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料子
暖阁里, 下人正与平阳公主禀报:“属下想引那方延靠近,但还未到小姐跟前,就被世子身旁的侍卫拦住了。”
也就是说是钟慕期不许方家人出现在李轻婵眼前。
平阳公主面露惊奇, “子晏这么体贴?”
带李轻婵看病还能说只是看着往日情分上出手相助, 照顾到情绪上了那也太周全了。
想了一想, 她问:“世子现在到哪了?”
下人回:“约莫还有半刻钟就到府中了。”
平阳公主点头让下人退下,她想着这两日见到的两人的接触,心里犯起嘀咕,思索片刻, 让人将挽月喊了过来。
“子晏给阿婵送去的那个红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挽月回忆了下,道:“小姐不许人看, 奴婢也不知晓。不过今晨奴婢整理床褥时候看见小姐开那匣子了, 里面好像是空的。”
但李轻婵之前那么宝贝那匣子,宁愿惹怒平阳公主都不愿意让她打开看, 那里面肯定是有东西的。
挽月抬头看了平阳公主一眼,低声道:“那匣子就在小姐床头,公主可要……”
“不必。”平阳公主摆了摆手,不屑道,“都答应她不看了, 怎么能食言。看好你们院子里的人, 阿婵不许人动的, 谁也不准私下动。”
挽月忙低头领命。
平阳公主独自又在心中思量了会儿, 算着两人该到府门口了, 让侍女去迎了李轻婵。
侍女很快将人领进来,进了暖阁,李轻婵就摘了宽大斗篷,露出来一身新衣。
平阳公主怪异道:“怎么换了身衣裳?”
李轻婵低下头, 微声道:“不小心弄脏了……就换了。”
这是下马车时钟慕期教她这么说的。衣裳落了蜘蛛,的确是弄脏了,不算撒谎。
但李轻婵还是心虚,下了马车后在心里练了好几遍,再开口时才没结巴。
平阳公主没在这件事上多想,毕竟外面风雪大,衣裳的确容易沾污雪弄脏弄湿。
她只是看着李轻婵身上这身衣裳不大满意,道:“外面买的哪有府中裁的细致?这也就穿今日这一回,明日姨母让人给你做新的。”
见李轻婵想说话,她以为这姑娘又是想要拒绝,板起脸来,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喝姜茶。”
李轻婵乖乖过去了,吹着姜茶慢吞吞饮了几口,放下后,主动与平阳公主报备道:“表哥把我送到门口就又走了,好像有事。”
“管他做什么。”平阳公主早已习惯这儿子日日不见踪影,看着李轻婵又慢慢腾腾饮姜茶的样子,想起方才侍女说的李轻婵伤寒药的事情。
先前的病还没好,这又患了伤寒,晚膳后就得服两贴药了。
她看着跟前身形纤弱的姑娘乖巧的模样,心口忽地犯了酸。
寻常人哪里用得着喝这么多的药?也不知道冯娴若是地下有灵,看到她这样又是何种感受?
平阳公主忍着叹息的冲动,盯着她喝完了姜茶。
李轻婵在平阳公主这用了晚膳,又被她看着喝了药,苦倒是不难忍,难忍的是两碗药下肚,肚子涨得很。
平阳公主看着她满脸哀愁的样子,心中好笑,用微嘲的口吻道:“谁让你自己不小心的?慢慢喝吧,等什么时候伤寒彻底好了再给你减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糟蹋自己的身子。”
这话让李轻婵想起她那心疾,她心中发虚,觑了平阳公主一眼,见她心情不错的样子,慢步移到她了身旁。
她只敢用手指头去挽平阳公主的胳膊,凑近她身边,轻声细语道:“姨母,做新衣裳能不能重新量尺寸啊?”
平阳公主立即敏锐道:“先前做的不合身?”
一看李轻婵躲闪的眼神她就知道猜对了,立马竖起眉头道:“不合身先前不知道说?”
话说出口,她已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脸色与声音一并沉下,冷声道,“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说,我好心待你,你却当我要害你一般。那我今日留你用膳也是在为难你了?想来你对着我难受得紧,怕不是饭都咽不下去……”
平阳公主心里气恼又憋屈,她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讨好过别人,眼前这个竟然还不领情!
她不高兴说的话就越发难听,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见眼前的姑娘抬起雾蒙蒙的眼眸,她道:“我好难过。”
李轻婵午后虽躺了会儿,可那后腰斑痕吓坏了她,让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她想着上回不让平阳公主看那匣子的事,身子微倾往她身上靠去,双臂张开搂住了她,低低软语道:“我好难过的。姨母,你不要这么说了……好不好?”
