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对手
阿碧见我面露疑惑，颇为满足地继续道：“陛下已经宣旨公开了夫人的身份……”
“宣旨？什么旨？我怎么不知道？”
我瞥了眼小李子，他迅速躲开我的眼神。
接着，阿碧清了清嗓，模仿着宣旨太监的声音扬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来，宫中颇有言论伤朕爱妃，彻夜难眠。今特此下诏，以绝谣言！
从一品夫人甄氏，实乃献帝时随宫宫女凤倾，与朕相识于建安十二年，相知，相爱，诞下爱子。
时朕年少，功成未就，恐献帝不允，方隐之。
叡儿血统纯正，实乃皇子，今日若有人再以此事造谣生事，格杀勿论！钦～此！”
阿碧把最后两个字拖得老长老长，重复完旨意嘴角还得意地笑了笑。
“真是这么说？”我问阿碧。
阿碧频繁点头，生怕我不相信。小李子笑嘻嘻着脸：
“过会儿大皇子就来请安，夫人可是要延迟一下？”
他坏坏地瞥了一眼桌上，还没有动筷，似是在催促我。
“咳！”我气管被呛到，连连咳嗽，这下子连我也险些被他噎死。
我拿眼昵了他良久，他才终于笑道：“好吧！我坦白交待——”顿了顿，渐渐收敛起笑容，正正经经的说，
“陛下下旨堵住悠悠之口，但是后宫前朝都盯着大皇子，尤其是徐姬和郭贵嫔，贵嫔虽还未有龙嗣，但她近日与徐姬来往颇为亲密，想来是有意与徐姬共同扶曹礼上储君之位。
先前陛下提立后之事，朝堂一片哗然，好不容易压了下来，这下朝中朝外都盯紧了那位置。谁都有争夺储君之位，即便他们最后迫不得已推大皇子为太子，可也未必见得他们心里有多乐见大皇子登上大位。
与其今后落话柄给他们不停叨咕，倒不如大皇子做到滴水不漏，这样做也使得群臣觉得大皇子深明大义，有容人之量，今后继位能更好树立威信……”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小李子会说出这番话来，半天才琢磨过味来。
我漫不经心地将一勺汤水塞进嘴里，阿碧细心地用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夫人与大皇子还未见过面，请安怕会生疏，漏洞百出，不会弄巧成拙么？”
“那是不可能的…陛下心里早衡量好了一个尺度……”
小李子坏坏地给了阿碧一个眼色。
我耐住性子问：
“那……还要等多久？”
他笑着眨眼：“陛下昨夜已拟订在六月初举行大皇子祭坛仪式，算是正式认祖归宗，向天下宣告身份了！”
小李子的话说得激动万分，但是却似乎忘了，他早已不在曹丕宫中，却还是时刻保持着与曹丕的密切联系。
他与曹丕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虽清楚，但总觉得他这般“胳膊肘往外拐”，总有被冒犯到的感觉。
这顿早膳用得有那么点不愉快。待曹叡进殿请安时，昭华殿又是一次人仰马翻的慌乱紧张，好在我对这些丫鬟太监的心理拿捏颇有心得，再加上曹叡没有摆架子，小李子从旁协助，阿碧吩咐大小侍女太监倒也分工明确，虽然请安礼仪繁杂，却是井然有序，未见慌乱。
这日我一早都悬着心，听着曹叡告别，便再难按捺得住激动的情绪，弹身从屏风后坐了起来。
曹叡随即被我惊到，在屏风外伸了伸脖子往里面瞅：“母妃可是身体欠安？”
“天热了，可能是有点不适应……”我顿了一下，从屏风外缓缓走出，直接走到曹叡跟前。
他颔了颔首，别来我的视线。
“好了，好了，也不烦你这等琐事，快些退下去忙自己的事吧……”我含笑拍了拍他的肩。
本来浑身难受地演着母子情深，到了闭幕时我倒是有些意犹未尽，轻笑了笑挥袖转身朝屏风里去。
“儿臣告退！”
曹叡话音刚落，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坐在梳妆台前目光一掠，触及对面桌上摆放的铜镜，见镜中隐隐闪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儿，我条件反射地转身向看。
隔着薄薄的屏风，见那九尺身形定定不动，面庞棱角分明，睫毛冷淡地低垂，嘴皮冷若冰霜地动了动，却说出来有些温柔的话：“在想什么？”
我一愣。
“还不出来接驾，是想受罚吗？”
“啊？这也要罚？”
