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眼
自收到信后,霍无湜便钻进房里,闷声不出。阿七把晚饭端进去,过了会,只听房内传来屋椅倾倒的声音,盆碗碎了一地。仍是阿七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好声好气哄他喝了一点汤,等他歇息了,再独自窝到灶前,吃几口冷掉的饭菜。
客房内昏灯如豆,韶月用右手撑头,凭靠在桌前沉思,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短笛。祝晴柔则双手叉腰来回踱步,影子投在窗前桌面,乌云般晃来晃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渐渐寂静。眼看灯头越来越小,韶月手指微动,隔空剪掉灯花,霎时屋内现出一阵光明。
祝晴柔停下脚步,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问道:“你觉不觉得,这位霍小少爷很不对劲?”
韶月不答反问:“比如?”
祝晴柔将疑点一一道来:“诚如你所言,霍家是开钱庄的,家大业大,怎么会把独子扔到山上不管,只留一个仆人鞍前马后地照顾?幼子身患眼疾,不是更该养在家里好生照料吗?还有这位小少爷本人,话里话外对霍家很是抗拒,莫非父子有隔夜仇?可他才多大呢……再者,那孩子年纪虽小,折腾下人的本事却不小,都是爹生娘养的,只他金贵,其他就不算人吗?”
韶月微微一笑:“道长说得在理,只是依我看,你身上的怪异之处远甚于他。”
祝晴柔心里一突,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是吗?”
韶月道:“霍无湜年幼,纵然骄横,到底情有可原。世上尊卑贵贱有如云泥,心里不痛快就对奴仆发落的大有人在,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他远远算不上恶毒。修道之人本该平和旷远,道长却为此大动肝火,岂不怪哉?”
他还不痛快啊?祝晴柔比他更不痛快,试探道:“听你这意思,他还算是烂人里拔尖的好人?”
韶月颇觉有趣,并不生气,只道:“他才十岁,尚不能下定论,即便误走歧途,只要用心教导,未尝不能引向正道。但道长却不以为然,认定此子居心不良。”
祝晴柔忙喊冤:“我没这么说啊!”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韶月一语中的,“小儿有错,错在家风,常人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道长超然世外,为何执着于人事黑白呢?”
“咳咳。”祝晴柔握拳抵唇,故意遮掩,“嗯,你说得对,我……贫道受教。”
韶月促狭一笑:“若是不习惯,大可不改口。”
祝晴柔瞬间呆若木鸡,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
两人对灯,一坐一立。自黄昏以来,烦躁忧闷郁结于心,肺腑不得平静,手脚亦不得安宁。唯此刻阒然无声,独有灯花悄然滴落。
良久,韶月笑道:“前年过洞庭,见一蚌精化为人形,学人走路说话,言行怪诞,多有疏漏,与道长颇为相似。”
“啊这……我不是妖怪。”
“你身上并无妖气。”
祝晴柔凑近嗅了嗅:“你身上也没仙气啊。真能闻出气味吗?”
“倘若用心不用鼻,自然是能的。”
“是你能,不是我能吧……”
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位神仙故意逗她玩呢。
韶月抬头看向窗外。屋内越是明亮,外面越是漆黑。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纸窗,穷尽幽深暗黑,投向了远处山林。
她缓缓道:“世间奇形怪状之物,不论有情无情,天地皆容。至于瞽者、聋者、兀者,支离其形,尤可忘情忘形,坐驰问道,何必自缚其身?在我眼里,残缺与健全并无分别。而凡人与精怪,可分善恶黑白,不必有族群之分。”
祝晴柔好奇:“难道你觉得我与霍无湜也无分别?”
“俱是苍生,有何分别?”
祝晴柔干不出歧视残疾人的事,但对自己与小魔头沦为一类耿耿于怀,开口便带了脾气:“我可没有害人之心。”
韶月道:“他也没有。”
祝晴柔有口难言,支吾半天,终是无法反驳。她揉了揉肩膀,四仰八叉地躺下了。道观清贫古朴,厢房尽是硬板床,硌得她腰酸背痛。
想到此刻现实中正躺在马家柔软的沙发上,不禁羡慕起另一个自己,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同人不同命。
她翻了个身,看向韶月的背影,忽问:“对了,你先前为什么心情不好?”
韶月低声道:“我想治好他的眼睛。”
祝晴柔诧异:“不是,等下,你们才刚认识吧?!你这也太圣……”好吧,她确实是救人于水火的天神,真到不能再真的圣母。
韶月又道:“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为他治眼睛。我明知他想亲眼看见天地万物,明知他因眼疾被家人弃养在深山道观,能救却不救,有心无力。袖手旁观非我所愿,故而心生烦愁。”
没那么严重吧?这自我要求也太高了……
祝晴柔想要安慰她,更想劝她打消念头:“你看他那性子,眼盲都不能使他修身养性,等他看得见了,指不定怎么为祸人间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他有朝一日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今日狠狠心不管他,岂不是救了更多人吗?”
