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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蔡府维生


咸通八年的春天,草长莺飞的扬州城内,大街上的古槐树上挂满了鲜红的绸带,夺目的华彩竟叫满城春花黯然失色。人们不禁好奇,是哪家权贵要娶新嫁娘,排场如此之大。

        午时之后,一顶装饰阔气的花轿从城南起驾,迎着锣鼓喧天的成亲队伍缓缓向城北行进。街道上人满为患,满城的百姓都跑来想见个世面。一个顽皮的孩童从大人的腿间挤出来,努力伸着脖子朝花轿里瞅,想一窥新娘子的芳容,恰巧对上了一双明亮的杏眼。

        钟元慧出门之后一直在透过帘子的缝隙观察街景,她把手指努力地伸进罗袜,抽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薄羊皮,然后又从坐凳下掏出她藏好的木炭,把路线绘制下来,然后粗略地记录了区域的规划和部分沿街当铺。

        这几个月她出门时常常这么做,但是闺中女子出门原因理由有限,活动范围也不大,所以尽管绘制了七八张,却都是小图。迎亲路线能绕大半个扬州城,这是她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她只要完成这一次,就差不多能完成整个城域图的绘制了。这对她非常有用。

        她写写画画,在队伍走到离大都督府不远的地方时终于完成了绘制。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劳动成果,鬼使神差地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噢——味道真是感人。她嫌弃地把羊皮塞回原处,又把炭块从花轿里丢了出去,黑乎乎的手指使劲地在坐垫上蹭了蹭。

        花轿外一个吃瓜群众捂着脑袋,想不明白怎么还有人拿碳丢他。

        队伍在大门前停下,钟元慧以扇掩面,扶着新郎官的手缓缓下轿,眼睛不住地向两边瞟,她已经老半天看不到平民装束的人了,目光所及要么是满身金玉的权贵,要么就是守兵刀尖的寒光。

        她内心感慨,她那爱慕虚荣的爹娘即便倾家荡产地准备嫁妆,也比不过蔡府长街十里的冲天豪气和真兵冷刃的天然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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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亲的礼仪繁琐极了,钟元慧在喜笑颜开的宾客间完成了仪式,没什么表情地被送入了洞房——反正也没人能看见她的脸。蔡家公子含情脉脉地握着她的手嘱咐了一番,她低着头故作羞怯地连声“嗯嗯”,根本没听那人在说什么。然后他就走出房间,去会宾客了。

        随着关门的声响,钟元慧表情松懈下来,她四顾房间,轻声呼唤:“花楹,你在吗?”

        “奴婢在,娘子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吗?”花楹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菓子。

        钟元慧拿一个塞进嘴里,笑嘻嘻地夸奖她:“还是你最体贴,知道我饿着肚子”她吃下两块,觉得腹中有了些东西,开始询问重头大事,“我的药熬好了吗,只要不空腹喝就不会胃痛。”

        花楹嘴唇颤了颤,“您,真的非喝不可吗?”

        钟元慧平静的点点头,“是,去端来吧。我同你解释过的这是为我好。”

        “好”花楹垂下眼睛,转身出去了。

        钟元慧望着墙壁,她已经准备了许多份稳妥的避子汤的药材,为了避开这里的耳目,她还把药材磨碎混进了她常年喝的补药里。成了婚,有些事再怎么转圜都很难躲过,她无能为力,能做到最好的就是独善其身,不要有任何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至于一些后果,以后再说吧。

        花楹很快就端来了药,一个海碗,她闷头一饮而尽,浓重的苦味让她皱了皱眉头,花楹赶快给她塞了块饴糖。

        这个小姑娘不知道的是,钟元慧唯恐不够稳妥,在一份里加了三份的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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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深,蔡五郎醉醺醺地走回卧房。他本以为父亲令他跟一个端庄持重的世家女索然无味地成婚,却没想到他百般央求,父亲还真答应了要他自己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女人。他回想那日众多丰腴的庸俗脂粉间,那娉娉婷婷的身影,不禁热血上头,酒席间狠狠地灌下宾客推来的酒,最后喝的他飘飘欲仙、对影成三人。

        小厮搀扶着他走到门口,入目便是一个女子临着窗,虽然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瞬间脑补了什么

        纤纤出素手”,什么“皓腕卷轻纱”,柔声呼唤:“娘子——”,拉着美人倒在了床上。

        钟元慧闭上了眼睛,努力让大脑忽略身体的感觉,转而去想些别的东西,脑子里莫名回绕其从前听的一首歌的歌词:

        长刀大弓

        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

        看江山在望中

        一团萧管香风送

        千群旌旆祥云捧

        苏台高处锦重重

        管今宵宿上宫

        她想着想着,忽然就不觉得累了,脑袋渐渐清明起来。

        男人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她细细听了一番,确认呼吸声渐渐平稳后才起身,进了浴房,看着身上的痕迹,使劲地搓洗了一番,直到那一片的皮肤都变得通红。

        重新换好衣服后,她躺在了床的外侧,闭上眼睛恶劣地想:多亏了这个男人优秀的先天条件和自己的“神功小妙招”,现在她一点都不感觉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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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五郎早晨醒来时,还带着宿醉的头疼,他揉了半天脑袋,看见头顶红色的幔帐,才想起自己昨天成亲了。

        他美滋滋地翻个身想看看自己的新婚妻子,入目是是一只健硕黝黄的胳膊?

