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铁面匠人
午后,钟元慧放下窗边的竹帘,卧在塌上小睡。
微风送爽,山间的春日似乎格外长,她把双手放在脑后,惬意地翘起二郎腿。
帘子放下来,屋里霎时变暗,她半眯着眼睛,屋顶陷于黑暗,如同深夜时分静谧的苍穹。
曾经的她惧怕无人的黑夜,向往朗朗的晴空,渴望向阳光汲取温暖;后来初到异世,却被青天下的一切所禁锢,只有独自置身黑暗时才能感到心安。
此刻外面有光亮,屋内有黑暗,这又如何呢?她可以同时拥有二者,她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心生恐惧。
钟元慧张开手掌,捉住落在自己身上的一线光,光芒却没有因为她攥紧拳头而真的被她握在手中。
她寻找光线的源头,却见漆黑的苍穹长出了一双凤目。
钟元慧凝望苍穹,苍穹也在凝望着她。
她惊坐而起,脑海中什么慵懒的睡意也没有了,拎着搁在塌上的荷包就朝头顶那处丢了过去。荷包撞上瓦片,弹了一下便落在了地上。瓦片“沙沙”地挪了一寸,便把那一线光挤出屋子,室内再度被黑暗裹挟。
钟元慧飞快地把宽松的衣带系好,踩上草履,披散着头发就冲了出去。
她站在院中昂首一瞧,果然有一只擅闯的贼狐狸,正蹲在屋脊上咧嘴嘻嘻笑。
钟元慧抄起倚在墙边的长竹竿就捣了过去,一边捣一边痛骂:“上房揭瓦、上房揭瓦?!你真是打的太少了!”
几竿子统统被他扭身避开,高仰止灵活的像是地里的猹,听她话里带着笑音,便嬉皮笑脸地回应道:“小爷帮你检查瓦片呢,好几块都松动了,险些滑死我。等到梅雨季你家就成水帘洞了”
钟元慧把竹竿扔到一旁,用手背拂去吹到脸上的发丝,板着脸掐腰呵斥道:“你再狡辩?明天来我家修瓦。”她正愁着没人修呢。
“行行行反正我住的近”高仰止无奈地举手投降,身子前倾,从悬山顶上翻身跃下来,衣袂翻飞;落地时,眸中又充斥亮色。
“我说小鱼,跟我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怎么样?”他露出一排白瓷似的牙齿,眉梢挑了挑,学着她的样子掐腰。
“下山?我说过了,等到”
“那地方地方不远的,就在祝融峰山脚下。”高仰止目光殷切,合掌一拍,“好不好嘛小鱼,我发誓你绝对不虚此行。”
钟元慧抿着唇思索了几秒,把耸起的双肩放下,语气随意地回答道:“那便听你的。”
她这些日子一直沉迷修炼内功,对衡山的诸多了解仅限于同门的描述,确实应该趁着今日闲暇,出门一览南岳的奇山异水。
高仰止立时眉开眼笑,“好,好,明智的选择。”他目光扫过她随风起舞的长发,“你这样就可以去吗?”
