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鸭子酒
愿荀仙君的柴桑府没有围墙,那里有着一片大潭水,潭边芳草萋萋,杨柳依依。
一栋酒肆高楼就建在潭中,每到夜里潭水就泛起一片雾气,给酒肆笼上一层纱。
梁秋仪夜里在高楼闲坐,周围摆着数坛小酒,忆冢拿出来的本命法器白拂尘沾着灰尘卧在他脚边。
他拿了起来,把白拂尘的毛一抓,把它当抹布给一个空坛子擦了个干净,随后丢了株丁香进去。
一阵狂风吹散雾气,他抬头看见雾中显现出来的那朵狂桃,不由得“啧”了一声。
许孤央随意看了看酒坛里东西,阴阳怪气道:“你这一瞧上个人就专门酿坛酒的破毛病什么时候改改?酿了也不见得喝。”
梁秋仪白了她一眼,“酿好了就喝,又不是给你酿的,急什么?这么着跟你二哥说话?就应该让阿渊给你抓回去,见不着江积玉,让你活活心痛死。”
末了,他又道:“不对啊,你平常不都得骚扰他好几天吗?”
“好像魄主回来了,她给我分担了。”她拆开一坛酒,咕噜噜的直接往肚里灌,“见了一面我就缓得差不多赶紧走了。”
梁秋仪一愣,“她是魄主?你俩胆子挺大啊,抢人家发妻爱魄等他俩发现了不给你端了。”
他看了眼没心没肺喝着酒的许孤央,道:“吃了那么多爱魄,也不见得她的能消停些,瞅着挺乖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么死心眼。”
许孤央咂咂嘴巴,纠正他,“她要是让我对江积玉死心塌地,那才叫死心眼。关键是我还得跟她一样关爱万物,雀都一大片桃花开,我巴不得把花瓣全给扇落了,结果她还控着我不准扇。狗屁天下桃花聚雀都,要不是这爱魄太强,我迟早得把雀都的桃花树整死来。”
梁秋仪默了默,端起坛新酒,嘈道:“年年春天你往雀都刮狂风,跟要树死也没差。”
许孤央和他碰了碰杯,纤手沾上了大片烈酒,空气和鼻腔里都是浓烈的潇洒柳枝味。她道:“这酒是谁?那么潇洒无羁。”
随后又跟他闲谈无语道:“关键是那桃花瓣狂落,凡人还觉得美极,花都落地,树都要哭死了,他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是我。”梁秋仪道,“没取名,二哥没文化,暖妹来给我取个。”
许孤央随意地用袖口擦干嘴角的酒渍,站了起来,边往楼下酒窖里走,边道:“暖妹也没文化,让阿渊给你取。”
梁秋仪紧随其后,“阿渊半天蹦不出个屁来。”
“是吗?”许孤央脚步未停,犹疑道,“他对我话挺多啊。”
梁秋仪冷笑一声,问:“那他跟你说了什么话?”
许孤央冷言冷语道:“闭嘴。滚。滚过来。你可真聪明。许孤央你有种。晚上——”别哭。
“闭嘴。”梁秋仪及时终止了对话。下面的话是能说的吗?
许孤央一脚踢开酒窖门,那门好像被踢过不少次,没用多大力气就自行躺下了。
梁秋仪熟视无睹,站在门口抱手看她挑酒。
她端起一坛弥漫桃花香带着狂沙的酒,试图直接丢进衣袖。梁秋仪眼尖,一缕蓝气伴着黑丝把酒卷到了手上,提醒道:“次次试图端你自个的酒,你哪次成功过?”
