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三天.第四节
【10:301号区域】
1号区域海边，巨大的方形礁石在沙滩上投下了宽阔的阴影，其中影影绰绰，可以辨识出阳光在两顶金色的头颅上反射的光点。
“点三五七、点三零，我手里的是点四五——亚瑟把给你的手枪递我一下——唉，可不是么，点二二……主办方的人确实心思够细，能想到把子弹的口径全部错开。可惜，可惜，那这把枪只能是作废了。算了，你干脆再拿我一把冲锋枪吧，剩下的这把新步枪我自己用……喂，喂！亚瑟呀，我的好亚蒂，你在想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盘着腿坐在沙地上，面前满满当当地摊了五把枪械，旁边更是码着令人咋舌的多达六座背包。在他的坚决要求下，两个人带着一大堆战利品，硬是从中心降落点附近穿越了整整一个大圆半径，来到了1区海边这种地形开阔且只需要单方向警戒的位置，决定在最后的禁区出现之前都坚持防守战略。
亚瑟坐在一块略微凸出地面一点的礁石上，一边出神，一边慢不经心地在笔记本上将手绘地图上的3区打上阴影线。阿尔弗雷德点清了武器，一跃坐到亚瑟旁边，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尖，想要追回他的注意力。
亚瑟面对这熟悉的把戏，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扯对方的胡子，然而当手指碰到那截然不同的肌肤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浑身打了个寒战。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散漫的眼神倏然变冷，颇不满意地嘟起了嘴。
“亚蒂就这样的反应力，倘若这里真是战场，都够你死一百回的了。”
亚瑟近乎麻木的心驱使着他的嘴角拉起了一个无限嘲弄的假笑。
我死上一百回也没关系，只要足够你死上一次就行了。
可惜本田分到毒素并非是纯结晶，说明书上写整管理论上足以毒死4-5个成年人，自己在回收的时候损失了近一半，阿尔弗雷德饮用的量又只有半瓶水的七分之一到六分之一左右，现下只能继续观望效果如何了。
“喂——你又开始走神了。怎么会有人从来不分享自己的想法，难道我这样的超级英雄还不够让你信任一下嘛？”
亚瑟瞥了一眼身侧阿尔弗雷德鲜明的脸部轮廓和刻意瞪圆的眼睛，内心那些绝妙的恶毒讥讽忽地迷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对抗这种莫名其妙的软化，翻开了笔记本上的一页，开始飞快的写字。
“昨天晚上11时到11时30分、3时至4时两个时间段内，你在以大约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在自己的颈环的录音器位置用手指敲击一种由三到四种音效组成的特殊代码。我该如何信任你？”
阿尔弗雷德将本子扯过去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拎着地上的一只背包站起来，走出了阴影，绕到方形礁石背后，状似无意地将背包放置在礁石顶部的一处凹陷里，却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这座石头上唯一的一处摄像头。阿尔弗雷德背朝着平阔的大海，在礁石与海浪围成的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坐下，并伸出手招呼亚瑟同样以背对大海的姿势坐到他身边来。
笔记本的字面被举起来面对着海，上面新添了这样一行字：想知道真相么？
亚瑟用自己的笔，圈起了“真相”这个词，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
“最后的真相。一个值得你辛苦走来海边、藏在礁石底下去听的真相。”
亚瑟看向阿尔弗雷德明亮而美丽的蓝色眼睛，现在那里面盛满了一种令人愉悦的狡黠，那是为了掩盖他们主人内心正在疯狂激荡的剧烈的感情。亚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已经腐烂成泥的那些最遥远的回忆中，有什么可怕的真相正在拼了命地想挣脱遗忘的枷锁。
阿尔弗雷德撕下了那页的已经被飘飞的笔划占满了的纸张，将它叠起来只露空白的背面，把纸的边缘在衣服拉链上擦毛，两三下用火石引燃，丢在脚下。亚瑟看着他一系列连贯但并不甚熟练的动作，开始预感到，他为这一刻可能已筹划了太久。
“你连亚历山大也忘记了吗？”
亚瑟先是眯着眼睛地盯住那张纸，试图从飞速运转的记忆中梳理出这个并不罕见的专有名词可能与大逃杀的一切联系。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眼神完全凝固了，像是被闪电劈中一样傻在那里。
尖尖的笔尖伸了过来，又在下面歪歪地写了一行字。
“那盒小锡兵里的将军，是我带走了，你之后有找过它吗？”
阿尔弗雷德没有写完，因为他的手腕被亚瑟一把抓住了。此时的亚瑟连呼吸都稳不下来了，他定定地盯着对面的人看，就像和陌生人第一次见面时努力想要记住新的相貌一样，后来就用干脆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阿尔弗雷德对此没有任何抗拒，甚至微笑着反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笑眼出现的一瞬间，亚瑟就完全认出来了。
阿尔弗雷德，就是十一年前被父亲从他们身边偷走的幼弟，亚历山大·柯克兰。
亚瑟的脑袋被巨大的落差冲得晕晕乎乎的，差点忘乎所以地呼唤出弟弟的真名。阿尔弗雷德赶快伸手捂住他的嘴，用手指示意他们仍然处在主办方的录音监控之下。亚瑟笑着抹了一把眼底的泪水，随即毫不犹疑地拥住了阔别已久的同胞兄弟，并由着他自己整个童年中最为眷恋的回忆，一下一下地吻着幼弟的额头、双眼、鼻尖、两颊。
