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亡国「21」
宫中传来消息的时候,南宫樾还在愣神中,尚未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低头,又问了一遍传达消息的宫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宫人匍匐在地面上,被他这冷如冰裂的声音冻得瑟瑟发抖,结巴地又将消息说了一次:“太子妃娘娘与大理寺正卿刘成合谋,意图逃离皇宫,现已在皇宫门口被拿下,正听候陛下发落……”
后面的话仿佛浸入水中,朦胧得一个字都听不清了。南宫樾从来没觉得呼吸是这样一件困难的事情,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拖着跌跌撞撞的躯体冲向了皇宫门口。
因为情急,他甚至没有想到要宫人抬一座轿辇。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南宫樾不曾跑得这样快过,停下来时只觉得心脏有如被凌迟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钝的刀子割裂在他的心肺和喉咙上,真正痛得撕心裂肺。
侍卫将宫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人敢让她下跪。她在人群中向南宫樾转头,抚摸了一下怀中的黑猫,忽然勾起唇角,向他笑开了,然而看向他的仍是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南宫樾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急遽上涌,身躯在天寒地冻的雪地中如坠冰窟,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穿厚重的冬衣出门。他迈步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不知是因为零下的低温,还是因为江离向他投来的目光。
他的心中一片枯寂和绝望——她什么都知道了。
江离似乎已经在雪地中站了很久,嘴唇冻得几乎没有血色。她出人意料地穿得清且素,唯独鬓发上簪着一朵还未枯萎的芍药,如燃烧的烈火般,红得鲜艳夺目。那红色之所以能压过所有的色彩,是因为她眉心的印记又变淡了一些,已经从原本的鲜红变成了粉色。
她看向南宫樾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就连笑意也未有半分抵达眼底。然而当阳光拨开云雪、落在她那双比琉璃还要透亮薄脆的瞳仁中时,她却更像是一座破碎的神女像,明明跌落尘埃,也依旧清冷得遥不可及。
这让南宫樾有种短暂的错觉,似乎这才是江离原来的样子。而他见过的那些,在大婚之夜媚态惑人故意挑衅的江离,月色下有如异域奇花盛放的江离,总是像猫儿般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江离,和他拥抱时会不自觉颤抖的江离,都只是为他编织的一场幻梦。
当她穿上白衣、敛起笑意时,实在太像是南宫樾多年梦中的故人。
“大理寺正卿刘成革职查办,入天牢待审。”皇帝的声音姗姗来迟地响起,本就冰冷的空气更加凝滞,愈发让人有窒息其中的感觉,“太子举报有功,太子妃便从今日起禁足东宫,由太子看管。”
帝王自他的身侧走过,如同高高在上的崇山、不可理喻的神明,意味深长地说道:“太子,别让朕失望。”
南宫樾的脸已经冻得完全僵硬,他感觉到自己的嘴想要张开,脸部的肌肉却像坏死般无法动弹。他艰难地向身侧看去,却见到跟在皇帝身后的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那个内侍是多年以前萧瑾为他安排的人。
已经被拉走的刘成毫无征兆地回过头,向着南宫樾的方向大喊着,宛若一头悲怆的踏入坟冢的野兽:“太子殿下!您已经……忘记娘娘了吗?”
那声音隔着风声和人,仿佛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入他的耳中。
不是。
不是这样。
他没有。
南宫樾想要解释。他跑了太久,口腔里呛满了冰冷空气,连呼吸都带上了血的铁锈味。人群的尖叫声与骚动在片刻后响起,南宫樾僵硬地转头,看见刘成倒在了血泊中。
灿烈的鲜血很快染透了无暇白雪,犹如一地红梅,有种惊心动魄的凄艳美感。江离紧抱怀中炸毛的黑猫,木然而冷淡地看着刘成毅然撞上了侍卫的刀口,仿佛在看一场置身事外的闹剧。
嘈杂的人声在这一刻拉成了尖锐的鸣响,南宫樾捂着心脏跪了下来,他的手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物,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想要大口呼吸,冻僵的脸却固执地一动不动,迷乱的窒息感与心脏处的剧烈疼痛同时传来,没有如往常一般让他的脸色在顷刻间涨得通红,而是在这雪地中越来越惨白如纸。
神思恍惚间,他看见有人在他面前站定了。
那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袍,裙摆曳过洁白的雪地,留下了轻烟似的柔软痕迹。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仿佛这世间最纯白无瑕的美丽,要来审判他黑色的罪恶。
但是并没有。那个人俯下身抱住了他。
冻僵的躯体被她的体温所感染,酸胀麻木的脸部肌肉终于有了感知与反馈。喉头的腥甜气息似乎漫上了鼻腔,让他有片刻的恍惚。
明明是晴天白日,怎么会突然下雨了呢?
