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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 爱与恨


海城最冷的深冬,是在新年那几天,从早到晚都飘着雪。不过南省冬季湿冷,不像北方寒风呼啸凄厉,刮在脸上刀割一样刺痛,街上追求潮流的女孩,都还穿着薄薄一层丝袜,高筒靴遮盖住小腿,围巾下摆留出很长一截,在金黄色的夕阳中款款离去。

        沈筝冬天喜欢穿大衣,各种各样的款式,长款中长款,唯独不喜欢短款,她怕冷,尤其是腿部,除了夏季最热的三伏天,她总要穿条裤子,或者长裙,祝臣舟从没有见她穿的那么暴露浮夸过,她之所以可以吸引那么多男人,包括沉闷的陈靖深,大约就是她矜持的性格,她从不用卖弄风情挽留男人,她严肃起来像个古代的老学究,让祝臣舟哭笑不得。

        她讨厌开玩笑,她很容易受伤,也容易当真,哪怕你觉得和她很熟悉,你一句无心之失可能就让她垮了小脸,从此她对你开始疏远。

        有时候她的若即若离冷静自持让你爱得不行,又恨得不行。

        你会忍不住奇怪,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矫情的女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好像连自己怎样死都渴望掌控,可她偏偏遇到的都是聪明绝顶以算计为生的对手,于是她总也掌控不了,她活着像一个笑话更像一个悲剧。

        于是她选择悲情的离开。

        祝臣舟站在落地窗前看向高楼下的一切,此时下着雪,不大,但也足够为地面蒙一层白霜,视线里到处都是白雾,远处大楼隐匿在一片昏黄后。

        这里是三十三层,是巨文又一栋商业帝国,祝臣舟也记不清自己到底开创了多少丰功伟绩,对海城贡献了多少令后来者遥不可及的功勋,他总在不停攀爬,永不满足,他觉得拥有得太少,即使他即将握住全世界,可他忘记了手指无法严丝合缝,不管你握得多么紧,指尖总有一条狭小也许肉眼无法看到的罅隙,它会悄无声息流逝一些东西,你无从察觉,更满不在乎,你认为东西很多,丢失一点也不打紧,可当它最终无声无息成为无法挽回的悲剧,你才恍然大悟我最不能失去的便是它。

        祝臣舟盯着玻璃镜上反射出的自己的脸孔,他在浩瀚无比的商海内,他好像永远占据一席之地,永远都是高不可攀。

        他也一直以这一点为傲,他曾在无数个深夜,躺在床上规划自己的帝国版图,他幻想站在世界的顶尖,俯瞰这庞大无边际的星球,越来越多资本的堆积令他对钱的嗅觉都开始麻痹,他不再为了赚钱而去奔波,他是为了操控一切藐视一切的快感,就像吸毒,那**蚀骨的感受会使人上瘾,最终血液干涸精神荼毒葬在其中。

        遇到沈筝之前,祝臣舟百无禁忌无所畏惧,他内心坚定,不会有谁能让他回头,让他从善,他黑着一颗心,沉着一张脸,行走在无数尸体堆砌的路上,只要他看上的,多么艰难都会收入囊中,同僚说他狠到令人发指,媒体说他百年难得一遇,他是奇才,是怪才,更是魔鬼。

        这世间曾浮浮沉沉硝烟战火,在他手中变为江山锦绣。

        而遇到沈筝后,他惊讶发现自己的坚持出现了动摇,他理智的天枰倾斜向她,他脑海中无数次那个声音在狂妄的叫嚣,去爱她,去要她,她的手那么柔软,你怎么舍得放掉。

        他也仅仅是犹豫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让他放掉那么多东西,只换取一份爱情,这难道不值得犹豫吗,可为什么当他做了决定,再回头却人去楼空。

        他的世界里,沈筝终是彻底消失,他商场的梦圆了,他复仇的恨解了,他风月中的梦碎了。

        他身边再没有她嬉笑怒骂,他睡时缄默,醒时空虚。

        祝臣舟每每回忆起那一个美好的午后,他第一眼见到沈筝,他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失去吕慈多年,他的世界无比苍白,他换了许多女人,就像每天都会换一身西装和衬衣,他甚至在转身就忘记今天陪他的女人长什么模样,记不起声音,想不起笑容,只有身体满足后心里无尽的空虚。

        他觉得爱上一个人怎么这么难,他内心的仇恨怎么就忘不掉。

        可他命中注定不允许他就此在爱情中沉睡。

        那一刻沈筝毫无征兆便闯入他人生,他视线内忽然间静止下来的时光,她脸庞背光,有些昏暗,眉目显得更加温柔,她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她身上裙子素雅她则十分明艳,祝臣舟看到四周阳光也为她翩翩起舞。

        他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毛毯,他做了一个梦,他迷路在冗长的深巷,巷子口的铁门上了锁,他走不出去,门很高,仰头去看,似乎直插云霄,四周都是看不到顶端的墙壁,他只能往前走,他看到了沈筝,她穿着大红色长裙,头发披散开,手上绑着一串细细的佛珠,她像是在飘荡,身陷一团苍白的迷雾中。

