孩子,孩子!”红泥脸色惨白两腿乱踢,疼得紧紧抓着爷爷衣角,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没多久便化作一尾红色鲤鱼,一动不动。
两个儿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纪老爷子心疼如绞,却没再发火,苍老的声音中只有失望,透顶的失望,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红鲤捧起,放进水瓮里养着:“你们还不满意?杵在这里做什么?走。”
两个儿子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慌慌张张地跑了。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指望,经此一事,红泥和老爷子都绝对不会将配方交给他们,村子里的人也不会再相信他们,
红泥在水中养了两三日才能勉勉强强地游动,老爷子买了鱼食放进瓮里也不见他来吃。一颗心悬了半个月,早晨一睁眼,终于又看到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纪老爷子欣喜若狂,却到处找不到红泥的身影,赶忙跑去水瓮边查看,红鲤还在里面,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纪老爷子不自觉地开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
之后红泥每天都能恢复人形一段时间,有时候还能陪爷爷一起吃顿饭,做个泥偶,两个月后已经不用再回水里。纪程问他为何这样傻,明明知道有可能会没命,为什么还要抢着喝。
红泥认真道:“三里川是爷爷的家乡,不能因为自己让爷爷离开从小长大的故土。”
他虽然只是一介鱼妖,但心心念念全是为着自己,比起自己的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更令人心中温暖千倍百倍。纪老爷子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有两颗浑浊的老泪落在红泥脸颊上,温度灼灼。
其实,他又何尝不傻,明明早就知道他是妖怪,还是不惜离别家乡也要护着他。
等到北风吹落了梢头所有枯叶,三里川河水结冰,老爷子的咳嗽还是一直不见好转,红泥在村边开了一家小作坊,制作些泥偶来卖。
作坊没开张几天,十来个粗壮的汉子便拎着棍棒找上门来,将一筐瘫软的彩泥恶狠狠地扔了一地,叫嚣着要红泥退钱。
九
领头的汉子道:“祭祀祖先那日大雨,我们就是听说你家制作的泥偶不怕雨水冲刷所以才一下子订了这么多,结果这些塑像一碰水就全都化成了软泥,祭祀反成了冒犯,若是祖先降罪,谁来承担?!”
红泥捏了那些泥土来看,根本不是自己作坊里出去的纸浆泥,这些人分明是来捣乱的!
十几个大汉先是将作坊砸了个稀巴烂,没过两日,作坊便莫名其妙地起了大火。若非纪老爷子及时赶到,连红泥都要一起烧死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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