钟元慧顿了一顿,“待我换身衣服挽个发。”然后便转身回到房内。
跨过门槛后,她却似乎想到什么,转身露出一副凌厉的样子,“不准再掀我瓦片!檐上登徒子!”说完“砰”地关上了房门,枝头的几只惊慌的喜鹊扑着翅膀飞走了。
高仰止摸了摸侧脸,神色有些莫名,“你屋里又没有芙蓉帐暖,看一眼还怎么的”
他低头拨弄着自己的衣带,小声絮絮叨叨:“我耳朵好使的很,事先也会听听嘛更何况你这种‘夜不闭户’的人,能有什么不能看到的就怪了有了之前的经验,我还以为走门走瓦都一样”
柳枝摇曳,一只好事的喜鹊又飞了回来,正歪头打量他。高仰止抬头跟它对视一眼,捡了块石子把喜鹊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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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鸟语,二人本是闲适地漫步山间,后来不知为何就撒腿跑了起来,先是并驾齐驱,渐渐又成你追我赶。
高仰止在前,一路随性地拨弄着娇妍的花枝;钟元慧在后,挥袖拂着落下来的花瓣与露水。
少年一跃捉住头顶横斜的树枝,一边挂在树上晃晃悠悠,一边回头望着身后追赶的少女,见她一身青衫落满了粉粉白白,额发眉睫也跟雨后的凤尾花似的,旋即大笑。
钟元慧面容佯怒,双眸却比发间的水珠更明亮。
斜晖穿过枝丫的间隙,光斑在他们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二人都觉得自己像是青崖间肆意奔腾的鹿。
只道是: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
高仰止忽的停住脚步,钟元慧猝不及防,慌慌忙忙地就要撞上他的背,急忙伸手去挡。高仰止自如地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远处对她说:“看,那里就是我们要拜访的地方,秦镜悬的‘穹庐’。”
钟元慧站稳脚步,手掌撑在额头前挡着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睛遥望了半晌,才把目光停留在一个绿色的圆顶建筑上——它与山间与原野的的青绿浑然一体,若不是高仰止指的分明,恐怕很难被注意到。
穹庐,穹庐,本是游牧民族的毡帐吧。
她闭目快速查阅小百科,“可以卷舒车上载行”,果然是这样,它架设便捷,骨架轻盈,以便于随着人的迁移而著名。
但眼前的这个‘穹庐’,倒像是长在这里的,看起来并没有这种特制,唯独形似而已。
高仰止从半丈高的石坎上一跃而下,然后把手递给钟元慧,钟元慧以为是要她搭上他的手掌,被承托着借力跳下来,心想他还挺贴心。
但她刚把手伸出去,高仰止的手就抽回去了,那人竟只是招手示意?身体一倾,便只能被迫跳下来,她被震得脚底一麻。
钟元慧僵着身子,一阵怔愣。
“秦镜悬此人嘛”他在乱石之间如履平地,笑得很轻松,“前半辈子活在‘食人窟’里,被他那个大刑具爹拘着当小刑具使;后半辈子,又日日窝在这个连窗都没有的穹庐里,长久不见人,性子有些古怪。不过你放心,他是我的朋友,人是很好的。”
衡山门的审狱,传说建在山中一处洞穴中,专门关押并处置对门派有严重危害、罪孽深重到辱没师门的弟子。这样的人在门中实在寥寥无几,所以原本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地方。但在几十年前,曾有一批被精心培养的奸细渗入门派,潜伏十多年,险些一举将门派血洗,因此才秘密成立了这样一个机构,秦镜悬的父亲“铁面”便是第一任典狱。但凡被带去审问的人,极少再有回来的,因此被门中弟子形象地称为“食人窟”。
食人窟只是戏称,毕竟对门中的奸细,没有任何一个弟子会心存同情,更不会有人因为好奇而去擅闯。这其实呢,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危险、多难接近,只是几乎无人知晓它究竟在何处。若门中派出大量的弟子去守卫这个地方,显然是让它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出于安全考虑,它就成了一个山中秘境般的存在。
有人说它藏于一座墓穴中,终年散发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有人说它建在悬崖之上,蝙蝠日日舔舐着自洞窟流淌到岩壁上的血。但其实,它究竟是不是山中洞“窟”,也有待后人考证。甚至连前任典狱“铁面”,在他去世之前,也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典狱,只当他是一个性子孤僻的老翁。
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人,钟元慧自动为他脑补了一副云雾环绕、青面獠牙的形象。
她艰难地在乱石之间落脚,回想着高仰止方才的措辞,问道:“那我们要拜会的这位,今年高寿?”
高仰止脚上顿了顿,闷笑一声,“高寿?他还没及冠吧,你也太有礼貌了些。”
钟元慧迷惑地转头,那您“前半辈子”“后半辈子”的,难不成是想咒他?您也太没礼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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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庐建在一丈高的石垒之上,钟元慧走近之后才发现,穹庐本身并不是绿色的,只是被藤蔓植物深深地覆盖住了,本身是严丝合缝的石砖砌成的。穹顶被打磨的通体圆润,想要用石砖砌成实属不易,打造它的得是一位极具耐心的能工巧匠。
二人拾级而上,忽然听闻脚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连踩踏的石阶都在隐隐震动。
高仰止脸色一变,跨步跑到门前,用力拉扯垂在门边的锁链,口中呼喊:“小铁面!镜悬!你还好吗?”
