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恶与血|下
她是小小一支火烛,孤零零燃烧在无垠寂静处。
这是哪里?——不知道。
她姓甚名谁?——无印象。
她只记得自己的使命,或者说既身为火烛便不必怀疑的唯一价值与意义,那就是燃烧,燃烧,直至熄灭而殆尽……
她真能孤身对抗磅礴幽暗吗?——没想过。
她又能在这接涌不歇的幽暗中负隅顽抗多久?——不重要。
恒久深陷安宁与孤寂,正当她以为会就这样一直默默燃烧下去,身畔,原本静滞长凝的幽邃忽如潮水掀动阵阵波帘,沉重地,如具实质地,令她无法忽视其强烈存在地,朝她覆涌而来。
她被包围在无处可逃,灭顶的帷幕,帷幕的灭顶。
于是有漆黑水珠缓慢又凝重下落,滴坠在她灼热身体,滚烫胸怀,她只是一支火烛,明明她才是为此地施与片刻光热的火烛,却被那冰冷温度烫得神魂俱失,尖声嗥叫;然后,自至暗天幕尽头悄无声息浮现,仿佛从黑潮涌动的水下,从更深处,坠落一片鲜红夺目,诡谲色彩。
是狰狞而不规整的圆轮,与潮涌的幽邃同质而构,无比浓稠,无比沉重,向下滴落道道赤红蜿蜒行迹,像谁的欲望正巡回游走,谁正无声而血泣。
那一定是太阳吧……她竟忽然想道;世上从没有人见过那被描述为鲜红高悬的奇异之存在,但祂一定曾经、确实存在过,否则,又怎会将那不现于视野的词汇谱下,并流传至今?
所以,那一定是太阳。尽管与黝暗共存与幽邃同构,散发邪恶而危险光芒气息,但不知为何她却极其笃定那是一轮红日,而极力摆动自身幽微火苗,试图向祂靠近。
召唤着她的红日也似血迹,于黏稠帷幕中流动。终于,光芒滴落,刺入她小小一支火烛的躯体。
沉入无边庞然,身投至怖宏大,来不及呼喊甚至连心中暗自蠢动的喜悦都未及丝缕消减,她便在那名同溯源的感召中逝灭——
……
……
全身虚软提不起力气,若非靠坚硬头骨杵地支撑,她定早彻底栽倒下去。冷汗淋漓透骨,她感觉不到些毫自己仍活着的存在而求生意志仍凌驾躯体,尚且存在,致她大口大口于濒死之刻挣扎呼吸,直至滞后传来扯动胸廓胃袋的痛楚方才发觉自身实则并未真的窒息;但,失控感依然恒在,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谁扼住灵魂之脉从这皮囊口袋里彻底提拎攥出。
花费好一会儿功夫,她无能为力去做到以理智克制颤抖以大脑约束举止,慢慢找回了对躯体的掌控。
自降世以来便绝未有过如此安静,她深深噤语,恨不得将脑袋摘下来藏进躬身的胸怀而不敢再冒然吐露任何言语。事实上,即使想说也说不出口:聪明,智慧,经验,所有她可能会有的依附于此躯体的一切无形东西,都已在那自灵魂渗入的震撼的奇观中迷失,差一点便要永去而不复。
……
她其实,并没能完全理解方才发生了什么,因为她只作凡夫俗子;而又有一些隐约的,瑟缩的明悟。至于入眼所见那些——幻象,究竟因何而表征为其种意象……她坚定打算尽量苟延残喘多活些时日,所以决定全部遗忘绝不再去想……
“仅只你初入圣廷所需领受的第一个,小小教训。告诫你须时时恭谨,收起无用心眼,与放肆行径。”
仿似无事发生般,大公仍旧端坐未曾起身,但于固守对她居高临下境地而分毫无碍:“现在,我要再度重复那些本应逝去却被你罔顾的话语,‘别把你在民间学到那一套低劣伎俩用在我身上’,从此时此刻,至永时永刻——”
“记住了吗”他轻声垂问。
“记住了!真的记住了!承冕下圣诲,下民绝不敢再忘!”她诚心实意咚咚叩首,恐惧于倘若眼下节省力气便连往后再想花费力气的可能性也不会有,于是比以往所有时候都更大声更竭尽全力。
“最好如此。下一次,我不会再宽赦你的藐视之罪。”
圣者便执起权杖,手握烛台离去。
先前为她带来惨痛回忆的鞋履已不再能被她望见,而只见雍容华美冕服层叠如云涌动自眼前地上流过——但要说是正式礼服,恐怕又不大像,应只属日常于禁宫内行走所穿戴的轻便装束;而这就令她咂舌,已足够繁复叫她头晕目眩更感黯淡神志愈发溃散昏乱,所幸他很快走远,衣幅下摆尾缀逶迤拾阶而上,只留一个背影随光晕隐去,紧接着再听门扉吱呀一响,他真的走了,才终敢松驰紧绷脊背,找回僵硬感官的回馈。
她深深呼气,大口呼进劫后余生暂且死不了还可继续享受的何其甜美气息,然后——晕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至受肚中饥饿所迫,感觉周身被谁持续不断大力揉搓,琳图·莱慕方才醒来。
睁开眼,眼前竟是浴池香氛,雾气弥漫;另有数位美貌女侍围绕身畔,替她洗头发,清理指甲,揉捏肩背……还有一个什么也不做,专门同她一道泡进池子里跪坐在阶梯,恭敬扶住她身体以免睡着时滑落。
目瞪口呆,这夸张待遇令她想要逃开,再一看,正享用着的浴池比她见过最阔绰城主老爷家的城堡大厅外加前庭花园还广阔,并且,只不过是洗澡而已,要知道在民间多少人家因供奉不起火烛而惯常茹毛饮血,经年生食度日,她们却竟无比奢靡地点燃了一排排落地烛盏仅用以于沐浴时照明……!