        他一脑子的迷糊都给吓跑了,往后退了几退,大喝一声:“谁!”

        转过来一张女子圆润润的脸,他听见这个女子膀大腰圆、下巴存褶的女子竟然羞怯的叫了一声:“郎君~一晚上就把奴家给忘了嘛。”

        他呆滞了半天,才接受眼前这个叫他恶心的女子竟然是昨晚跟他云雨的妻子?!

        “你、你”他震惊的话都不会说了,这个女人见状更加殷勤地贴了过来,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了,背过身去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我”蔡五郎支支吾吾地说,“你娘子好好休息。”然后就飞快地穿上衣服,逃似的离开了。

        钟元慧也被他吓了一跳,然后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吐出了嘴里的棉花,解下了腰间的棉布,捂着肚子叫花楹进来服侍她洗脸。

        她在闺中时就托人打听过她这夫君类似逸事,没想到真还原出来之后,这个人反应竟然这么大,她敢打包票亲爱的夫君心里一定有了不小的阴影。

        她笑的乐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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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的确如此,拜见公婆的时候那人僵硬的像个木头人,面对她时目光左闪右闪就是不敢看她。甚至接下来两个月愣是不顾父母的催促,极少宿在她房里,有也是别别扭扭、草草了事,其余时间便躲在小妾屋里日日笙歌。

        钟元慧十分满意,省的她喝汤药了。

        “各位妹妹都退下吧。”她笑眯眯地用力摇着扇子,满屋的脂粉臭气,味道实在太难闻了。

        “是”一群弱柳扶风的莺莺燕燕向她行礼,不约而同地给她一个怜悯的眼神。她看着蔡五郎这群小妾走个路都颤颤巍巍,心想他果然是好病弱美人这口,口味在这里还真是独树一帜。

        突然她脸色一僵,抬手叫花楹扶她回房。房门合上,她直接捂着小腹蹲在了地上。

        “娘子!”花楹面色担忧,把她架去床上躺好,转身吩咐丫鬟煮些红糖姜茶。

        钟元慧蜷着身子像只大虾米,冷汗呼呼地冒。曾经的她都不知痛经是什么滋味,生理期生冷不忌,照样能活蹦乱跳,最多是腰有些酸罢了;如今的身体一到那几天便腹痛难忍,原本练武之后有所好转,但因为几次服用避子汤,变得越发难忍了。

        花楹端来了一碗红糖姜茶,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腰后垫了一个软枕,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她闭着眼睛,几口热茶下去,腹痛立时好了一些。

        她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三岁,明明在府中时还一团孩子气,这些日子却长大了许多。因为她的家世原因,府里那些人的冷眼、苛责,花楹都经受过,甚至起初还背着她偷偷哭了几回,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地咽下去,面对她时再露出和从前一般无二的笑脸。但她眼看着这个孩子衣带渐宽,上下一般粗的身形都瘦出了曲线,原来肉嘟嘟的小脸都被愁绪削尖了。

        她思索着,等她离开的那一日,一定得想办法给她寻个好去处,哦,听说她有心上人来着,如果值得托付把她嫁过去也行

        花楹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笑了笑,“娘子一直这么看着婢子做什”

        一阵丝竹声传来,花楹的笑僵在了那里,她知道是五少爷那边又开始声色靡靡了。她愤恨地放下碗,起身去关窗,发出“砰”的响声。

        “早知道五郎君是这样一个薄情人,您当初打死也不嫁他”她嘟嘟囔囔,拿着勺子在碗里把姜片搅来搅去。

        钟元慧闭着眼欣赏微微的乐曲声,其实只要能互不相干,这个人在她眼里还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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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钟元慧带着帷帽,款步走到府邸的门口,门人笑着向她问好:“五娘子又去礼佛吗?依旧不乘车驾?”

        她微微点头,脸上满是憧憬,“是,步行前往才最显诚心。”

        门人点点头称是,在她背后露出怜悯的表情。这个女人常常去城东的寺院拜送子娘娘,可听闻少爷在她房里留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儿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知道府里人人都很可怜这个女人,可怜到后来连嘲讽都不太忍心。

        钟元慧步伐轻松,她已经摸清楚了,城门关卡很严,她若想独身出城几乎不可能。城东的水道是商船往来最多的地方,扬州是个商业繁荣的城市,通向五湖四海的大商船数不胜数,而且蔡大都督为了在这块捞油水,放一些黑商通行,此处几乎不设兵防,货物也很少检查。如果她想出走,藏身在货物里是很好的选择。

        寺院的山后有一条直通向码头的小路,她自从做好打算之后,便常常借礼佛之名独自朝那边去。如今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她准备在府里再待上一年,弄些方便携带又值钱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要把身板练的更强劲些,再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听说世道越来越乱了,无才无能可不行

        傍晚,微风送爽。

        钟元慧慢悠悠地回到了蔡府,想到自己将要迎来的自由感到心情大好。

        然而跨进后院后,一路上总觉得下人们看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她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刚走到围墙外就听见了自己院子里有女子的啜泣声。

        是花楹!