钟元慧紧随其后,注视着被他放在手中的锁链,忽然锁链被拉入墙内一截,然后又冒了出来。
高仰止松了一口气,笑着对钟元慧指指摇晃的锁链:“这就是‘人在家、还活着’的意思。”
看着钟元慧新奇地睁大了眼睛,他又指指头顶的一个小孔:“过一会儿,他就会从这个地方看我们,神奇吧?就像长了眼睛一样。”
门铃?猫眼?钟元慧张大了嘴巴,仰头对那个小孔里招招手。
过了半晌,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位黑面油光、破衣烂衫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钟元慧一惊,高仰止则是哈哈大笑,“你怎么抹成这样这位是师妹钟元慧,‘谢师叔’带回来的那位。”他说到谢师叔三个字时语气加重了。
秦镜悬平静的目光从高仰止身上略过,落在她眼中时变得锐利,仿佛想从她的瞳孔中挖出她的一切秘密,惹得钟元慧心中悚然一慌。
“进来吧随手关门。”他语气沉沉地说道,转身消失在屋内的黑暗中。
钟元慧皱着眉与高仰止对视,他却戏谑地笑了笑,大喇喇地走了进去,虽然看着可恶,倒把她心里所有的不安都赶走了。
走在最后的钟元慧自然成了关门的那个。她借着这当口注意到,穹庐的墙体厚度竟堪比城墙。
她伸手推门,却发现这道门内部有实心的金属夹层,比想象中更加沉重,她使了吃奶的劲才好不容易关上。门合上的一瞬间,发出“咔”的响声,啊,这门上竟还有设计玄妙的门锁,若不是它的设计和现代锁芯并不相似,钟元慧简直要发出某个怀疑
隐蔽,墙体深厚,防备谨慎这哪里是穹庐,分明是地堡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钟元慧摸着那条连通到门外的锁链,锁链悬挂着铜铃,在墙上蔓延,被金属环悬挂在天花板上,延伸到屋内各处倒是和衡山山门那条连接钟楼的锁链有异曲同工之妙。
“别碰!”身后传来秦镜悬闷雷般的声音,钟元慧迟疑地转身,他已经洗去了脸上的脏污,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用布擦拭着脸上残余的水渍。
高仰止已经熟稔地点燃了屋内的一盏盏蜡烛,随着屋内一点点变得明亮,钟元慧发现那人其实只是普通少年模样,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皮肤在烛火下也难掩过分的白皙,双眸在昏暗中也不失鹰般的锐利,以及一头灰白的头发。
钟元慧沉默地走到高仰止身边,悄悄地观察着这里的陈设,除了一张简陋的床几乎看不到什么生活气息,只有一排排被布帘遮盖的书架和扔的遍地可见的书和纸笔好在这里虽然杂乱,却并没有脏兮兮。
高仰止用手肘碰了一下钟元慧,笑着说道:“镜悬这里到处都是规矩,要是闯了祸可是会被丢出去的,小鱼你小心些。”
“我没什么规矩,”秦镜悬闷声接腔,把手中的布扔到一旁,“唯一的规矩是:都不准碰。”
那的确到处都是规矩。钟元慧不由自主地改成了两脚并立的站姿,很罕见地与高仰止观点一致。
“说吧,又要什么。”秦镜悬走到一排书架前,抬手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杂物,衣袖从腕间滑落,露出一截肌肉健硕的手臂。
“你这话就见外了,”高仰止嘻嘻笑,“我不缺什么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秦镜悬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哪次你不是从我这里顺点东西再走?快说,省的我忽然发现家里缺东少西。”
“你真是直白呀”高仰止摸摸脑袋,“我的确是缺个门锁,匠人您若是有多的便送我一个,我知道你这里最不缺这些东西”
咦,他原来是为自己来寻门锁吗?还是为自己来这里捣乱找个借口?钟元慧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秦镜悬皱着眉搔搔头发,“锁你们在这里等等。”
说完他就大步走到了一处角落,掀起一块地板走下去了。
这里竟然还有地下层?钟元慧讶异,一般封闭的地下层很难做好通风,而他方才大踏步走下去,说明那里能有良好的通风系统,若是只用于储物的地窖,是没有必要做到这点的,也很难做到这点。