我后知后觉地从凳子上弹起，风风火火地出了屏风，布料曹丕也往里面走，恰好撞了个满怀。
“是啊，就罚你穿上这身行头！”
我顺着曹丕所指方向去看，险些恍神。
小李子和阿碧正双手恭敬地抬着皇后典礼要穿的衣裳和佩带的饰物，华贵复杂万分。
我如今是从一品夫人，让我穿上那身行，就是僭越，这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绝地求生。
我垮下脸：“能不能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不许！”曹丕忽地狡黠一笑，在我唇上偷亲一记，闪身进我屏风里，“叡儿刚走，剩下的时间留给朕，不为过。”
我在原地愣住，半晌没反应过来那脸上一啄，直到小李子的偷笑彻底惹怒了我。
上前抖开披领、水袖、大襟右衽的降红色缂丝云凤纹长袍，我细细抚上那上头绣着的片金海凤纹，手指微微颤抖，终是紧了紧拳头，打算徒手毁掉。
忽地一团黑影儿闪过，我晃了个神，再抬头一看，曹丕已接替小李子拿着凤袍，极为配合的展开手臂，任我撕毁一般，脸上玩笑戏谑的神情渐渐浮现，得意一般地抖了抖衣袖，那种随之散发而出的凛然气势竟迫得我呼吸一窒。
“夫人可要想好，这衣服……怎么穿才是？”
曹丕坏笑，趁我不备双手环腰，替我系上朝带。
镶嵌了东珠宝石的腰带上左右佩帉，一条浅蓝，一条白色。另两侧分别垂挂荷包、燧觿、刀削、结佩等饰物。
我全身僵着，深吸一口气，此时有宫女和太监路过，全部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门口，窃窃私语着，眼神说不出的恐惧哈诧异。
“果真，这套衣服就是为夫人量身打造！”
曹丕说完，往身后睨了一眼，吓得宫女跪地不起，浑身瑟瑟发抖。
“可有看到什么？”
曹丕压低了声音问，宫女太监纷纷摇头，只一小太监反应慢了半拍，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愣神，曹丕以为他的威严受到挑衅，当即让小李子带了下去。
至于下场，我宫中再无音讯。
当曹丕帮我穿上凤袍那一刻，我回神直接往身后屏风靠了靠，精疲力竭。
以后打死我也再不会和曹丕硬碰硬了！
阿碧恭恭敬敬的走近我，将我胸前一百零八颗东珠穿成的珠串重新整理好，又将缀有金佛、舍林的帽子拿过来小心翼翼的替我戴上。
“去！宣德衡前来作画！”
阿碧一听德衡，喜色难掩，细声答了句：“是！”
我从屏风上撑起身子，困惑的问：“做什么？”
曹丕白了我一眼：“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你作画！”
居然要作我的画像？！我如今可不是皇后！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郭嬛徐姬仇昭仪怎么办？”
“随她们！”
我瞪眼叫道：“不可以！你虽然是皇帝，但是后宫平衡之术，前朝权衡之约你不能弃之不顾，魏国需要宫廷内外齐心协力，需要同仇敌忾共谋……”
“我都做到这地步了，你还不明白吗？！”他微微动怒，“父子反目为的是什么？绫儿封公主是为的什么？叡儿封皇子为的是什么？
我要的就是你！”
他一把抱过我的腰，星眸里闪过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不禁冷笑：“你说你要的是我？你确定？”
曹丕被我一问，问得愣住。他皱了皱眉，挥袖示意小李子先出去。
小李子惶恐不安地出殿，顺手关上殿门，安静地候在门外，谁知曹丕一提茶杯往门上一摔，小李子被震到，吓得惶急地跑出好远。
我见曹丕如此费尽心机地支开旁人，觉得越发好笑。
曹丕忽地扬了扬嘴角，大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是！你很聪明！我曹丕怎么可能是为了女人放弃天下的人！我只不过是为了从此天下再无一人能制约我！我要我得不到的女人哭着求着等我临幸！”他猛地又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到床边，大声嚷道，“我就要你在意我，爱上我！心甘情愿地穿上我的凤袍！”
“曹丕！拜托你理智一点！”我吼得比他更大声。
