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禅殁
马蹄急促地碾过春雨后飘零的花瓣,祝浔低伏在马背上,绷紧了身子。
浑身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着,鲜血挤破新痂,从本该干涸的伤口中汩汩流出,也许是连日不曾合眼的疲倦、也许是死到临头的麻木,男人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思考疼痛之类的问题。
他是反叛军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是凭一己之力将陈氏王朝搅得天翻地覆、直接或间接杀害三个皇子的罪魁祸首。
追兵持续追踪了他三天三夜,他数不清一路上换了几匹马,却只知道现在□□的是最后一匹,而到此时此刻,这唯一的陪伴也即将离开他。
“嘶——”精疲力尽的马仰脖一声长鸣,终于支撑不住地折弯了过度奔跑的前腿,将背上的人甩飞出去。
粗粝的石头磨过伤口,无异于雪上加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陈氏王朝近百年的基业不容小觑,即使当今操使这份基业的是毫无作战经验、终日只靠翻翻嘴皮蛊惑君王的国师,也足够将仓促上阵的他逼到如此绝境了。
持续而从不曾疲倦的马蹄震动从脚底传来,由轻至重,像是戏台子上配合剧幕高潮而不断加紧的擂鼓,最后一击盖棺定论的响捶落下之时,多半他已经被四面八方的箭矢扎成了马蜂窝。
放屁——爷就算死,也绝不会死在这狗屁朝廷手上!
祝浔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用缺了一半的剑鞘撑着地,拖着被倒勾箭刺了对穿的伤腿向前蠕动着。他的目标是前方不远处的断崖,一跃而下绝对粉身碎骨,拼都拼不回来。
可他实在是低估伤重程度了,只是不过拖行了三五步远,他便一阵头晕眼花地向前栽去,连身旁有马蹄声靠近都没察觉。
泥泞而冰冷的土地并没有如期而至,血光模糊的视线里,祝浔感觉到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对方还甚至小心翼翼避开了他身上琳琅满目的伤口,温暖干净的熏香涌入鼻尖,是与满身血污的自己格格不入的味道。
这应该是上好的沉香,纵观整个大庆,能用得上这种名贵香料的非姓陈的莫属。
本已昏昏欲睡的祝浔在意识到这点以后猛地睁开眼,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手刃仇敌的怒意仍然驱使他抖着手摸索怀里的匕首。
“诶,都这么落魄了,竟然还藏了一把啊?”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非但不阻止,反而还好心地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墩子上靠着。
“但小祝啊,看上去你已经彻底不行了。”
“……”
用你提醒?!
还小祝!老子和你不熟!
在被扶到路旁休息的这一大段时间里愣是没摸到匕首边的祝浔狠狠瞪了他一眼,喘着粗气继续坚持着他的灭国大业。
“别这么看着我,我能一个人来这里,不是恰恰说明我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么?”男人白皙的脸上露出轻缓的笑容,与此同时,祝浔觉得自己头顶一热。
“小王爷,”祝浔死死地盯着他,口中的字音仿佛是跟着血一起挤出来的,“亡命之徒是不会管你葫芦里卖什么药的,他只想你死。”
作为当今皇帝、哦不,已经是先皇最小的胞弟,陈虞渊并没有在意他的出口狂言,闻言只是略略敛了笑容,将他仍然在摸索匕首的手抽出,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柄上。
“……”
祝浔皱着眉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将削铁如泥的宝剑拔出,然后抵在了那片熏着昂贵沉香的昂贵布料上。
饶是对陈姓恨之入骨的祝浔见状也不得一愣,蹙着眉骂他,“你疯了?”
对方噗嗤一声,弯成月牙的眼足以证明本人有多忍俊不禁。在这张保养得当的脸上找不到岁月的痕迹,也许有三十,或者四十多了……祝浔眯起眼睛看他,虽然他恨姓陈的,但不得不承认,小王爷笑起来的样子很像话本子里那种他最喜欢的、温润柔和的少年书生。
“我知道你恨我,恨皇兄,恨朝廷,让忠臣之后平白蒙冤,”陈虞渊笑着,握着他的手将剑往自己胸前用力一推,“呃——但是,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
“去你丫的不简单!佞臣颠倒是非的时候,我妹妹枉死的时候,狗官只手遮天的时候,你在哪里?!”祝浔咬牙切齿地嘶吼着,干哑的喉咙里抠出的字涩得磨耳,“现在劝我大度,你他娘的怎么不劝娼妇从良呢?!”
“……对不起。”
噗嗤一声闷响,是铁器与□□狠狠摩擦过的声音,染血的剑被失手甩在了地上,溅起带着腥味的泥点,祝浔的满腹怨怼霎时梗在了喉咙口。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血丝从男人苍白的嘴角涌出,像是璞玉上的裂痕一样扎眼,“只是再来一次的话,至少看在我陪你死的份上,给我个机会吧……”
“什么?机会?重来一次?”怒火被浇灭,扬起的雾气满满当当地胀得脑袋发疼,可失血过多的寒冷和失力让他无暇思考太多,沉重的身躯慢慢歪斜下来,蹭过不属于他的柔软发丝。
鲜血如寒梅在月白色的布料上绽放,被模糊的视线发散成不规则的形状。
“唔,”陈虞渊蹙着眉艰难地推着剑,嘴里却还不忘调侃,“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殉情啊?”
