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唐婉嫣靠在一张梨花木躺椅上，淡然地看着窗外院子里失去水分的枯树叶吊在树梢头迎着风摇摇欲坠、沙沙作响。
手边的矮桌上放着她爱吃的果子和茶，午后的阳光亲切地粘着她的一双脚。
唐婉嫣仰首看孟艳黎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近，高兴地说：“我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管他外面掀起什么风雨，在这里看看风景喝喝茶，和你一起说说话。”
“你个没出息的！”
孟艳黎见她这副窝囊样就来气，纯正的意式咖啡也顾不得品了，搁到桌上不理，单手搭到她的肩膀上感慨说：
“好我的唐小姐，你不会真当自己是古书里品行高洁、翩然遁世的隐者了吧？眼下虽说是新社会，民国了，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要讲文明！反而那些狎妓纳妾不把女性当人的恶俗不见治理革除，还日渐兴盛了。”
孟大小姐年少时就颇有领袖气质，白衫蓝裙傲立于人群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如今做了人家太太，依旧不失当年风范，怜贫惜弱，扶危济困，大有于内宅脂粉之中做英雄的担当气魄。
身为女性，唐婉嫣对这些不平也多有成见，见孟艳黎说起了这一话题，不免激动地坐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同情善待那个女人？”
孟艳黎没好气地斜她一眼，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旧俗就应该用旧时的方法来办。自古以来，在外逗留的丈夫带女人回家，当家主母所做的选择不外乎如下几个。宽宏大量欢天喜地迎新人入府，彰显自己的贤良淑德，这个你肯定做不到。或者泼辣刁钻死活不同意，这条路你现今走了一半，眼看是失败了。我想和你说的是第三种，釜底抽薪断其后路，名声上也能保全自身。”
孟艳黎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惹得唐婉嫣忍不住好奇探问，“是什么？”
“去母留子。”
唐婉嫣闻言蓦地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今天这一番孟艳黎是切切实实替她想，只是，她真的要那么做不可吗？
为了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耗费了多少青春、多少心血不说，如今还要收割她的良知。
唐婉嫣默然，这算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
她住在于家的宅子里，顶着于孟甫夫人的头衔，算计着从于氏企业的账户上套走一批又一批的资金。
所以于孟甫就带着那个女人三不五时回来恶心她？
“唐唐，你预备怎么办？”孟艳黎在旁边那张躺椅上坐下来，重新端起咖啡，又恢复了那副雍容典雅的贵妇人专有的做作，皱着眉抿了一口咖啡说道：“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出门遇上了人问起来，你总得表决自己的态度，躲不过去的。”
躲不过去的！孟艳黎一语成谶。
她怕麻烦躲在家里不出去，那位儿子刚刚病愈的如夫人就迫不及待借着“于二太太”的名义满世界刷存在感。
方梦拿着一叠支票到商场里一掷千金，无论是高级定制的首饰、衣服，还是价格贵到离谱的工艺品，只要入了眼的都被她买了下来送回了郊外那个只有六间卧室的小别墅。
这钱是于孟甫给她和孩子的安家费，够她家里的那个米店日夜不休地卖上几百年的米。
可是也只够于宅里那位养尊处优的夫人请一群非富即贵的朋友吃几餐饭，仅此而已。
她自命不是那种贪财的人，可如今见识到于家的财富，她只希望于孟甫能给自己和孩子更多。
如若不能……
方梦摩挲着手上那块精美的瑞士手表，唇角露出诡异莫测的笑容。
把公司的情况掌握好以后，于孟甫就忙着和一堆工厂老板去推动“国货崛起”的计划了。
早年间，他就有联合华商华企，制造优良国货抵制外国廉价工业产品倾销的想法，只可惜一直没机会实现。这几年，于氏在唐婉嫣的手里壮大了不少，使得他如今完全具备了实现这一计划的实力，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而就在他准备大展身手之前，方梦却出事了。
来报信的人说，“于二太太”被几个男人当街掳走。
警察局沿着群众提供的信息把城区和近郊找了个遍，仍没找到人，大约过了半天，遍身伤口淤青的方梦不省人事被五花大绑丢在了于家大宅门口。
看见的时候，唐婉嫣吓了一跳，那人到底和于家有多大的仇才会下这样的狠手。
她叫来人把方梦带回屋里照料，思量要不要请苏医生来做个检查，最终决定还是等于孟甫来了做主再说！
于孟甫过来不久后，方梦也醒了过来，害怕地躲在于孟甫身后恐惧地看着所有人。
唐婉嫣见状，只带着人离开，把房间留给他们独处。
饶是这样，每当于孟甫试着提起下午发生了什么，她都会被刺激得抱头大叫。
于孟甫无法，只好不再问她，等人吃了安定片睡着了以后才走开。
出了门，才见唐婉嫣一直都守在门口等着自己。
“等她精神稳定一点送医院吧，我看她身上好几处都伤得不轻。”
于孟甫同她想到了一处，连连点头，“嗯。”
