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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那雪白亮,那血心凉


尤记那年腊冬,原本即便是寒冬腊月雪也下得跟老黄牛身上的毛一般不怎么大的南川居然罕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百里河山,尽盖一雪被,仿若是娇羞的小娘穿上了雪白的婚纱。更似那江湖儿郎手中三尺长刀,雪白透亮,好生给人寒意。

        瑞雪兆丰年,有句老话说的好: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不过老孙家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子显然是不这么想,留着浓密胡髯的苍老面容面露忧愁地望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外边的雪景,那一件往往都是只有过年才会穿的并且已经穿过了十几年的九零年代的大绒衣却是在这个老人自认自己没有见到过如此大的雪的冬天里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在老人所坐的自制木凳下边,还有一盏自己编制的竹制小火炉,用的是家里炉灶里的刚烧到火候最旺的火炭发热,古旧木门打开着,门楣上贴着好几年前才贴的老旧春联,木板子紧密搭成的墙或许在很久以前还会是让人艳羡的一门好手艺,不过如今已是有诸多残破,成为这个除夕夜最不保险的墙。

        所见种种,可见这家人并不宽裕。

        老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穷光蛋,年轻的时候还有几分气力去了当时发展火热的妖都,听说当了个包头工挣了不少钱,让当时村子里的人艳羡不已,往往过年的时候都不会像如今这般冷清,必定是村里边能认识的亲戚都会赶来,一时风头无两。

        可这老头子吧,不仅脾气极为火爆,而且种种恶习都给占了个遍,趁着有两个钱,也不存心一下,去修葺修葺自己那破败老屋,反倒是拿钱鬼使神差地跑进了全国闻名的赌场,起先倒是赢了不少的钱,可这赌博吧,能让你一直赢下去就好了,到了最后,染上个难戒的毒瘾不说,还把自己几年辛苦挣来的钱都给赔了个精光。起先他还不以为意,以为自己有气力,挣钱挣得快,便是每每发了工资便是跑到那葬送钱财的赌场,觉着自己肯定能把赔进去的钱再给赌回来,可不料越赌越输,直到在赌场惹了个绝不能惹的大人物,被几十号仞拿着斧头给赶回了老家,从此便不在出去了。

        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却还是改不了吸烟的习惯,但也只敢抽自家种的旱烟。这不,老头等得有些急了,便是熟练地从腰间取出一柄老旧烟杆和一只发黄的塑胶烟袋,从里边拿起一张烟叶慢慢裹成一根烟,随后在胯下的竹制小火炉里点燃,再轻车熟路地给插在烟槽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后,猛地吐出一道大烟圈,在空气中格外显眼。

        男人嘛,吸了一口忘魂烟之后自然是放松了不少,以至于这个已然六十五的老头子放声高唱着一首村里的山歌:

        “嘿哟,是谁在那门口等哦?是谁把门拽着不放哦?小伙子哟,小姑娘哟。又是谁在那扳苞谷哦?又是谁在那推磨子哦?老头子哟,老婆娘哟。嘿哟,嘿哟,嘿哟。”

        坐在宽敞客厅里看外面雪景还等人的老头子唱着唱着便是笑了,而后又是猛猛地吸上一口旱烟。

        “哎呦,你唱个啥子哦。唱歌只会唱那些不正经的,也不知道过年了唱个吉利点的。”缠着一张老旧围裙的一个老婆子似乎是独自在灶房里边忙东忙西刚忙完,说话的语气间隐隐带着一丝对自己这个老伴儿不帮着做饭的怒气。

        “嘿。”这个没钱却是偏偏有个让其他那些个至今还是打着一条光棍的老头子艳羡不已的婆娘的老人抿了一口烟,笑道:“就只会这一首,当初孙老二他们随便在乡里边请了个教书的,几个人当初都没婆娘,就让那个教书先生写了这首。嘿,好听是好听,但他们也只能唱跟听咯,不像老子,还娶了个婆娘。哈哈!”

        老婆子磕了磕手里的瓜子儿,没好气地撇了这个糟老头子一眼:“德行!”

        “哈哈。”老人继续笑道:“可不是咋的,能娶到你雷玉香,老子可是攒了八辈子的福气!”

