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怀疑(六)
南门熏和林夕夏去到国文先生家中的时候,他正饶有兴致的边哼歌边做饭,进去一股饭香味扑面而来,就是满屋子飘着的烟比较大,都要把他腌入味了。
南门熏摆摆手,从烟雾中劈开一条路,看到先生围了个粉红色的围裙,平日里他身上无非是白黑两种色,绝对找不出第三样,今天他却穿了件红橙色的长袍。
先生很白,穿了鲜艳的衣服显得更有活力了,也显得也稍微有些肉,不再是一副骨头架子。
南门熏和林夕夏首先到学校去找的他,老师都避而不谈,只有一位和先生关系较好的扫地阿姨告诉了两人他今天没来学校,并且还把他家的地址也和她们一同说了,她们这才能顺利来到他家中。
两人走过去,国文先生还沉浸于做饭之中,没察觉到她们,直到余光瞥到身后投过来的黑影才发现家里来人了。
他将她们推到院子里,给她们沏了两杯陈茶,又回屋里一顿折腾,烟气渐渐消散。
先生把富有少女心的围裙脱掉叠好放在灶台上,拿了两块掉渣的饼子出去。
见人出来,南门熏和林夕夏站起来,看先生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以为他还不知道,正准备和他说,先生把她们摁会吱呀作响的小板凳上,一人给了一块饼。
“老师家里不常有人来,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
南门熏又要开口,先生再一次打断她,“茶也是好几年前的了,凑合着喝。”
南门熏张开的嘴还是闭上了。
先生把饼子塞入口中,碎渣渣掉了一地,他闭上眼,脸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满足。
“先生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林夕夏直接问出口。
先生却好似没听到一般,继续啃着饼子,吃几口喝会儿茶水,不亦乐乎。
相较于南门熏情绪激动,怎么都坐不住,林夕夏沉稳许多,她又说,“外面都是……”
她还没说完,先生就打断她,“你们没什么事就去多看几本书,多学习些知识,而不是在我这小破院子里干坐着,白白浪费时间。”
南门熏忍不住了,她猛的站起来,伤口还没痊愈,腿一下扭住筋,她身体一歪,林夕夏快速从身侧支撑住她,让她继续说,“那先生准备怎么办?”
国文先生终于停了嘴,他脸垮下来,像平日里教训不听话的学生时的样子,对着南门熏和林夕夏语气严厉的说,“我怎么样做都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要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
出于对先生的尊重,南门熏气势弱下来,林夕夏和她一起站起来,两人并肩面对着先生,林夕夏说,“先生走吧。”
先生原本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他好像笑了,说,“走?走哪去?”
“中华大地地大物博,去哪里不能容得下先生。”
先生背过身,俨然一副送客的样子,连正脸都不肯给她们,他声音忽大忽小的说,“为何要逃,我此行必然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南门熏读过很多古代诗人的诗歌,最常在老师口中说出的词就是壮志,不论哪两个字再另外搭配上它,总会让人热泪盈眶。
她好像有些感同身受了。傍晚晚霞的余光撒在先生后背,和他的衣服混为一体。
这一刻,先生就是光本身,甚至他超越了光。
“先……”林夕夏又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先生厉声制止,他说,“好好上课,别管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算是日日相处的教书先生被砍头。
说完他回了屋,把两人关在门外,南门熏和林夕夏只能先离开。
她们出来后又去了第一次见面的公园,还是坐在那把长椅上。上海属于南方,按道理说即便深秋也不会太冷,南门熏却觉得寒风刺骨。
她打了个寒战,林夕夏把外衣脱下给她披上,南门熏摇摇头还给她,她们静静的坐着,看湖里尚有生机的几条鱼翻腾。
林夕夏想打破沉默,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生肯定有他的考量。”两人坐在冷风中,半天南门熏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死得其所……什么意思呢?”林夕夏用仅能够两人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
她们只是学生,解决不了任何事。
原来还有比等死更为煎熬的事,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去死,却无能为力。
国文先生这件事闹的很大,连白菊这种整天埋在文件堆里的人都听说了一点,她知道南门熏必须去学校,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后让司机把她送去了学校。
南门熏三天两头就请假,至少三天至多几个月,每次她再来学校都好像还是新环境,从未熟悉过。
她进去教室,林夕夏已经坐在座位上,两人对视一眼,南门熏把东西放到课桌里,抽出书包里的国文课本。
上课铃声如期响起,原本临近上课的前一秒教室里必然总是吵闹的很,国文先生每次都要强调好一会课堂纪律才能开始正式授课。
今天却格外安静。
每个人坐在自己座位上,没睡觉也不说话。
迈进来的不是平日里的黑色长袍,而是一双锃瓜瓦亮的棕色皮鞋。新聘请的国文先生一身标准西装,棱棱角角都散发着国外精英的标准气质。
他站在讲台上,皱眉擦了擦上面的灰,即便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无比嫌弃。
班长一声起立,国文课正式开始。
他似乎并不太擅长讲“中国”国文,半节课下来还没切入正题,一直在说他的留学生活,国外是多么的好,国内的环境远及不上。
学生们其实是喜欢听这些和课堂没有关系的事的,可偏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就会有人认为他是故意的,或许他本就真的是故意为之。
他还在上面讲的天花乱坠,表情更是眉飞色舞,恨不得来上一段。其中一个男生直接站起来打断他的发言,“国外那么好您怎么不再外面呆着,还回来干什么。”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男生本就是爱捣乱的那种,重点是他的语气,就差把“您真是长了张中国脸不干中国事”写在脸上,他又说,“老师您知道这是国文课吧,可不是崇洋媚外课,您没搞错吧?”