        他看到了她便飞奔而去,他喊她名字,他提到了祝谨,他想留住她,想要她停下来回头看看他,祝臣舟明白自己有多么渴望,他还记得她的脸,可她的音容笑貌已经开始模糊,他怕极了,他一生都没有害怕过什么,唯独害怕他会想不起来她模样。

        他恨这无情无义的时光,连最后一丝记忆都不放过。

        祝臣舟迷迷糊糊中醒来,他手还举在头顶半空,维持抓住的姿势,可他掌心空空荡荡,并没有梦中握住沈筝的大红色衣角,他缓慢睁开眼睛,他脸上满是潮湿,窗外的夕阳完全沉没,剩下一片残余的霞光。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灌入的空气酸得他舌尖苦涩,他撑住沙发坐起来,他看到眼前一双脚,身子陡然僵住,庞赞将方帕递到他面前,他声音内带了一丝感伤,“祝总,需要我请景总过来陪您喝一杯吗。”

        祝臣舟摇头,他手在脸上划了两下,将所有泪痕都抹去,庞赞偏过头装作没有看到,他清楚祝臣舟心如刀绞。

        “我睡了多久。”

        庞赞看了一眼腕表,“三十五分钟。”

        祝臣舟靠在沙发上揉捏着太阳穴,他嗯了一声,“你来做什么。”

        “有人找您。”

        祝臣舟疲惫动了动眼皮,“谁找我。”

        庞赞回头看了看虚掩的门,“梁小姐。”

        祝臣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漫不经心问哪个梁小姐,站在门口的梁七艳听到,觉得受了极大侮辱,她还从没被一个男人遗忘过,她习惯了被拥簇,忽然被摔得这么狠,她怎么能甘心,她没等庞赞通报,直接伸手将门推开,脚上高跟鞋踩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祝臣舟蹙了蹙眉,似乎觉得很吵闹很烦躁,他眯着眼睛越过庞赞身边看过去,在发现是梁七艳后,他将眼睛完全睁开,他对庞赞说,“谁让你放人进来。”

        庞赞见祝臣舟语气和脸色都有些不好,他抱歉点头后,立刻转身将手臂横在梁七艳靠近的途中,“梁小姐,我说了我需要为您通报,您不可以擅自进入,在祝总未曾允许情况下。”

        梁七艳有一丝懊恼辩白,“可祝总根本不会允许我进来。”

        庞赞很无奈看向祝臣舟,他还不是很擅于和女人争辩,祝臣舟将手搭在膝盖上,“你知道结果就不该尝试,别人不愿接待,却硬要别人接待,这也是一种不礼貌,对别人的强求。”

        梁七艳有些着急,她朝前跑了一步,目光灼灼盯着祝臣舟,“可我总不能白跑。我在楼下等了很久。”

        庞赞点头说,“我上午应您的吩咐到外厂出差,回来时看到梁小姐就站在公司外停车场的边缘,她等了两个多小时,我一时不忍,才违背了公司规定,将她带上来。”

        祝臣舟将战火转移庞赞,“海城想要见我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难道你都心有不忍将他们带上来见我吗。”

        庞赞一时语塞,他垂下头一声不吭。

        祝臣舟看了看梁七艳,她似乎有话要说,满眼都写着迫切和恳求,他对庞赞摆了摆手,“你出去。”

        庞赞把祝臣舟递来的方帕揣进口袋,便转身离开,还特意将门从外面关住,于公方面,祝臣舟个人感情和他并无关系,但于私,庞赞非常希望他可以早日走出沈筝的阴影,不管需要依靠什么来遗忘和释怀,总比终日寡欢要好,这已经是最差的结果,再差也不会更坏。

        但庞赞看得出,祝臣舟心被一把天人永隔的大火烧成了灰烬,根本无法复燃。

        梁七艳听到身后那一声关门响,她心里松了口气,祝臣舟从沙发上站起身,他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她身边,朝办公桌后方绕过,在书架上寻觅东西,他高大背影被一缕斜射进窗杦的夕阳余光笼罩,她觉得他真是这世上最温暖的男人,他可以发光,无时无刻不在温暖别人。

        可他张口发出的声音冷得让她回神又落魄,他并非冷漠残忍,只是沈筝的死带走了他最后觉醒的温柔。

        “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打扰你吗。”

        祝臣舟从书架上取下一摞文件,他握在手中转过身来看她,他脸上神情有些哭笑不得,“既然知道是打扰,给对方带来了困惑,又为什么不停止。”

        梁七艳的一只手缓慢攀升到自己胸口,她扣在上面感受着自己心跳,寂静的办公室在这一刻仿佛时空静止,能清楚听到来自她身体内仓皇而激烈的跳动,“如果停止这么轻而易举,谁都能悬崖勒马,那么还有傻子掉下深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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