阿尔弗雷德同样将亚瑟紧紧地箍在怀里，怀着生平所未经历过的感情完全顺从地领受着兄长的思念。毕竟截止此时，亲人对他来说都还是生疏的角色，而亚瑟在他那还有怯意的内心唤起的一点久远的温情，就几乎让他生出将推翻一切重新开始的念头。但阿尔弗雷德毕竟是艾伦教出来的阿尔弗雷德，这样的念头只是闪了闪，便被他自己掐灭了。阿尔只是放任自己尽情享受现在的这一时刻，因为他比亚瑟更清楚，他们只有现在了，在所有的过往和一切的未来中，这一刻，是他们和童年的他们唯一的交叉点。
而这样的时刻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亚瑟忽然神色大变，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突然伸手抓住自己的肩膀，又突然站起身四处张望着，又差点对自己张口说话。他是好不容易忍住了，可是摊开本子又迟迟写不出东西来。阿尔弗雷德靠近了一点，几乎看到了他眼里挣出了几滴泪。他开始感到了异常，正想继续探问下去，却看到亚瑟终于写出了字：
为什么我们的兄弟关系对于主办方而言是个秘密呢？
阿尔弗雷德心里恍然。不像他，正常人大约还是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但他要承认，自己本来编造了一套几经修改的近乎完美的谎言。但是进入赛场之后他改变主意了，他想要让亚瑟知道真相，全部的真相，或者，至少是几乎全部的真相。反正无论他现在知道多少，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威胁。更何况阿尔弗雷德已经发现，欺骗亚瑟或者伤害亚瑟，都会让自己很不舒服。
他们的父亲老柯克兰是新纪元二十年代中叶掀起的第一波全球反大逃杀浪潮中，西欧地区崛起的最重要的几个领导人物之一。他不隶属于任何一个特定组织，但一手撑起了半个昂撒系反大逃杀组织的交流渠道。身份暴露的时候他的地位已经相当稳固，大逃杀组织不能直接对他下手，就采用了惯用的手段，将他的头生儿子送入大逃杀赛场，并通过特殊手段保证他绝不能活着走出赛场、成为拥有胜者特权的人。父亲最大的弱点，就是他家里有四个孩子。斯科特死后，父亲立刻与母亲离婚并分居，他未必不知道这是掩耳盗铃，也未必不知自己工作对家人的完全保密对母亲构成了多大的折磨，但是他心里就是有那一丝侥幸。结果已经是显然的。法理上的离婚并不能阻止罗莎第二次中选，这种操纵几乎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父亲认清事实后，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也就是将自己的孩子远远地送到没有大逃杀遴选的国家，通过过继来获得新的国籍。然而，就在他带着自己最小的孩子跨过大西洋，中转美国的时候，大逃杀组织终于找到了机会，将逃亡途中的父亲逮捕，他最后死在狱中。而阿尔弗雷德却被父亲的老对手、第四届大逃杀的胜者、大逃杀组织的核心成员艾伦带走，艾伦将他的社会身份安排为自己一位幼年夭折的表兄的儿子。这位以恶趣味出了名的恐怖人物颇有审美情趣地决定，要将当时不满六岁的阿尔弗雷德，从从反大逃杀组织领袖的孩子，培养成为大逃杀组织最尖锐的力量。
“那是什么？”一直完全沉默着试图理解一切的亚瑟终于打断了阿尔弗雷德的笔述。
“你可以理解为反-反大逃杀组织。”阿尔弗雷德勾起了一个漂亮的挑尾，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所有进入大逃杀组织的青年成员，都会被训练成为随时可能进入大逃杀比赛的志愿者储备，其中只有最优秀的成员才有可能获得志愿参加三年一届大逃杀比赛的资格。我们参赛当然是希望能拿到胜利，将大逃杀比赛规则的胜者特权尽可能收回组织，但获胜的不可控因素太大了。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控制可能渗入比赛的那些飞蛾扑火的反大逃杀力量。比如说这次的本田菊，我们早就查到他是蝶鸣社的人，艾伦信任我的能力，就干脆制定了计划，想要利用他们的逃脱轨迹，趁机把他们的组织一网打尽。至于结果嘛，可惜你应该没机会看到，但我可以告诉你，要不了多久，日本的这个庞然大物就该彻底完事了。”
亚瑟勉强消化着面前巨大的信息量，有一个越来越大的疑问停留在他的脑海里。阿尔弗雷德只是打量了一下兄长的表情，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疑惑。因为这正是他的设计。他从来不会放过表现自己智慧的机会，先行在纸上写下了：
“你是不是在想，两面的隐情我都掌握了，那我自己的立场到底是什么？”
被准确命中心思的亚瑟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没有立场。我既不支持大逃杀，也不反对大逃杀，我只为我自己而战。我想要摆脱这两股力量的唯一方式，就是在一场大逃杀游戏中，活到最后，获得胜者特权。”
到这里，阿尔弗雷德站了起来，开口出声：
“亚瑟，我需要你的支持，我也相信你会支持我。”
这句话仅就演讲技巧来说，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重音、声调、感情，一切的配置，都足以让一个刚刚接受了巨大信息量并被那一推心置腹的剖白所感染的人内心震动。阿尔弗雷德坚信，他的计算不会出错，更不应该在亚瑟身上出错。
“你会得到所有你该得到的，阿尔弗。”
亚瑟站起来，向阿尔弗雷德郑重其事地伸出手。阿尔弗雷德满意地将它握住，而后干脆将亚瑟再次拉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
我最亲爱的兄长，除了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以外，我已经能给了你我所能给的最好的礼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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