        “我呸!”老婆子雷玉香白了他一眼,说道:“分明就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老人很有稚气地望着雷玉香,笑问道:“你给我说实话啊。当年你到底咋看上我的?老子没钱没相貌,就一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连孙老二他们可比我强多了去了。你咋能相中我呢?”

        孙家村虽然姓孙,但更多村民是姓雷的,就好比雷玉香吧。

        雷玉香伸出早已不是玉葱指的手指,狠狠地点了一下老人的额头,一边大笑道:“因为你傻啊!”

        自认自己还是挺聪明的老头子也不追问,转头又看了门外那一片白茫茫,语气罕见地出现忧愁地道:“也不知道志强他们还能不能回来啊,听孙老四家里的那个说,山里边那条土路子都给冻跨咯,那雪说是有一尺弄么厚,还走个鸡儿。”

        “就只晓得说这些不吉利的,早晚你要被你这张烂嘴害死。”雷玉香又伸指点了他一下,觉着大过年的,这般不吉利的话要不得。

        “呵,老子当年在妈港都敢当着那些道上的骂他们头是龟孙,我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老人咧嘴笑道,露出一副黑黄老牙。

        “还不是被人家赶到这山咔咔里头来咯?还过得好……你那荷包里头有几张票子我还不知道?跟了你真是亏大了。要不是生了志强弄么好的儿子,还有他找了小雪弄么好的媳妇,我呀,真的是连上吊的心都有咯。”雷玉香翻了个白眼。

        老孙头又抿了一口,最不顾忌说话的他是万没有想到自己将熬不过下一个冬天,更不知道这个除夕夜不止有雪。

        更有血。

        忽地从里边阴暗中跑出来一个身穿小袄子,睡眼惺忪的小男孩,他似乎是刚睡醒,估摸着是被床铺里边在大冬天也还不安宁的虱子给咬醒的,手还不停地挠着刚被咬的屁股瓣儿呢。

        他刚才温暖的被窝里边起来,丝毫没有听婆婆雷玉香所说的把床边早早搁放的衣服裤子都给穿咯,而是做做样子地外边套上蓝白色的小棉袄,里边实则就是一件粗织的已经崩线了的毛衣的光景,于是在被一阵冷风吹拂过后,接连是打了三个喷嚏,连乳臭未干的鼻涕都给蹦了好几米远。

        雷玉香作为孩子的奶奶,遇着这种情况,肯定还是要说一句:“哎呦,我的小乖乖,叫你多穿点衣服你不穿撒。”

        小男孩呆呆地望了望她,十分痴傻,心想婆婆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多穿衣服呢?刚在隔壁雷小虎家看过几集动漫的小男孩还以为这个女人有透视的能力呢。

        小男孩搓了搓挂在鼻咽上边的鼻涕,看着门外那副雪景,问道:“婆婆爷爷,我妈他们好久才回来哦?”

        “快到了快到了,我先给你穿上衣服都,不然你妈他们看到你除夕夜又被冻感冒了,肯定你爸爸要说你一顿。”雷玉香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把孙武卒往里边“赶”。

        孙武卒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门外的银装素裹,听老人们说这是他们几十年都还没见过的大雪呢,说雪有他手掌那么大,端的是惊世骇俗。

        穿好衣服后,隔壁雷小虎还有其他几个孙武卒的童时玩伴跑来,几个小人丝毫不像村里边那些老人一样胆怯这座黑乎乎的老房子,直接是跑进来拉着年方四岁的孙武卒说去外边趁着大雪堆几个雪人。

        雷玉香也巴不得孙武卒去玩呢,于是乎,孙武卒便是被他们给牵走了。

        

        几个玩泥巴长大的小屁孩在雪地里边一阵子忙活,造出一个半丈高的却是看不清面孔只有大致轮廓的雪人,孙武卒鬼使神差地把地里边被人丢弃的半根胡萝卜给竖在雪人的头部,当鼻子。

        随后又有几个小屁孩鬼使神差地拿了两块石头给镶在半截活萝卜“鼻子”的两旁,这下可真是画龙点睛了,整个雪人都有了生气一般,可算是有个“人”样了。

        又有个小女孩把自己脖子上那在一片雪景里十分显眼的大红围巾给取下来,却是又给那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半脑袋的雪人戴上,刚戴上,她脚底那两个小屁孩却是支撑不住了,于是便是摔了个狗吃屎。