平阳公主就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似的即刻没了声音,只有嘴巴还张着,动了动,没发出声来。
李轻婵有些累了,反正都壮着胆子抱了,干脆放松了力气偎了上去,额头在她颈间蹭了蹭,闷声道:“我知道姨母对我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她想到平阳公主对自己这么好都是因为冯娴,心里又起了对冯娴的眷念,不由得酸了眼睛,将头埋在了平阳公主肩上。
平阳公主让她靠了好一会儿,身子动也没动一下,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依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直到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她才突然醒悟一般,道:“这是做什么……”
她察觉自己嗓音有点哑,立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再开口时声音又是清亮高傲,道:“不就是重新量尺寸?又不是什么大事,好好说不就得了。”
她说完,听见搂着她的姑娘细声细语道:“谢谢姨母。”
然后李轻婵松开了她重新坐好。
她一退开,平阳公主就感觉不大舒服了,肩上轻飘飘的,似乎少了什么应有的重量。
她又咳了一声,道:“你这身子不能经常出门,一个人待在府中多没意思,过几日我喊几家姑娘过来陪你说话。”
“不用了……”李轻婵拒绝的话刚说出口,就被平阳公主扫了一眼,便闭了嘴。
但平阳公主也妥协了一半,哼了一声道:“整日闷在府中有什么意思,我请的都是跟你年纪相仿的,性情好的。若是怕生,那就先请一两个你见过的来。”
想了一下,她道:“上回你见过的宁国公家的二小姐还记得不?”
“不记得也没关系。”平阳公主对韩絮薇还是挺满意的,道,“这姑娘性情不错,虽有点心机,但很会审时度势,正好你跟着学学。”
她一锤定音,说完就让人去拟帖子,准备雪融了之后就将韩絮薇请过来。
李轻婵阻拦无效,想起韩絮薇是先前那个说话很有趣的姑娘,也就应下了。
冬夜冷,待了没一会儿,平阳公主就吩咐侍女送她回听月斋去。
李轻婵披好斗篷,跟侍女往外走了两步停下,返身往回走到里间入口,掀开帘帐进去两步,轻声道:“姨母方才咳了好几声,别是被我渡了病气,待会儿也饮些参汤吧。”
平阳公主看着她裹得严实的样子,轻哼道:“用得着你关心我?看好你自己就行了。”
李轻婵一想也是,确实是自己想多了,“哦”了一声再次辞别,往外去了。
而屋内平阳公主静静坐了会儿,还是开口命人熬参汤去了。
李轻婵回了听月斋,洗漱更衣后就将秋云之外的侍女全都屏退了。趴在床上掀了衣角,秋云一看见她腰上的斑痕就惊吓到了。
李轻婵简单与她说了蜘蛛的事,叮嘱她不许往外说,便让她给自己抹起了药。
“这药膏味道怎么这么像面脂?抹着也像,真的有用吗?”秋云从那圆肚阔口的瓷瓶里抠出药膏,抹到手背上去给李轻婵看,“跟面脂好像啊,还这么香。”
李轻婵先前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把钟慕期的话转述给她道:“这是孟大夫特制的。”
秋云抬着手背嗅了嗅,道:“那好吧,能有用就行。”
主仆俩一个趴着,一个抹药,李轻婵与她说起让她回姑苏寻秋月等人的事情。
秋云也惊诧又喜悦。
“我跟表哥说好了,等大雪一停他就派侍卫送你回去。你多带些银两,若是碰见了她们,能帮她们赎回身契的就给赎回,再留些银两,让她们好好过日子。”李轻婵句句嘱咐道,“若是过得好的,就不要上前打搅了,只当做从未见过就好。”
“若是……”李轻婵有些说不出口,吞吐半晌,方艰难低声道,“若是寻着秋月的尸骨,替我好好将她安葬了……”
秋云被她的语气说得差点落了泪,忙道:“奴婢都记着了,说不准她被好心人救了回去,还好好的呢!”
这话谁也没安慰到,李轻婵合着眼平复了下情绪,又道:“到了姑苏,离家里远一点,别被看见了。”
纵使李轻婵百般不愿提及身上的毒的来源,此时也不得不直接面对。能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下毒,并且是好几年前下的,那只能是他们府中的人。
而府中最见不得她好的就是荀氏,可她现在占着当家主母的位置,若是揭穿了她,李铭致当何以处之?