等等她现在的五感超乎常人,能闻到方才打开的地方传来一丝细微的气味,火药?还是什么燃料的烟气?钟元慧用足尖把地面轻踏了两下。
穹庐天似穹庐原来是说这其中别有洞天的意思,她不禁意味深长地笑了。
“元慧过来过来!”高仰止掀着一列书架的布帘朝她招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钟元慧吃了一惊,点着小步走过去。
“喂”她压低声音,朝秦镜悬离开的地方瞥了一眼,“不是说不许碰吗”
“不看白不看,说了要让你不虚此行就不能食言”他将一个盒子底部拨弄了两下,那盒子竟自己打开,浮出一只木鸭子在上面转圈,“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发条装置!她惊喜地拿过玩具盒,目光随着鸭子转个不停。虽然说最早出土的齿轮是东汉时期的的,但在古代中国一千年多来都没能得到良好的应用,或者说有民间发明者用过,最终失传了。她的双眼越来越亮,有了齿轮,意味着可以有许多东西
她放下玩具盒,目光扫过书架一样样物件,每一样都令她更加惊喜。
“元慧,来看这个”高仰止站在另一边招了招手,钟元慧担忧地瞥了地下入口一眼,还是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摞宝塔?”钟元慧迷惑不解,比起这个,她更对方才的那些感兴趣。
高仰止倒是兴致勃勃,“我和镜悬小的时候,曾经比赛拿毛笔摞‘花萼相辉楼’,我说我拿剑的手一定比他拿凿子榔头的手稳,他不信,但最后还是败给我了。”
他指着旁边写着‘滕王阁’三字的高楼笑得捧腹,“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幼稚,你看他摞在这里的都落灰了还留着呢,旁边还写着‘壹佰柒拾壹支,仍差伍支,我相信滕王阁定胜花萼相辉楼’。”
钟元慧忍俊不禁,原来让这个游戏古今相通的道理,是人亘古不变的幼稚啊。
“你说我要是碰倒了会怎么样?我很想看看那种铁面会不会伤心呢。”钟元慧笑的贼兮兮,伸着手指佯装要靠近。
“你得了吧,他才不可能伤心”高仰止笑着挥开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把布帘拉好。
紧接着,帘子后面响起一阵让他们崩溃的‘哗啦’声。
二人面面相觑,但更让他们崩溃的是,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们赶紧从架子后面闪身出来,迎面就撞上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箱的秦镜悬。
“你们在做什么?”他面露怀疑,把木箱塞到高仰止手中就向他身后走去。
“没把不是,名匠您真是心灵手巧啊。”高仰止干笑两声,张开手臂想要遮挡一下身后的狼藉,但依旧拦不住秦镜悬鹰目锐利。
“你他娘?”秦镜悬目光讶异、震惊、怒火中烧,最后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了。
“我谢罪,我”高仰止拉着身体紧绷的钟元慧跟上他,待看清他的去向之后,却惊慌地连连摆手,“不,不,我们这就走,不用你送客”
“送客?呵,”秦镜悬冷笑一声,用力扳动一个机关,“不速之客没有这种待遇!”
忽然一阵雷鸣似的响动,他们脚下的一大块地板竟分开了,钟元慧双脚一空,和高仰止一同直直地掉了下去。然而脚下并不是尽头,只是一个光滑的斜坡,二人像被踹了一脚的蹴鞠一般,天旋地转翻滚下去,最后狼狈地跌在穹庐之下的一片草地上。
这天杀的铁面搞发明就为了这样整人的?
钟元慧“呸呸”吐出嘴里的草叶子,坐在地上愣了半晌。
高仰止熟练地整了整仪容,正色地站起来,低头对上钟元慧怨怼的眼神却笑了。
“你说他脾气是不是比你还差?”
钟元慧嗤笑一声,“你得了吧!”说完就跳起来,伸手欲打。
然而高仰止却伸手接过她的一巴掌,二人合掌一击,声音在穹庐之后的空谷回响,久久不绝。
他们两个向来没有什么默契后来的钟元慧这样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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