韶月摇头长叹,不敢苟同:“你不能假设所有人都是坏人,对坏人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坐视不管,没有这样的道理。他未曾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我也看不出他有十恶不赦的迹象。”
怎么才算不可饶恕呢?祝晴柔暗自思量。
远的不说,她不了解详情。单说近的,霍无湜害陶意现在半死不活,算不算罪大恶极?虽说如果没有他的寄生,陶意从一开始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但如果是那样,祝晴柔也不可能认识陶意。既不是朋友,便不必在意一个死胎的存亡。
此念一出,她蓦地吓出一身冷汗。
祝晴柔蜷缩着面向墙壁,闭上了眼。原来平日里藏在内心深处的冷漠,偶尔冒出苗头,竟是如此丑陋。她虽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但如此自私自我的念头一旦袒露,便不由地自惭形秽,尤其是……在韶月面前。
第二日清早,阿七将包袱打了结系于胸前,在霍无湜面前蹲下,欲将他背下山去。一问才知,昨日那封家书是告知他们霍葆光病重,思念远在山上的幼子,特来接他回家。马车已在山下等着,原想再备顶轿子,又担心山路泥泞,轿夫反而不如阿七走得稳。
霍无湜伏在阿七背上,一双眼睛空空地转向她二人,招呼道:“姐姐,你若无事,不如随我一道回去。我与他们不熟,说不上话,你要是走了,怪寂寞的。”
他的邀请单单发给了韶月,祝晴柔听完翻了个白眼,心想:昨天才认识的半路姐弟,能比亲姐弟熟吗?真会装可怜。
韶月没有细问,欣然答应。祝晴柔摸摸鼻子,腆着脸跟上,反正没人赶她,她正好想看看魔头是如何炼成的。
明春县小归小,却位于南北交通要道,来往商旅多在此地歇脚,长久以来贸易发达,市井繁荣。县民常道此地有福,历代官员俱是公正清廉之辈,赏罚分明,政令宽和。
太平钱庄是明春县的大户,霍老爷是远近闻名的善人,平日急人所难,遇到水灾旱灾农家受苦的年头,必定协助官府施粥救济。唯一污点便是他那幼子,众人提起,无不连连叹息,替霍家委屈。
祝晴柔穿着道袍走街串巷,将塔罗牌和星座知识融会贯通,再胡诌一点传统风水占卜理论,借看手相的名头,打听到了不少情报。
当年霍夫人身怀六甲,前往观音庙祈福,恰逢贼匪打劫,受了惊吓,于途中产下一子。此子出生时眼光血红,煞是恐怖。产婆接生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皆道是不祥之兆。
霍葆光不信邪,百日宴照办,流水席照请,只道心中敞亮,不惧流言蜚语。然而宴席当天,晴好天气忽地刮起大风,顷刻间落下骤雨,吹得满堂杯盘狼藉,一众宾客以袖遮面,纷纷逃离。
两日后,霍家小姐从树上跌落,摔破了额角。偏偏那年闹蝗灾,毁掉大半庄稼,县里苦不堪言。家里家外,诸事不顺。
霍夫人日日以泪洗面,霍葆光只得上青虚观请高人指点。
观主常启真人测了八字,掐指一算,变色道:“小少爷乃是祸星降世,不容于天。若生于王公贵族,祸害一国,生于乡间小户则害一家。霍老爷富甲一方,如要强留此子,遭难的不只是你霍家,将是整个明春县。”
霍葆光乍听此言,不免忿怒。为人父母,想将孩子抚养长大,不过是人之常情,如何能算作强留?
不久,边疆起了战火,商贸受损,太平钱庄也不得太平。县里传言是霍家小少爷带来的灾祸,长此以往,必将民不聊生。霍夫人在家为一双儿女焦急,出门还要被人指指点点,忧愤交加,就此一病不起。
临终前,她拖着残躯恳求丈夫,务必保住儿女性命,宁可骨肉分离也在所不惜。
霍葆光办完妻子的丧事,两鬓灰白,老了整整十岁。他再上青虚观,询问破解之法。常启真人言明,若能舍弃血光之眼,并将此子接到山上远离尘世,或能保住全县安宁。
霍葆光心存幻想,痴痴地问道:“倘若舍了这双不祥的血眼,我儿可还有正常的眼睛?”
常启目露哀悯,缓慢又残忍地点破:“命与眼睛,舍一取一。”
他这才听明白,是要他在瞎子和尸体里二选一。
稚子将满周岁时,霍葆光亲自挖掉了他的眼睛。那孩子还没学会喊娘亲,受此大难,哭得声嘶力竭。一双明目从此变成两个窟窿,蒙上白布,转瞬便浸透了暗红色的血。
他抱着孩子哭了一宿。想起猝然长逝的发妻,想到活泼爱闹的女儿泪眼朦胧披麻戴孝,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哭累睡着的幼子,他似乎嗅到了指尖残存的血腥味。
鸡鸣天亮,霍葆光看到窗外出现了烟灰色的晨光。这份人人得享的明亮,与他儿子再无干系。他擦掉眼泪,叫来管家和童仆,一行人奔赴青虚观。
常启真人请他为孩子取名。
当是时,山前瀑布飞流直下,松鼠在枝头乱窜,踢落了几颗红果,惊起一潭跳波。霍葆光唯愿诸多劫难止于此刻,希望清水洗去一切浊尘污垢,还他一个平凡普通的孩子,以告慰亡妻在天之灵。
他沉声道:“犬子单名湜字,霍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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