只不过一切恢弘丰盛之间,又自有其诡谲之处。
女侍们俱都青春貌美穿戴华衣,而举止刻板,面无表情,像被谁做成了忠实无思想玩偶,行走的尸体。她该不会真的被一群业已抽去灵魂的活偶围绕侍奉吧?为自身毫无根由想象吓到,差点呛了口浴池水,琳图·莱慕忍不住出声试探:“那个,这位不知道怎么称呼的女士,我好饿……”但近身女侍旋即躬身一礼,立刻为她奉来了满盘珍实异果,并拈起其中一颗双手捧合送入她嘴中。
幸好幸好,还是活人……她麻木咀爵完毕,刚重新僵硬张开嘴,又被把握时机轻放入了另一颗,还颇为贴心地换了种果实进献,仿佛为免她厌倦。
如此一路周到侍奉,她们终为她包覆上衣物扶出浴池,再取来镜子执近火烛,照见其中新鲜的脸:
是在民间何其普遍的,意味着同神之血系毫无星点关联的黑发灰眼,正如随处可见幽暗、渣灰,与尘泞。
那张脸非常苍白,因吃不饱穿不暖时常还没有好觉可睡;齐眉的看似乖巧的发帘——用以在埋头垂眼时多少遮挡点表情好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意,嗯,顺便保暖;长度尚不及下颌尖处的短发,尽管经圣廷女侍巧手梳理与呵护过后而有了点服帖顺滑模样,但仍难掩其长久的毛躁与凌乱;当然,于此森严圣廷,无论男女倘若不蓄起长发都可说异类,不过放到民间就还挺普通,因大家都少有条件来频繁清洗养护,一切向方便干活儿靠拢。
乍一看见如今干净光鲜得不像自己的自己,琳图·莱慕无所适从。
等到再跟随女侍引导前往为她备下的正式解决饥饿之困的筵席,走在幽长无尽亦沉陷死寂的廊道中,揪了揪那叫她好不习惯,看似隆重层叠实则过分轻盈以至于穿了仿佛没有穿的细腻织物的袖口,被这样殷勤侍奉,被这样用心招待,她却丝毫兴不起任何旖旎念头,反愈发忧虑。
需知唯有经过挑选的神庙中避世修行的女使与僧侣,方具资格以身侍奉神之血系的圣者们,而傲慢如西法尔·嘉黎,御世的尊主,腥红的大公……那人名号太长她记不完全总之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也绝不会允许微末之尘脏污他华美衣袍,触碰他不朽圣身。
对方只会做那样的接触:比如碾踏她手指,哦,还有刚开始一来就踢了她一脚,看样子更遗憾于未曾多踢。但那些举动做来,都隔着鞋履。而且,圣者们也绝不可能重复穿戴衣物,今日所用尽皆会在时计仪度归零之时销毁,所以下一次,他只会换上双相似而簇新的鞋履来再行践踏。
他真的如此轻易就相信了满嘴谎言的她所允下的忠诚吗?他又为何要命人周到打理自己?琳图·莱慕本以为只会被一群宦官们粗暴压在水里刷洗干净然后就丢到制烛密室自生自灭,最多,再搭张榈床给睡。那烛火辉煌高堂餐厅里将要开动的筵席何等丰盛引人迷乱,她不能不感到惶惑,只觉自己反而才是道菜肴被摆上餐桌。
列席幽邃之会议的圣者们,承继神之血脉的圣者们;他们精通一千种一万种奇思同异想来将旁人驱使剥削,以求务必拨筋抽骨,不遗浪费,物尽其用。
所以,前方等待着她的恐怕会是至为可怖之事……一想到之前那渺小人性被投于宏大神性之国——停住,她不愿再细想了;看不透根源,亦寻不见解法……
琳图·莱慕心中陡然升起深深不妙预感。而最不走运之处在于:她向来,往往,唯独关于倒霉的直觉才会准确。
●【圣洁之路/wearesistersandbrothersofpurenesswalkingdowntheroadtogospels】
请享有我,宽恕我,奉用我;并完满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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