“……你真的疯了,陈虞渊,”祝浔意识逐渐模糊,口齿不清,“你是个疯子。”
“大概吧。”
在意识消弭前的最后一刻,身旁并非是他预想中的寒冷彻骨,柔和安稳的香气自始至终缠绕着他,恍恍惚惚中,额前似乎落下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暖。
他没由地想起墨斋里的日子,那些将西瓜子吐了满院的夏天,那些上房揭瓦扔响炮的冬夜,那些能听到清脆鸟啼和叫卖的晴空,那些因为偷闲躲懒被拧耳朵的雨日。
祝浔没想过自己的反叛能成功,亲朋离他而去的那一天开始,他便就只为替他们复仇而活着。即使那些日子是杀了所有人也回不去的,他也要让这姓陈的朝廷成为献祭。
再来一次?
要命,你以为皇宫跟养猪场一样,几个皇子都是嗷嗷待宰的猪?他祝浔处心积虑走到这一步已经累得十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打哈欠都是奢侈。
还给你机会,再来一次老子先把你给宰了!
-
好像是前一刻才把陈虞渊在心里骂了个狗血淋头,刺目的眩光便渐渐照亮了黑暗的视野,隔着眼皮都晃得心烦。
阴曹地府怎么也照太阳,鬼不是都见不得光的吗?
祝浔烦躁地翻了个身,却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下的触感出奇地柔软,还带着阳光松软的香气,似乎是小妹刚晒好的被褥上的气味。
“妈的!”
祝浔猛地一睁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身处阔别十年的家中,简陋却实用的器具如记忆中一般整齐地摆放在四周。
满身的血污、阴魂不散的追兵、脑子坏掉的陈虞渊好像都成了遥远的梦境,祝浔跌跌撞撞地冲到镜子前,看着里头倒映的年轻脸庞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娘的,陈虞渊那嘴开过光吗?这脸嫩的,他至少回到了十年前!
“阿兄——”风铃般轻快的女子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随即屋门被叩响了,“可起了么?已经辰时半了,今日不下雨,阿兄别再躲懒……啊!”
破旧的门扉被用力从里打开,早就被虫子啃蛀了的门轴哪里受得住这力道,嘎吱一声便轰然倒地,足足吓了门外的姑娘一跳。
“萝萝!”
看到祝萝的一瞬间,他脑海中不住地划过上一世的噩梦。
少女衣衫不整、浑身泥泞地倒在血泊之中,涣散瞳孔里是干涸的光。
他跪在知县面前恳求他主持公道,却被踩断了手指。凶手在他面前快活着,嘲笑他的无知无能。
祝浔一把将吓懵了的纤细少女拥进怀中。
整整十年,这是他第一次不用在记忆里无数遍描摹妹妹冰冷的音容笑貌。
“那个……萝萝,今日何年何月啊?”
“嘉康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四,立夏。”
嘉康三十二年,离出事的时候还差一年。
祝萝一头雾水地拍了拍兄长的背,“阿兄怎么啦?做噩梦啦?唔……乖乖,阿兄不怕,鬼怪退散啦!”
“……随便问问罢了,”祝浔略显尴尬地松开了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妹妹,“你阿兄我今年二十好几了,早就不怕鬼了。”
“可明明前阵子夜里打雷,阿兄还是会跑到我房间里来打地铺哦?”祝萝歪了歪头,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尽是疑惑。
“……”
祝浔揉了一把脸,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那什么,外头闹哄哄的,咋回事呢?”
“诶呀,我正要说这事儿呢,”祝萝脸上笑盈盈的,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阿兄,咱们墨斋终于来了账房先生!”
院子的地上积了浅浅的水洼,祝浔被她扯得踉踉跄跄,啪啪地踩起了一院子的水花。
祝浔在县城里盘了一套院子,后院住人,门面改装一番,成了名为“墨斋”的字画铺,以出售祝萝的字画,兼卖笔墨纸砚为生。
铺子里除了兄妹俩,祝浔还雇了两个杂役,帮着一起进货看店。
自然,这两个可以称作至交的杂役也在上一世先后死在了手眼通天的知县手下。
祝浔摇摇头,甩去脑中的惨景。
“可咱们墨斋没钱请账房先生哪?”
一个会算术识字的先生月费能顶俩粗使杂役,他这小铺子实在聘不起。
“他是家道中落走投无路,今早昏倒在铺子门前,说包吃包住就留下干活的!”
丫的,骗子啊?
“李哥说不像骗子!”祝萝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再说了,骗子不骗子的,阿兄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祝浔就被乐哈哈的傻妮子推到了前屋。这个点儿的铺子刚开张,却不知为何围了七八个早起上货的乡亲,杂役之一的李安蹲在炉子旁边煮着茶边摆手,驱赶着好事儿的乡亲们。
“可别瞧了,再瞧下去还赶得上早集?”
“诶,李哥说的是,”年轻小伙重新挑起扁担,啧了啧嘴晃悠着走了,“这世道哟,那么一娇滴滴的贵公子怎么一夜之间就落魄如此了哟——”
贵公子?
祝浔拍拍李安让他往旁边捎捎,被挡得结结实实的年轻男人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蜷缩成一团,觉得有人来了,从阴影里抖抖索索地抬起头。
昨晚夜雨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细皮嫩肉的脸庞上,掺杂着泥沙遮住了大半面容,透明的水珠子沿着下颚慢慢滑进光洁柔软的领口深处。祝浔往他身下瞧去,那造价不菲的浅色衣裳溅满了泥点。
好家伙,这重生一趟还给送来了尊佛。
“……”祝浔烦躁地挠了挠头,在他身前蹲下,毫不客气地撸了一把对方的脸,将碍事的碎发推到脑后,露出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
“祝老板呀,求求您收留我吧,我会算数的,算得很快的!”
……
祝浔清晰地听见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气。
陈虞渊,你丫的把脸涂脏了就当我认不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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