自从回来后，他们每次谈话都几乎不欢而散，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交流了。
于孟甫感觉自己一直紧绷的心终于得到片刻的喘息和安宁。
只见唐婉嫣拿着一条旧丝巾递过来，唐婉嫣告诉他：“凶手故意留在她衣服里的。”
他拿过来一看，那上面全是血写的文字，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歪歪斜斜写着“一将功成万骨枯，敢问于先生准备齐全否”。
第二天一早，方梦被送去了院，医生说膝盖骨受损，右腿髋关节骨折。
好端端一个人，转眼就伤成那样，家里纵使是从前看不惯方梦的见此情形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于孟甫大张旗鼓要发展广大国货，把洋人的次级工业品寄出去，动了有些人的蛋糕，紧要关头高调的方梦不幸做了替死鬼。
唐婉嫣没有多说，她相信于孟甫脑子不蠢自己能看清厉害，想明白。
岂知于孟甫这回主动做了回蠢货。
“我想给方梦一个名分。”
越是想好的事情越没必要多说，于孟甫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言，静静坐着等唐婉嫣的答话。
唐婉嫣深知他说这话是下了决心，等闲不会被人影响。
然而还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可能。”
亦是心意已决。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于孟甫烦躁地抓住头顶的发，“她这次真的伤得很重，也许落一辈子残疾，永远只能跛着脚走……”
唐婉嫣打断他痛苦的阐述，平静地说：“你觉得心里亏欠了她不好受，这我能理解。她会受伤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替于家受了灾，补偿也是应该。可想要补偿一个人有很多办法，而不是道貌岸然给一个妾室的名分。”
于孟甫猛地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子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不满地说：
“唐婉嫣，你的心是不是肉做的？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根本不会威胁到你。将来也只会守着郊区的那栋破房子小心本分地过日子，现在不过是祈求一个身份好名正言顺地生存下去。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财产，甚至没有丈夫。你连这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吗？”
唐婉嫣冷笑道：“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当然可怜，难道我不是吗？没有丈夫……难道这些年我的丈夫就在我身边吗？”
“嫣儿，对不起。”
唐婉嫣的质问一下戳中了长久以来埋在于孟甫心中的隐痛，原本以为回来以后他们可以重修旧好，这些痛心的旧事也许永远都不必重提。
却不想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唐婉嫣自己主动撕开的，那个藏了她四年的风霜凄苦，揭开后血淋淋的疮疤。
唐婉嫣抱着手臂故作坚强，将喷涌到胸腔的难过和愤怒压抑下去，伸出食指轻轻擦去眼角滚落的热泪。
明明已经委屈到极点，可一开口说的又是嘴硬的狠话。
“小妾的名分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你有心补偿大可以三媒六聘娶她进门做正室夫人，我可以让贤。”
于孟甫的眼里快要喷出火，他想起回家后唐婉嫣对自己的的冷淡，又无端想起梨花堂那位自命清高近来却频频露脸的老板。
愤怒灼烧着他的理智，满满的嫉妒将他的心彻底燎原。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怎么？我于孟甫的夫人做够了，想换个‘李夫人’当当？”
唐婉嫣懒得和他一起发神经，“你简直不可理喻，我不想跟你吵。”
说完，扭身就要离开。
于孟甫却是气在头上，怒火中烧，不吵不痛快，抢在她前面先一步拦住了去路，步步紧逼，最终把她逼退到壁炉旁。
“还是像那位周老先生说的，早在我没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耐不住寂寞找过别人了！”
嘴里不受控制地说着伤人的话，只有看到唐婉嫣因为这些离谱荒诞的诋毁气得脸色发红，他才能感觉到一点点久违的心安。
于孟甫感觉，他好像已经变得疯了，一点都不正常。
疑神疑鬼，敏感脆弱。
他病了，病得很重，唐婉嫣是唯一能治好他的药。
“嫣儿，我……”
“啪！”
一声巨响堵住了他快要宣之于口的心里话，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打在了于孟甫的左脸上。
唐婉嫣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指着门的方向狠狠地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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