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一天·第十五节

两人十五岁的春天，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楼道外大声招呼她出来踢球，她很久之后才慢慢走出来，穿着一身碧色的长裙，颇不自在地扭着手，问他她有没有比平时好看一点。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说她的肩膀看起来比平时壮了。她气得拍了他一巴掌，他笑嘻嘻地抱着球等着她威胁要揍扁他，可她没有，她走了，她说她要去街道里的合唱俱乐部。当天，他自己在阳光明媚的空地上练了一下午射门。他可惜没人看，只能大声给自己喝彩。

        两人的下一个圣诞节，他应邀去看她合唱队的演出。她唱的一般，个子不高，却站在倒数第二排。他看不清，也听不出趣，只是在下面打哈欠。旁边观众席上的小姑娘倒是聚精会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钢伴。据说那人刚从奥地利搬来，家境极好，钢琴演奏在隔壁的艺术高中甚至出了名。他撇了撇嘴，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鳏居的父亲从匈牙利搬来不过十年，家里经济还拮据，她不是搞艺术那块料。

        两人十六岁的一整年，她每个周末都在河边的花篱下梗着嗓子唱歌。他故意到河边踢球去，偷偷地在旁边听。他想听她唱，又想取笑她唱，她开始还骂他，后来终于懒得管他。他总想传球招她下来玩，因为他看出来她自己是很想跳过河下场奔跑一阵的。可她总是不理，他于是把自己的失败都怪罪在裙子头上——她总是穿着各种各样鲜艳的裙子，都比最开始那条碧色的裙子好看。

        两人的最后一个高中开学典礼，她带那个邻校的小钢琴家，表演了一段独唱。他仍然听不出意思，只是跟着周围激动的同学鼓掌。可她在结束的那个音符里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的幸福融得红红的，他于是就觉得高兴，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好，引得周围人笑着羞他。他在她班门口等她去薯条屋吃晚饭，没有等到，她班级里的姑娘告诉他有个瘦高的男生接她一起走了。他忽然问了一句，是今天上午的那个钢伴么？是，就是他。她的同学笑嘻嘻地告诉他。

        两个人的十七岁，他几乎没再见过她，但总有她的消息传到他的身边。他什么都不信，因为他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颗什么样的心。她喜欢跑步，喜欢骑马，是射击的一把好手，笑起来痛快得像只大鹅，哭起来愤怒得像只母狮。什么音乐、舞蹈、绫罗绸缎，总有一天要把她束得厌烦的。她的同学都说她早就是个淑女了，他一言不发，内心拼命地嘲笑她们，没有一个人懂得看她的眼睛。

        两个人十八岁的春天，他在楼下见到了她，一身短袖短裤，打卷的栗色长发高高盘起。他忽然胆怯了起来，纠结许久，只问出一句，要不要去踢球。她大笑着同意了。两个人在河边追追打打，跑了一整个下午，喊声和笑声几乎要把融铅一样酷热的太阳吵得震下来。他完全安心了，对她说，你根本没变。可她却没有附和他。他看到她面部的肌肉拉扯着，摆出了一幅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然后告诉他，她可能要走了，因为他，他和他的家人很快要回国了。

        这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单独见面。

        然后，他们的名字，就一起出现在了大逃杀的选手序列上。

        【凌晨3:002号区域边缘】

        基尔伯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潮湿的树林气味在他整夜未眠的心脏中唤起了一阵阵粘连和紧缩的不适感，他努力接着气，视线摇晃着追踪着前方树枝的似真似幻的摇动。脚尖猛地一痛，基尔伯特整个人就随着变形的跑步动作被盘生在地上的老根绊倒在了地上。罗德里赫终于趁此机会赶了上来，一巴掌摁在他的肩上，气喘了许久才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你疯了！我们怎么可能追得上他们！”

        基尔伯躺在地上猛烈地喘着气，颅腔里全是泥和青草的生冷气味。他想翻身起来，又被罗德里赫一胳膊挡着坐倒在地上。

        “我们已经追了快十分钟了，这样下去根本没有意义，就是白白地消耗体力。我都不知道我们到了哪里——万一这是另外一个陷阱呢？”

        在黑暗中罗德里赫感觉到基尔伯特的眼睛像毒蛇一样盯住了自己。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感受到有一管金属顶在了他的下颌上。

        “你就这么怕死？”德国人的声音缓缓地飘了过来。罗德里赫从来没有被人这么侮辱过，他几乎要愤怒了，可是基尔伯特似寻常的声调又仿佛禁锢着他的手脚，让他一动不敢动，眼睛只是徒然在黑暗里大大地睁着。

        “为什么死去的是伊莎，不是你呢？”

        越来越紧的压迫使得罗德里赫的颈部软骨一突一突地疼痛起来，他有些恐惧，不自觉地向后移动了一点。

        “她勇敢，坚强，又那么聪明。她说不定能杀了我们所有人，然后像尤莉娅一样风风光光离开这里。可你呢，你的这双手除了摆弄摆弄钢琴，连枪都拿不住——留你活着有什么用？不，不，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么胆小没用，她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死！”

        罗德里赫感受到他被基尔伯特无处逃逸的痛苦和愤怒捉住了。钢琴家纤细的内心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无端责难，他急急地呼吸着，眼眶里涌出一点湿气。

        “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没有想过能够活着回去。我能够感受到，无论是她，是我，还是你这个了不起的英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她死在我之前，就当是我的幸运，至少要承受痛苦折磨的是我，不是她。倒是你，像这样昏了头一样地横冲直撞，你以为自己是在给她报仇么？不，你完全就是在送死！”

        “给我闭上嘴！你这个软蛋！”基尔伯特的咆哮砸在他的脸上：“你等着，你等着看，杀死伊莎的那些凶手，每一个都会死在我的手里！”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你知道他们一共有几个人？你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逞口头威风，你这些可笑的威胁有什么用！你现在应该立刻跟我回去，去找我们的背包……”

        罗德里赫没有说完自己的话，因为基尔伯特的一只拳头直接砸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有片刻失去了意识，后仰着倒在了地上。基尔伯特站了起来，在一片漆黑中居高立下地望着他。

        “你根本不爱她，罗德里赫，你根本不配拥有伊莎。”

        他的声音颤抖着，罗德里赫没再感受到对方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凄凉。

        基尔伯特转身，一件东西抛到了地上。罗德里赫摸索着捡起来，是原本属于自己的小手枪。

        “你不杀我了？”

        “…不。”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么？”

        基尔伯特没有再回答，而是转身朝着前方走去了。直到簇簇的脚步声几乎消失了，罗德里赫才扶着头站起来，顶着胸膛里虚浮的心跳，沿着来时的方向，前去寻找三人之前的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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