        孙家村的小孩都不爱哭,大抵是因为自己上代的上上代可是一群大清朝有名的练武人士,于是严格的家教家风便是传及后代。

        就如现在,几个小屁孩即便是摔了个狗啃泥,也是倔强地抬起头,将头顶毡帽上的七八分雪花抖落以后,笑嘻嘻地望着那具愈发有神采愈发像人的雪人。

        忽地,身材在这群小屁孩里算是最高大的雷小虎猛地纵跃而起,将那半截胡萝卜给带着一堆雪花取了下来。

        身为那个“鼻子”的创造者的孙武卒见着自己的艺术品被这般糟蹋,年少的他可还没抱过书本呢,只知道爷爷教给他的道理――不爽就要发泄。于是怒气横生地问道:“你干什么?!”

        雷小虎也是不怂的种,扬了扬下巴,说道:“我爸说了,男人,就该这样!”

        而后他手拿半根胡萝卜,往那雪人的某个部位猛地一插!

        众人还不明白这个比所有人都要大两岁的虎子到底是怎么想得呢,怎么把那半根活萝卜往雪人的下面插呀?

        家里有台电视机的雷小虎一脸坏笑,他可是被他那二流子老爸拉着看了好几张带颜色的光盘呢,以至于他如此的“早熟”,思想已经超越了在场大多数人。

        尚还对男女之事懵懂的小孩子们一脸疑惑,女生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见了那半根裸露在雪人下面的胡萝卜,脸颊便是有些红扑扑的。男生们则觉得那副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啊,觉得在哪儿见过一样,而后甭管脸皮厚不厚都是一红。

        可不就是自己撒尿的时候都会低头看的那玩意儿吗!

        孙武卒失望透顶,转身回家了。

        刚回到家,就见那村口的孙二叔在跟老两口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就笑着走了。

        雷玉香一脸笑容地朝孙武卒走来,看样子还想拉者人家的手,一边说道:“幺儿唉,你妈他们回来咯,就在村口外边的土路那儿,赶快去接他们撒。”

        孙武卒听了,一脸兴奋,当然是使劲地点头,而后使劲地拉着婆婆往村口跑。

        跑了十来分钟,两个人都是大口喘着白气,可算是跑到村口了。

        不过孙武卒却是只看到了一片白茫茫,脸色不免失望起来,低着头沉默不语,好像是在发闷气儿呢。

        雷玉香拍了一下这个孙子的头,笑道:“傻小子,都跟你说了,你妈他们还在土路那儿等着呢,听说是路跨了,要不是你孙二叔赶集回来,都还不晓得呢。”

        “嘿嘿,听说你老汉儿买了个三轮车,你小子有福气咯!”

        孙武卒闻言,连忙又拉起婆婆跑了起来,惹得雷玉香气机紊乱,差点没喘过气来。

        “慢点,慢点!”

        跑了差不多五里路,婆孙俩终于是见到在大雪覆盖的土泥路上,有一道穿着白绒衣,带着白毡帽,好像和雪景融为了一体的身影正提着一个装年货装得满满当当的大红袋子在有一尺来厚的雪地里边步履维艰地走来。

        老婆子老了,眼力连一个四岁小娃娃都不如,还打算拉着孙武卒继续跑呢,却是见到孙武卒直接猛冲了过去,起先还想说一句小心点,但直到听到了孙武卒叫了那一声:

        “妈妈!”

        之后,她便是望着那道雪白倩影,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与笑容,朝那道人影招了招手,大笑道:“小雪!你回来啦!”

        那个正低头艰难行走的女子闻声,也是招了招手,间隔百十米传来声音依旧是饱含笑意:“妈!我回来啦!”

        突地,一个身高三尺的小屁孩抓住了她的雪白绒衣一角,她低头一看,便惊喜笑道:“呀!这是哪家的小屁孩啊?都长这么高了!”

        孙武卒抓着衣角不放,还使劲儿地左右来回地扯来扯去,差点没把李雪扯进雪地里边去,还一边痴傻地笑道:“妈妈,妈妈!”

        雷玉香赶紧赶了过来,看了看后边没人,便不免疑惑地道:“唉,小雪,志强呢?还有我那孙女呢?”