何况李轻婵也没有证据。
只能先让秋云远离家中,千事万事,都等解了身上的毒再说。
她又叮嘱道:“记得去泰州向梦皎和舅舅报个信,说姨母和表哥待我极好,让他们放宽心。”
将所有事情安排了一遍,熄了烛火入睡时,李轻婵忽地又想起一件事。
她还欠钟慕期好多银两呢。
现在为了安顿以前的丫鬟要花出去许多,仔细算一算,要还清他的银子好像更难了。
次日,大雪已停,李轻婵起得晚,喝药的时候,侍女来报说平阳公主喊了绣娘过来。
李轻婵迷迷糊糊想起昨日平阳公主的确说过要让人来缝制新衣,她当时原本想阻拦的,毕竟钟慕期已经差人给她做了。
但那时心中羞赧,又被平阳公主打断了没能说出口,后来想着她姑娘家的衣裳,怎么能去劳烦表哥一个大男人呢?就想着应了平阳公主这头,回头再偷偷与钟慕期说他那边不用做了。
只是没想到平阳公主速度这么快,昨日才说完,这就喊了绣娘过来,李轻婵还没来得及见钟慕期呢。
被侍女带着往荣丰堂去,都到了院门口,李轻婵心里倏然打了个突。
她忽然想到,钟慕期找的是自家绣娘,平阳公主喊来的也是自家绣娘,会不会是同样的人?
那等会万一被绣娘认出来了怎么办?
李轻婵停住步子,捧着暖手炉的双手微微紧了紧。她身上穿的小衣可就是出自这几位绣娘的手,是钟慕期吩咐绣娘给她做的。
“小姐?”秋云见她忽然不动了,偏头看来,顿时惊道,“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
李轻婵退开一步撇开脸道:“没有,没什么。”
她这么应付着秋云,脚步却再也抬不动了,不敢进去,不敢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好不容易瞒过这事,她还以为终于要过去了,怎么又要被提及了。
李轻婵懊恼万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接去外面的铺子里买呢,省得落得今日这难堪的境地。
这边正踌躇着,荣丰堂里的侍女听见了声音,已经迎了出来,硬是拥着李轻婵将她带了进去。
李轻婵一见屋里的绣娘,霎时间红了脸,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了。
平阳公主正与绣娘吩咐要做的哪些款式,见着了她,直接让她跟绣娘进里间去。
没听见李轻婵吱声,她一抬眼,见李轻婵头压得低低的,拘谨地立在一旁。
“怎么回事?”平阳公主难得的好耐心,当她是不好意思,宽慰道,“都是姑娘家,量个身形怎么了?以前在家没有量过吗?”
李轻婵脸上滚烫,脚趾抠地,半晌没出一声。
“小姐年纪小,又是第一回见,肯定是怕生了。”其中一个圆脸绣娘道,“若是觉得难为情,奴婢一人跟您进去就是了。”
李轻婵听着这声音,心中起了疑惑,怎么听着这绣娘不认识她一样?她记得很清楚,先前明明就是屋里这几个绣娘给她量的身形。
李轻婵缓缓抬起了头,瞧了眼屋内的绣娘,惶急垂下。
“小姐长得真标志,奴婢还是第一回见长得这么美的姑娘……”这是另一个绣娘说的。
几个绣娘轮番夸了李轻婵一遍,彻底把李轻婵弄糊涂了。
她心中乱跳,心道:“难道是表哥特意叮嘱过了绣娘?”
她正不安地想着,听见平阳公主用生硬地口吻说着安慰的话,她道:“行了,没什么事,姨母在外面你怕什么。”
李轻婵又偷偷瞄了瞄绣娘们,见她们一个个面上带笑,仿佛都是第一次见自己一样,心里打着鼓跟去了里间。
果真只有一个绣娘进去,李轻婵跟个木偶人一样任凭摆布,而绣娘一句无关的话也没说过,她想试探,又怕勾起了绣娘的记忆,犹犹豫豫。
直到要褪了衣裳贴身量时,李轻婵露出了里面的小衣,她脸彻底红透了,低声道:“你、你是不是……”
她羞涩难安,怕外面听见了,话几乎是用气音说的。
“奴婢还是第一回见小姐,小姐怎么瞧着这么怕奴婢?”绣娘笑道,“奴婢只管听主子的话给做衣裳,旁的什么都不管,记性也差得很,要是什么时候见过小姐却忘了,还请小姐见谅。”
李轻婵眼眸闪动,再没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等整理好衣裳掀帘出去,李轻婵脸上的红刚褪下没多久,这一抬头,又重新染上了重重的胭脂色。
她扶着帘帐止住步子,视线飞速地从坐在软榻上的人身上移开。
平阳公主在挑绸缎,听见脚步声看过去,正好将李轻婵这番变化看在眼里,她心中一动,看了眼一旁的儿子,提高声音道:“怎么见了你表哥不知道喊一声?昨日子晏还带你去看病,今日你就忘了?”