许孤央摸出紫藤鞭,往地上挥了几鞭发出“啪啪”的声音,威胁道:“之前是我太过心软,现在我变了。”
“不给我,我就把你酒窖子打翻,打不过你,我就欺负酒坛子。”
“……”
酒就是梁秋仪的命根子,他倒没想到许孤央又从人间学了新的阴毒的法子来威胁他,只好妥协道:“明儿给你送去独苏城。”
许孤央经常被绑去独苏城常住,梁秋仪要把酒丢独苏城倒跟丢她老窝没差,便答应了下来。
出去后她看一眼那空旷的静潭,恶趣味由心而生,对梁秋仪道:“叫鸭子酒吧。”
“为什么叫鸭子酒?”梁秋仪冷冷看她一眼,心觉让她来取名真是个十足的错误。
她指了指那潭水道:“缺几只鸭。”
随后,生怕梁秋仪拿起白拂尘扫她一棒,当场化为桃花消失不见。
梁秋仪虽想打,但也没想过要真把她打一顿,她跑得飞快没让他说出正事,只好默默往空中写下一封书信传于独苏城。
夜里星光璀璨,一束漆黑的流星坠落于一只苍白的手上。
他一身黝黑衣袍,但凡来点萤火衬托,都会觉得他是夜空上的那块漆黑的背景板。黑领束起将他修长的脖子遮了一半,只留出一小块瓷肤,让人见得喉结滑动,凤眼剑眉,眉目间净是冷峻又无情。
他将手中的书信拆了开来,那信里又轻飘飘掉落出一坛桃花酒,一缕黑气将酒托起置放到面前的书案上。
他垂眸,修长的眉扇随着墨瞳微微往下,在眼敛下投出一块幽影。
「忆冢将启,记忆当修。」
随后,手中的白纸变成灰烬又化为虚无。
——
云念已经闭目练习了几天,多少能掌握好仙气了。
她在院中掐着指尖,凝出一缕淡紫仙气,那缕仙气吸光了缸里的水,化为一朵云彩飞去花簇上边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水。
随后,她满意地眯起了眼,转身对殿里处着事务的江积玉道:“我出去熟悉会。”
江积玉应下,但还是不放心问道:“当真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云念坚持道,“总归是我要熟悉的,我自己来。”
江积玉默了片刻,道:“好。”
府外杂声嚷嚷,云念将府门打开步了出去,一缕仙光往她侧腰拱了拱,轻柔又缱绻似在唤她,但她不曾发觉,于是那缕盈白仙光便化为了一个白锦钱囊,里头装满了稀碎的铜板碎银。
感受到腰上突如其来的重量,云念疑惑的低头看了眼,随后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海。
一个衣衫发白的破烂小贩扛着一大棒糖葫芦在街巷呦呵:“卖糖葫芦嘞~糖葫芦~”
他瞟了眼旁边几位带着孩童的夫人,又高高呦呵几声:“糖葫芦~三文钱一根,十文钱三根~”
云念从他旁边擦肩而过,顿了顿脚步,觉得这人当真是算数天才。
末了,她还是转身拍了拍那位小贩的肩膀,和声提醒道:“这位兄台,三文钱一根,单买三根就九文钱,你这三根一块买还多收了一文。”
小贩瞧了她一眼,模样上佳,但他还是开口嫌弃道:“用你多管闲事?”反正又不是你要买。
似乎是听见了他心声,云念道:“我要三根,你收我几文?”
小贩喜道:“九文。”
随后他拔下三根递给她。
云念从钱囊里摸出了几个铜板,身边传来孩童哭闹声,少顷,她又摸出了几块碎银,接过糖葫芦,抬头又看到小贩那张为财谄媚的脸,一时有些哑然。
她将手里的铜板放至小贩掌心,又放了几粒碎银,道:“九文是我所付,几银是我为他人所付,若你之后遇到哭闹孩童便给他递一根。”
小贩唏嘘,“善人呐。”
云念却是摇摇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拿着三根糖葫芦随意地继续走。
没等她走出几步,她旁边的对街便传来更大的哭闹声,是妇人的。
那名粗旧砖红衫色的美妇人在地上打着滚,发出嘶吼痛苦的叫声,孩童脸上尚有未干的泪迹惊愕地看着地上的妇人,他手正往那个糖葫芦伸去,却顿在空中。
小贩似乎也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到,“怎、怎么回事啊?”便拉着孩童后退了几步。
云念看到一团黑气在妇人身边乱窜,向她撕咬,速度之快,让那张被黑气覆盖的脸微微露了出来,她脸上全是岁月苍老的痕迹,眼尾褶皱极深。
她飞速地落了一道结界,凡人肉眼看着尚在,而二人一鬼已入结界混斗。
仙气凝成了困锁,将那厉鬼捆住,厉鬼声音沧桑怒道:“放开!她该死!她谋筹我死,抢我夫君,肆虐我儿,她比我还要该死!”
云念皱眉,又分出一道仙锁,转头看那凡人女子,“当真如此?”
妇人匍匐在地,哭嘁道:“不是我啊,是你夫君害你死的,家中米粮无存,又哪有钱银给你儿买吃食?”
“你胡说!渝州城外方青江,那日我同夫君外出同游,转身有见林子里你的一片砖红衣角!”
“你夫君流连红楼,见我美色,色字当头一把刀将我赎了出来,他又怕被你发现家财皆败,便试图让你丧命,我得知此事便匆匆赶来想救你,但他见着了我把我绑于林中,我只能看你死。事后,我常被他辱,文儒皮囊下是禽兽啊!夫人!”
她哭的更为大声了,“若有选择,我宁一辈子为红尘女!你儿那些伤皆非我打,我见你一生被骗可怜,日常都将你儿好生对待,今日他同我讲我不如你……”
云念皱眉,“孩童无心,不过此童当好好教训。”转头又对厉鬼道,“谁杀的你如今已明,放下怨念早日入轮回吧。”
厉鬼到底是偏执不信,非道:“定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
美妇撩起衣袖,双手厚茧层层,肘上多是划痕,一条条都泛着血腥,“是你夫君!他比你如今要恐怖。”她怒道,“我一片好心,你们俩个都是肮脏东西!”