        李雪一边用手挡住孙武卒的“攻势”,一边对着自己这个大老远来接她的婆婆笑道:“在后面葫芦口那儿呢,这天也真是,好不容易我跟志强在路跨的那段把车推过去,结果葫芦口那儿又塌方了,三轮车根本过不来,志强还在那儿铲土呢,武冰待在车上面呢。我觉着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工,就先带着东西回来了,待会儿再在村里边叫几个人也去帮忙铲一下土。”

        “还是我儿媳妇聪明。”雷玉香笑道,她可是对这个儿媳妇格外的满意,不仅人长得漂亮,也分外贤惠,还给他们老孙家生了一男一女,别提多开心了。

        雷玉香想了想,说道:“要不我去帮志强去铲土,你们娘俩先走?”

        李雪想了想,道:“那好吧。”

        雷玉香便火急火燎地跑去十里外的葫芦口。只剩李雪孙武卒娘俩。

        “妈妈,我来帮你提。”孙武卒笑着道,谁还不疼自己娘亲啊?

        李雪温柔笑道:“要等武卒长大了有气力才行哟。”

        孙武卒放开一直扯着的衣角,拱了拱尚还瘦弱的胸膛,气嘟嘟地道:“我有力气了!”

        李雪看着这一幕,笑眯眯的,说道:“那你还不如牵着妈妈的手,拉着我一起走呢。”

        “好!”

        就这样,娘俩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互相牵着手,在雪地里边缓缓前进。

        走了差不多三里路的样子,娘俩聊得正起劲呢,道路两旁的雪松忽地降下一大朵雪白的向日葵下来,直接是把身材瘦小的孙武卒硬生生地砸到了雪地里边,吃了一大嘴除夕夜的雪。

        妈妈李雪见状,捧腹大笑,她虽也遭受了一点波及,但屹立不倒。

        孙武卒从雪地里边站起身,满身白雪以及土路上边被雪层压盖住的破败稻草,他来不及抖落身上雪草,便是闻声张牙舞爪:“妈妈不许笑!”

        见着儿子朝自己气势汹汹跑来,李雪一边大笑一边仓皇出逃,还一边叫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惹得孙武卒龇牙咧嘴。

        于是娘俩便是上演了一幕雪地里边追逐的游戏。

        成年的李雪即便手提重物,但跑起来还是要比年方四岁的孙武卒更快,没过多久,两人便是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听着妈妈口中一直叫囔着“你过来呀”,孙武卒使出了平生吃奶的劲,在积雪厚达一尺的雪地里边艰难向前奔跑。

        忽地,一阵阴风狂起,又吹落两旁雪松上的白色花朵,可把孙武卒砸了个够呛,又一次深陷在雪地里。

        待得他再起身,打了个哆嗦,这次是要把身上雪草尽数抖落掉的,可阴风停下的那一瞬,又忽地响起一段冷幽幽的让人心生寒意的铃声。

        叮铃叮,叮当当,当当当,叮叮当当……

        如此反复,仿若有幽灵从地底钻出,在这本就严寒的腊冬时节更加给人寒意,孙武卒眼神忽地变得空洞起来。

        嗤!

        耳边传来一声刀剑刺透身体的声音。

        孙武卒猛地惊醒,猛地抬头,而后又猛地瘫坐。

        只见前方十数米开外,那道雪地里边不怎么显眼的身影忽地变得显眼起来,她手中那袋显眼的鲜红袋子蓦然坠地。

        四岁的孙武卒方才还神采飞扬,现在却是六神无主,倒在雪地里边,有句话想要说出却是硬生生地卡在咽喉。

        一柄白亮长刀穿透腹部的人影轰然倒塌,露出身后那个身着显眼黑衣的凶手。

        他猛地朝孙武卒望来。

        呆呆瘫坐在雪地里边的孙武卒能够感受到那双眼睛里的不屑,轻蔑,傲慢。

        黑衣男子朝他阴冷一笑,却是不下杀手,而是不做停留,转身离开。

        无声的死。

        那雪白亮,那血透心凉,今天除夕夜,孙家有人亡。

        孙武卒死记住了那张凶煞面孔。

        原本还想听父亲所说长大去当个兵的他今年读了书。

        不想去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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