        她快步走进去,看见的是一个发髻散落、衣衫凌乱的花楹。她惊恐地上前,花楹却“噗通”跪在了地上。

        “夫人婢子对您绝对没有二心”她不停地磕头,钟元慧慌忙伸手去拦,却怎么也拦不住。她急的要命,眼看她头都磕出血了,只能大喝一声:“你给我跪好!”

        满院的安静了下来。她看向一个下人,她认得这个人,是五郎院子里的,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这里。

        她冷声质问那个人,那人却一脸不屑地看着花楹开始陈述。

        “今日公子本来在佟姨娘院子里听曲呢,她却非要叫五郎君出来,说是要裁制夏装了,要替夫人问问五郎君有没有什么要求喜好郎君被扫了兴致,看她还有几分姿色,便在书房里成了事”

        小厮一脸嘲讽,“她问东问西的,又跟郎君贴那么近,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对五郎君有心思不过是一时没许她名分,谁知道这会儿竟要死要活的,丫鬟婆子们都拦不住,郎君便谴我来给她安排个姨娘的院子”

        花楹不停地摇头,哭的不能自已;钟元慧茫然地愣在了那里。

        声音在她耳边消失了,她感觉自己如同与他们隔了一层雾,只能看见他们的嘴隐约张张合合,眼前越来越模糊,模糊

        “娘子!”她是被花楹呼喊声惊醒的,钟元慧发觉自己的手竟然十分冰冷,冷的快要没有了知觉。

        她看向四周低头一言不发的丫鬟婆子,原来,自己的沉默被当成了怒火。

        她向前走了一步,沉沉地发声:“侍墨,你回去告诉郎君,花楹的事情我来安排。你们几个,该回哪的就回哪去吧。花楹,随我进来。”

        下人们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认为,平日里万事皆好的娘子今天却驳了郎君的安排,原因一定是太生气了,他们不适合再添油加醋。于是不同寻常地,所有人都乖乖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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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楹进了屋依旧长跪不起,泪水从她面上滚滚而下,把衣领都湿透了。

        “起来。”

        花楹依旧不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她。

        钟元慧感觉有些烦躁,“花楹,你从小就服侍我,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你?”

        花楹脸颊发颤,“如果是小娘子小娘子不会处置花楹。”

        她微微一笑,“哦?你是想说,如果作为蔡家五娘子,就不一定了吗?作为那个男人的妻子,我应该吃醋,应该怪罪你抢了我得不到的宠爱,然后把你无情地发送给那个人当他的妾室,从此对你冷待”

        “不是!”花楹不停地摇头。

        “什么不是,”钟元慧蹲到她身前,“你想做他的妾吗?”

        花楹呆了呆,低下头,“如果花楹成了郎君的妾室,花楹也依旧是娘子的人。”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娘子不是身体不好吗?婢子可以替您生下孩子,养在娘子身边,绝对不会”

        “不对。”她面露温柔,“花楹,你可以选你想要的生活,不必替我活着。”

        花楹目光微动。

        她拭了拭这个小姑娘脸上的泪,“你再等些时日,到那时候,我一定能带你远离你讨厌的人。以后去公子书房要送的东西就让别人去送吧,你以后呆在我身边做事就好。好孩子,快起来吧。”

        花楹抽泣着称“是”,钟元慧敏锐地捕捉到她身体歪了一下。

        “等等,你的腿怎么了?”

        花楹原本快要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钟元慧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有伤是吗?我这有上好的药膏,给你用一些。”

        花楹咬了咬嘴唇,露出了那片肌肤。

        钟元慧虽然已经猜到了大概,但眼前的景象仍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白皙的小腿上,如今大片大片地青紫,甚至在关节处还有勒过的痕迹,隐隐渗出血来。

        畜牲!

        钟元慧努力忍住了想骂出声的冲动,平定了一下心情,把药膏递给了花楹,“我没个轻重,你自己抹吧。这几日就不用服侍我了,我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花楹口中道谢,拿着药膏去了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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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钟元慧辗转难眠,脑海里挥不去的都是白天的一幕幕。

        小厮的恶言恶语,丫鬟婆子的冷眼旁观,蔡五郎轻佻地物化他人和花楹轻易地物化自己。

        她终于明白那里不对了,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看到的总是这样的人。

        可人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其他的人的,一定有像她自己一样

        她坐起身,看向窗外的明月。

        一年太久了,她要赶快逃离这里。

        一定赶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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