他闻言一震，神情复杂交错，最后痛苦的一拳砸在床垫上。
沉寂过后，我俩彼此望着对方，眼底交汇着各自的心愫。冷静下来的曹丕应该能够体会我的话，亦会明白此刻后宫平衡对于前廷安稳的重要性。
无论如何，我不能成为皇后！我作为歌姬，再嫁妇人，在这大魏宫后中必然不会是母仪天下的主。
不说总不可能，至少现在时机不成熟。
曹丕现在甚至不能怠慢郭嬛身后的势力。
我抬手轻抚曹丕神情受挫的脸孔，莫名有些心疼，叹息道：“你放心，我还没有看到你做个好皇帝！我会站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亲眼看你坐稳那把龙椅……”
曹丕颇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缓缓坐到床边，躺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知道曹丕累了，说实话我也累了。
但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们都得头也不回地做下去。
“凤倾，你知道有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吗？”曹丕忽然说。
我不禁笑了笑：“因为只有我敢顶撞你吗？”
曹丕轻轻摇头：“也不全是！”他思索了一下，侧过身看向我，“我们之间，不是夫妻……”
我无语，却不得不搭理了一句：“那是什么？”
“更像是……是对手！其实我……”
“曹丕！”听他说起对手，我便想起曹叡的局势来，忙翻个身正言道：“对手就对手吧！反正你也没真的生我气，我也没真的驳了你面子，还是先说说叡儿的事吧！”
曹丕微微迷眼：“你确定真的没有让我这一国之君丢面子？”
我愣了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我知道你下一步有意要扶叡儿，但是可不可以，不要一步到位？”
“什么意思？”
我顿了顿，坐起身来，分析道：“迟迟不立储君，陛下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但是让叡儿认我为母妃，这就是一步错棋，我的身份不能帮到你们任何事！”我没有兵力雄厚的后家，这就是致命伤！
曹丕点了点头，倒是让我十分惊讶：他竟听得进去我的话！
我做梦也没想过，我们前一秒还在掐脖子，后一秒就心平气和地一致对外！
“六月初便是祭天大典，如果陛下趁此册封太子，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如今江东益州都对新起洛阳虎视眈眈，魏国再经不起内斗了！”
曹丕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这时，巧儿在门外回禀：“陛下！德衡先生到了！”
我瞅了瞅曹丕的神色，还算正常，也便替他回了句：“这儿没什么事儿了，阿碧，你带先生去作画吧！”
“夫人，陛下不是说……”
“本宫知道！陛下说了，你照顾本宫有功，赏你一幅自画像！德衡，你便替陛下完成吧！”
德衡颔了颔首，作揖愣了愣，回了句“诺”，便和阿碧离开。
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碧空万里，暖阳爬上地平线，从窗外洒下金光进殿。
“看来你是想好了好办法，即可以不掀起轩然大波，又让叡儿的地位更稳固！”
我运筹帷幄地轻笑了笑，又听曹丕不知是何表情地道了句：
“你还……真是个好对手，处处想在前面……”
六月很快到了。祭天大典那天队伍浩浩荡荡，车马喧嚣。
曹丕的马车在最前面，其次是卞太后，郭嬛与巧儿，我和阿碧同坐，后面陆续跟着仇昭仪和徐姬的人马。
诸位大臣，文武百官齐聚八角殿外广场空地。
曹丕循例领了三炷香，率领群臣先行焚香拜天。曹叡随之。
我静静地站在郭嬛身边，穿了一袭石青长袍，站在一干妃嫔堆里，曹植的目光无意中扫到我时，惊得差点在失了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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