李轻婵脸通红,松了帘子低头慢腾腾走过来,小声喊道:“表哥。”
“嗯。”钟慕期应了,面色淡淡问,“药喝了吗?”
李轻婵回他:“喝了,感觉好多了。”
这一问一答,再平常不过了,但平阳公主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怪怪的。
她微不可查地将两人各自打量了一番,自家儿子一直那个模样,什么都看不出来,可阿婵那羞窘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平阳公主猜不出来,开口道:“正好子晏一道去把身形量了,省得回头再费功夫。”
钟慕期拒绝道:“不必,用旧尺寸就行。”
平阳公主睨了他一眼,余光瞟着李轻婵,若有所指道:“行,回头别跟哪个姑娘一样说不合身就行。”
李轻婵的脸又红了几分,脚尖磨蹭着靠近她,软着嗓子喊了一声“姨母”,得了平阳公主一声轻哼。
光是这样已经让李轻婵觉得赧然了,厚着脸皮软声讨好了平阳公主,才让平阳公主放过了她。
李轻婵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刚松了口气,猝不及防听见钟慕期的声音,“姑娘家娇气,衣裳不合身了怕是会哭,是得仔细量量。”
他语气平平,仿佛只是随口说着,却让李轻婵差点膝盖一软瘫倒下来。
她是因为衣裳不合身哭过……是小衣……
李轻婵只觉得全身血气顷刻间尽数涌上了脸,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对着你哭了?”平阳公主即刻反问,目光炯然地盯着钟慕期。
她这儿子向来不近女色,对姑娘家也毫不留脸面,谁敢对着他哭?
“没有谁,猜的。”钟慕期面不改色道。
平阳公主未能从他脸上看出异常,又转脸去看李轻婵,见她满面潮红,咬着唇不出声,眉梢一挑,重新看向钟慕期。
后者依旧没什么表情,淡然如往常。
平阳公主惊疑不定,她怀疑钟慕期方才是在说李轻婵,可她仔细想了一想,若是钟慕期早知道李轻婵衣裳不合身,肯定会让人给她裁新衣,左右不过是吩咐一声的事情。
可李轻婵昨日那身衣裳是街面成衣铺子买的,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新衣。
她揪不出问题,又打量了两人一下,不得已做了罢。
尺寸的事情说完,平阳公主挑起了衣料,翻着看了看,推着李轻婵让她自己选,李轻婵还在羞臊中,随手指了一两匹。
“选这个?这颜色这么暗,我本想让人给你表哥用的,你小姑娘家就该穿得艳丽些。”平阳公主不大满意,让人把那几批深色绸缎搬走,让李轻婵重新选。
李轻婵身上的热度简直要把自己烤熟了,她头也不敢抬,随手指了两匹月白色的软绸。
平阳公主又说了:“选这么寡淡的颜色做什么?”
“得了,我也不问你了,我给你选。”平阳公主说着,挑着艳丽的绸子让绣娘记着,继续翻看了会儿,疑惑道,“我记得不是月前才弄回来一些细软缎 织锦之类的吗?怎么都没见着?”
这话传进耳朵,李轻婵倏地打了个激灵,本能地抬头朝钟慕期看了一眼,恰好迎上了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促狭的笑,又似乎一本正经,不带任何感情。
李轻婵飞速移开眼,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平阳公主还在问:“那些料子给阿婵做春衣正好,怎么没拿过来?”
“奴婢再去找找。”几个侍女领命下去了。
李轻婵嘴唇差点咬出血,找什么啊,都已经在她身上了!
她看着侍女出去,明知道那料子找不见也不敢出声,难为情极了,要哭不哭地去看钟慕期。
这一眼起了效果,后者开口道:“我拿去用了。”
“你拿那做什么?那鲜艳的料子……别说你拿去给你自己做衣裳去了。”平阳公主就奇了怪了,“还是拿去送人了?”
钟慕期低笑了下,道:“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钟慕期略一想了想,道:“拿去与人做了交易。”
平阳公主再次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听他这意思似乎是什么正事,就没再绕着这个问题纠缠。
这时侍女又抱来几匹缎子,她看了看,见这回的料子偏轻薄,觉得用这做春衫也可以,便喊了李轻婵道:“过来再挑挑……”
只是这一转眼,见李轻婵满面赤红,眼中蒙着一层水雾,既委屈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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