南宫樾视野模糊地察觉到滑落至下颌的水滴,茫然地想道。
窒息感和心脏的绞痛逐渐环节,他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才猛地意识到不对。那些水滴并不是透明的雨水,它们沿着他的嘴角滑落,在他的衣襟和雪地上漫开一片刺目的红。
江离喂完了血,冷静地垂眼看着南宫樾,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她用系统背包里南宫澈的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臂,血珠子滴滴答答地沿着伤口落下来,延绵成一条鲜红的血线。那血色似一团晕开的雾,在南宫樾的眼中逐渐幻化成了一碗漆黑浓稠的、散发着涩苦气味的汤药。
南宫樾瞳孔骤缩。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恢复知觉、如何离开,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临华宫中。他抬起头,见到的是他从前住过的再熟悉不过的寝宫陈设,背后的小床已经蒙尘,他却不嫌脏地就这样靠着,就像很多年前,他也喜欢靠在床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原来不管多么厌恶和憎恨这些过往,在潜意识里,他仍然认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雪地折射的阳光模糊了屋内的陈设,檐角的风铃发出一声轻响,这让南宫樾恍惚了好一阵子,仿佛他在做一场悠久的梦。梦里他还是不足十岁的孩童,在某个午后发了病,心口疼痛不止。黎妃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事走来,轻轻将他揽进怀里,哼唱黎国的歌谣。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心悸之症也是从小便有,只是黎妃死后更加严重。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他的病和蔷薇露的确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治不好,是因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发病的时候搂着他,哼唱那首悠远又哀伤的歌谣了。
但南宫樾很快就清醒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朵艳红的芍药花,神情有片刻茫然。
那个抱他的人不是黎妃,是他的妻子。
南宫樾记不起这朵花是怎么到他的手中的,但它的确让他大脑中的朦胧迷雾破开了一角。南宫樾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去见一见江离。
他的脚步在门口停住。
门外站着一个人。
南宫樾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他。那个人带着满身的怒气和阴鸷疾步走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南宫樾身前,挥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拳来势汹汹,南宫樾根本毫无防备便被打倒在地,芍药花从他的手中滚落下来。而他还没来得及愤怒和质问,南宫澈声嘶力竭的声音就已经在他的头顶响起:“都是因为你!”
他是出身最低微的皇子,自小活在冷宫一般的地方,受尽冷眼和折磨,活得有如宫墙下的草芥,看惯了人间冷暖,因此也从不为任何事流泪。然而他此刻的声线却几近崩溃,一双眼睛红得滴血,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泪水不堪负重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他的目光从那朵雪地中的芍药掠过,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如果不是你,她们都不会死……”南宫澈咬着牙哽道,“娘娘也是,她也是。”
“南宫樾!”他揪着南宫樾的领子,用嘶哑的声音质问他,“你已经得到这世上最好的宝物,为什么却不肯保护她们?!”
都是……因为他?
是啊。父皇将他送到黎妃身边,是为了让她动情,让他迎娶江离亦是。
南宫樾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那些朦胧的回忆与幻梦似乎也在随着清醒而远去,取而代之的却是冰冷又肮脏的真实,是他不想面对却不得不背负的血淋淋的重任。他推开了南宫澈,声音冷如冰凌:“你懂什么。”
他的眸光如同焰火熄灭的深渊,对方的形容越是疯狂,他的应对反而冷静,他拍掉身上的雪踏出门槛,不再理会南宫澈的质问。
但南宫樾知道,他骗得过南宫澈,却骗不过自己心头那片被风暴摧残的荒芜原野。
他知道,江离非死不可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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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求仁得仁地失去了皇帝令牌被软禁在了东宫的江离,正非常悠哉地在自己屋里吹骨哨玩。她故意将骨哨吹得催人尿下,鸟儿听了都得从天上摔死,长琴却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也不曾露过面。
萧瑾这次为了帮她把状告到皇帝那儿,也算是下了血本,动用了自己埋在南宫樾身边多年的棋子。要不了多久,南宫樾肯定会发现问题,他们俩恐怕算是彻底掰了。