厉鬼被激怒,冲破仙链,手化出一把菜刀向美妇袭去。
云念利落地往她身前站住,凝出一片御界格挡,发出刺耳的“铛”声。
她越打越怒,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便招招往云念身上打去,速度快得刮起了罡风。
云念拉着美妇不停闪躲,此时体力渐渐不支,一边飞速格挡她的利刀,一边右手拉一会美妇,又抽空画一笔“渡”字。
黝黑的结界里头满是钢刀反射出来的白光与溅出来仙色星火,还剩最后一撇,厉鬼挥出了最利一刀,云念有些来不及躲闪。
霎时,一把通身发白泛着盈盈月光,柄上挂着淡紫剑穗的剑从结界外破来,格挡在云念身前,此时“渡”字已成,泛着金光贴去了厉鬼身上将她定住。
江积玉衣袍卷着外头的尘灰匆匆赶来,肩头落着一只青鸟,他眉心微蹙,嘴抿成一条线,开口道:“怎么不先唤我?”
“一时间忘记了……”云念低声解释。
江积玉轻叹一口气,一边抬手将美妇的记忆除去,一边声音闷闷道:“若我再晚一步你当如何?”
愧疚感泛起,她郁郁道:“抱歉。”
结界化为萤火消散来,美妇人落在街上,她二人与厉鬼到了云府。
桐花木上满是青鸟叽喳叫唤,她惑道:“你袖里头装了那么多鸟?平日里可多让它们出来透透风。”
云念又怕平常是江积玉怕她嫌吵才没给鸟放出来,只有她出去了才放出来透风,又道:“我不讨厌鸟,也不嫌吵的。”
“这鸟……”他到底是没说,只是转移了话题道,“不用跟我说抱歉。”
随后,他又垂着眉眼道:“是我疏忽了,倒忘了给你安排法器了。”
云念摸着手上一只青鸟,它对着云念“啾啾”几声,她随口问道:“法器?”
“人仙的本命法器需去忆冢,过几日我带你去。”江积玉看着云念逗着那青鸟,一时心绪复杂。
云念对他弯眼,柔声道:“好。”
随后她又看向眼前的厉鬼,问道:“她应当怎么办?”
“交于鬼差,”江积玉随手化出一道书信,“渡化怨气后可入轮回。”
云念将厉鬼身上的渡字符揭了下来,江积玉凝出仙锁将她捆绑住,她真诚劝道:“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心爱之人将你背叛,但如今你已逝去,做不了什么。你儿被那美妇悉心相待,若你将美妇杀了,他归于何处?你能死而复生?”
厉鬼哀求道:“我儿伤痕累累,求仙子将他解救,伤美妇之事是我不对,可枕边人竟是如此,我到底无法接受。”
“人心可畏。”云念道。
江积玉在一边问道:“他是突然如此?”
“我于前几日身死,我死前他待我尚可,但偶尔也会发现他在红楼处,所以那美妇我也见过几次。我一妇人,又有子,这夫君我定是不能弃的,便想同夫君闲游改善关系,转头便看到了她,想她是为了从红楼处出来所以抓着我夫君不服,所以我才如此笃定是她害我。”
说完,周围的空气有些凌乱了起来,随后幻出了一黑一白的鬼差,他们都手提着灯,向江积玉轻鞠,声音雌雄不辨,道:“敛贞仙君。”
江积玉轻轻颔首。
厉鬼见此赶忙哀求道:“还请仙子将吾儿解脱!”
将她儿解脱倒是事小,可解脱之后他又当何去何从?美妇待他也不差,一同将他们解脱出来,平日稍稍关照一下倒也可以。
于是云念静默了一瞬,勉强道:“好罢。”
阴阳鬼差以眼神询问江积玉,见江积玉轻允便带着厉鬼一同消散离去。
随后,江积玉柔声道:“为人善事,当知止不殆,聚雪,你救不了每一个……”
云念低头看向脚尖,闷闷回他一声“嗯”。
似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小字‘聚雪’?”
——
深夜里渝州城灯火只有零星几点,一袭银丝蓝袍的道人哼着不着调的小曲落于一屋檐上。
只听他颇为烦躁道:“渝州城吃个爱魄还给我留活口,不要命了。”
随后手上的白拂尘跟着他一同飘动到了屋内。
他五指像利爪,从那睡下的男子身上凭空挖出一团魂魄,魂魄不知所以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月色幽幽照进来,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吊儿郎当道:“饿了,吃点东西。”
一口往魂魄咬去,发出“刺啦”一声,又伴着魂魄凄苦的嚎叫:“救——”
白拂尘的细杆穿透魂魄,散出众多的蓝色星星鬼火,拂尘须一扫皆灭于空中不见。
它须毛将魂魄牢牢困锁住,跟着梁秋仪一起幽荡在街上。他一边利爪将魂魄如同肉般撕开往嘴里抛,发出“咔咔”声,像在吃花生米,又一边哼着小曲走,步调愉悦。
青苔石板投出一道极其诡秘的长长黑影,夜里归家的酒鬼看见了骤然清醒,脚步凌乱,裆裤潮湿,手脚并用,嘴里呜呜地往家里跑去。
黑影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哼出了新的曲子,五音依然不齐。
随后,又是一声巨大哀嚎盖住了这首不着边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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