此话一出,教室里登时哄堂大笑,新国文先生脸马上就绿了,急的他英文都出来了,“你这个同学懂不懂什么是尊师重道!你怎么当的学生!”
他过于激动,吐沫星子飞了前排学生一脸。
男生依旧淡定的说,“先生,这是中国,请说中国话。”
此话一出教室立马响起洪亮的鼓掌声,还有人吹了段口哨。
新先生被气的不轻,他极力搜索着他所掌握的中文词汇,不过越是这个时候越什么也说不出来。
前有提笔忘字,这时候是张口忘词。空张嘴说不出话。
于是现场就变成了一位支支吾吾的老师,和极占上风的学生。
男生比新先生高出一头,从气势上也不输。
这时候需要有人来扇个风点把火——
“你怎么和先生说话呢!”一直是男生死对头的另个男生站起来,指着他就是说。
“先生是来授予我们知识的,不是来受气的!”
“那我还真没有看出来他这一节课都讲了什么知识。”
“你!”
“我,我?我什么我?”
两人一来一回吵的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又说了句,“我们要原来的国文先生”,教室里瞬间炸了锅,一个个声音接三连四插入到“战场”。
“我们不要一个外国人教我们国文!”
“就是,他讲的也不好!”
“崇洋媚外的人不配当我们的国文先生!”
这场战争声势浩大,一下就把死对头男生和新国文先生逼到了角落里,他们在反驳,无奈声音太小,完全被淹没。
“滚出去!”一个人开了头,所有人紧跟着说,“滚出去!滚出去!”
一度引来了校长。
隔壁好几个班级门口扒满了人,教室里还在有人拼命往外凑。有几个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小声的跟着他们说。
校长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他背着手,静静的看着他的学生们,然后轻声说,“去吧。”
学生们马上冲出教室,一路狂奔到中心广场。这时候已经人满为患,周围全是接连不断的谩骂声。
学生们开始只能在外围,只能看到先生的头顶飘动的几缕头发,他们怎么都挤不进去。
林夕夏陪着南门熏坐在座位上,等教室没了人,她们才起身,看到吴江也没动。
南门熏和他说,“走吧,吴江同学。”
他们三人最后到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挤到了前面。
挨着南门熏的一个胖女人说的话准确的被南门熏听到,她说,“这位先生也是个神人。”
她和她旁边一同来看热闹的人说,“刚才人还不是太多的时候,你还没来呢,没看到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长袍一步步挺胸抬头稳稳的走上断头台,就好像上台领奖一样,就连他身边压着他的人都只能跟在身后,没有上前。”
她身边人却一脸鄙夷,“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装什么清高呢,要不是因为他,咱们能吃不上饭吗?”
女人随即同意了她的话,“也对,这人该死。”
南门熏听的虽然不舒服,但也没有说什么,她什么也不想说,说了也无用。
几个站在最前面的学生被国文先生看到,他原本闭着眼,一下睁开,用口型和他们说,“回去上课。”
人们等了很长时间,迟迟没有处决,不免烦躁,不断的催促着刽子手,伴随着不堪入耳的难听话。
太阳慢慢升到正中央,人们劲头却还没下去,突然从后面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最开始是那个男生起的头,“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慢慢所有人都加入进来。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们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声势浩大,完全盖过了所有不雅的声音。直到人们为他们腾出了一条路,男生带头把学生们领到了最前面。
他们继续背诵着,仿佛这是刻在他们的骨子里的东西,慢慢流淌了出来。先生看到所有的人都来了,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心情,只能跟着他们的节奏张嘴。
他原本是不怕的,可是看到这群年轻的面庞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怕了,害怕他们看到他死去的样子。
他们是学生,不应该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他想发火让人回去,学生们还在背诵,不肯停下来,有几个女生已经掩面哭泣,嘴上却还背个不停。
然后他就不想了,他让学生们安静,自从上了木台子就没说过话的他开口,“我少年时丧父丧母,中年是先丧儿丧女,又丧妻,原以为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只因爱妻死前和我说的一句好好活着,浑浑噩噩过完这辈子就算了,现在我才明白,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我失去不得。”
他有些口干舌燥,继续说,“这东西比我命重要,所以我没走,愿我死得其所。”
接着他一字一句吐字清晰的说,“我希望用我的死能激起中华儿女心中那团烧了几千年依然生生不息的火焰,这团火足以将一切污秽燃烧殆尽,不要怕,不要低头,我们是中国人,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低下头,也没人希望你们低头,给我抬起头大胆往前走!”
最后,他说,“请记住,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
然后闭眼坦然面对接下来的一切,眼看刽子手的大刀就要落下,有男生想冲上去,结果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人挡了回去。
一群警察挡在最前面,不让任何人上去。
“死的好!”不知从哪个方位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刚才还安静的人群又被这个声音点燃,人们瞬间就忘了先生刚刚才所说过的话,跟着那人齐声说,“死的好!”
“死的好!”
这回学生们打不断这群“行尸走肉”了。
先生人头落地,鲜红色的血从刀刃上滑落。
“先生!”男生大喊到,他冲破警察的阻拦,噗嗤一声跪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欢呼声鼎沸,学生们声嘶力竭的哭泣夹杂在中间根本听不清。
吴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敢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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