皇帝不敢对她太过分,毕竟他还需要她那颗心脏来祭神,情感是神子花最好的催熟剂,但负面情绪却会起到反效果,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千方百计要黎妃产生感情,却又对黎妃温情脉脉百依百顺。所以,尽管她被软禁在东宫不允许太子以外的任何人探望,但这并不影响江离知道外界的消息。
皇帝彻底病倒了。
新宫殿的修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批的民工被召入宫,宫里的气氛也似乎日渐紧张。而南宫樾从那天回到东宫起,身上的病也开始越来越严重。一连好几天,东宫都被浓重的中药味笼罩着,也不知道南宫樾到底病到了什么程度。
让萧瑾放出消息告知皇帝她密谋逃离皇宫,蛊惑刘成,让南宫樾目睹自己被捕,再让南宫澈假装愤怒刺激他,都是她计划当中的一部分,为的就是加速副本进程。唯一出乎意料的就是刘成,江离虽然有心骗他帮忙,但没想到他这么耿直,竟然直接撞上了侍卫的刀口,不过听闻他大难不死,只是受了伤被押进天牢。
不过要不了多久,北夏皇宫就会大乱,届时他自然就能从牢里出来了。
原先江离的院子里没有下人,她被软禁之后,南宫樾派了两个宫女到她宫中,说是为了照顾她。其实江离清楚得很,这两个人是南宫樾派来观察她的眼线,至于观察的目的究竟是出于担心还是监视,江离也并不打算追究。她只和两个人聊了几句,很容易便分析出两个人的性格,一个稍年长稳重一些,对南宫樾也更忠心,另一个年纪小,心肠软,瞒不住事。
这小宫女自然成了江离的突破点。
于是在某一天,大宫女到御膳房拿太子的药时,发现小宫女正鬼鬼祟祟地在往药里加东西,当场人赃并获,告发到了南宫樾面前。南宫樾还没开口,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就吓得瑟瑟发抖,倒豆子一般全说了:“殿下,太子妃娘娘让我在您药中加的是她自己的血,她说您最近发病一定会越来越频繁,只有她的血能治好您……娘娘让我不要告诉您这些。”
可怜的小宫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江离迷得晕头转向,一边哭得打嗝一边磕头求饶:“殿下,娘娘是可怜人,请您待她好些,多去看看她吧……她如今失血太多,稍微吹上一阵风都站不稳……”
没有人知道这个过去从未见过江离的小宫女为何会在几夕之间便立场倒戈,坚定地认为太子妃是一个善良苦命的柔弱女子。南宫樾得知此事时已经喝了江离三四天的血,脸色青得发紫,却最终没有处置那个小宫女。
因为他的病的确缓解了。
江离当天晚上就得知了这件事,不是因为长琴向她禀报,而是系统传来了南宫樾好感度上升的提示,以及他的好感度即将到达满值的标识。
传说中北夏的开国国君英年早逝,史书上写的是思念成疾,实际如何不得而知。而类似的情况,近年其实也有发生——南宫樾和当今的皇帝,都存在着心脏上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那根代表着神子花心脏的树枝所呼应。
也就是说,那并不是疾病,而是来自于神的污染。
或许从神子花扶桑爱上那位开国国君的一刻起,北夏的皇室就注定背负着如定时炸弹一般的污染和诅咒。当神子花死后百年无法再压制污染以后,诅咒就自然生效了。南宫樾的病在黎妃死后更严重,北夏皇帝在黎妃死后开始犯病,并不是因为什么被下了毒,而是神子花的血可以缓解他们身上的诅咒。
二十年前扶桑树枝濒临枯萎,正是南宫樾出生之时,所以南宫樾之前的皇子悉数早夭,一个也没存活下来,就连南宫樾幼时也常常缠绵病榻。黎妃的出现不仅延缓了扶桑树枝的枯萎,还通过她的血液维系了南宫樾的生命。
而唯一一个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诅咒影响的南宫澈……其身份血缘以及不受皇帝待见的原因就很耐人寻味了。
基于这一点来推敲,有些细节就显得格外毛骨悚然。譬如北夏皇帝那毒瘾发作一般的样子,究竟是兰图的手笔,还是污染所致?兰图说他只是用药物缓解了皇帝的病情,是真话还是假话?
污染在则疾病在,如今扶桑树枝的枯萎已经再无延缓的方法,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用江离完成祭神礼。可以预见,倘若祭神礼没有完成,她没能成功地献祭神明,南宫樾和北夏皇帝都会死。
这又是游戏给玩家设定的情感陷阱。在副本里动真感情,不仅会让额头上的印记颜色变浅、死期提前,还会让玩家真正陷入一种两难抉择——是为了爱人牺牲自己,还是清醒地抛弃一段副本中的代码数据npc?
不过江离没有这种烦恼。对她而言,不论谁死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只是要借此提醒南宫樾,他能活到今天,全都是因为黎妃。而南宫樾如今要活着,也是她在用自己的命为他续命。
叛逆的种子已经种下,负罪感和责任感是浇灌植株的肥料,愧疚是无声滋长的伴生藤蔓,很快就会让它长成参天大树。
没事就给自己割腕放点血,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临华宫旧场景里的黎妃常常喝药,也是因为失血过多不得不补充。江离没有这种待遇,没过几天就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挺尸,每日早晨从床榻上起身的时候都因为贫血而一阵晕头目眩。长琴看在眼中,却从来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里,为她递上今日收到的信。
江离欣赏他的不过问,甚至喜欢他的沉默。最初收到的信江离看过两眼,后来便没有再看了——那些信笺她已经在临华宫中都看过一遍,也不再有什么新鲜感,但这似乎是副本的彩蛋之一,因此虽然江离已经知晓其内容,彩蛋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不过对江离来说,这段被“软禁”的时间并不枯燥乏味。
因为一旦入夜,她就会进入兰图编织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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