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三世的骨灰
归于云府时已是深夜,月上高头,繁星点点,桐花婆娑,屋内灯火通明。
江积玉尚在殿内仙书与愿荀仙君梁秋仪。
云念觉得脚踝有些痒便回了寝殿,她挠了挠,白嫩的脚踝此时已被她抓得通红,还破了些皮,渗出了点透明白液。
许是今日那蚂蚁咬的,倒是没想到小小的东西,能给她咬得那么难受。
她蹲下身子,抬手翻着柜子,青丝从身后忽落粘在她的肩旁,散开的白衣边上沾着些许碧波江水。
倒也不知道江积玉把她的药膏放在哪个柜中了,她耐心地一个个拉开柜子查找。
“最后一个了,应当是了。”她嘟囔着,伸手拉出那个屉子。
但那抽屉却纹丝不动。
云念疑惑的“嗯”了声,双手去拉,倒是把那前边的小圆木给拉出来了,还差点摔了一下。
脚上的痒又惹得她好一番躁意。
当即凝出仙气一甩,这才慢慢的把那抽屉拉开了。
里头装着三个梨花木盒,纹理细致精巧,倒是上好的梨花木,难得一见的佳品,不过她怎么不记得自己买过?
她伸手去挪开盖子,隐约见到里头的一角陌白色,里头好像装着粉末。
没等她再往前一挪。
一股带着侵略性的雪松香就钻入了鼻腔,那挪开盖子的手倏地落入了江积玉手心,他抬了起来,两人的手肘就贴在了一起。
而与此同时,她也霎时见不着一丝光亮,应当是被江积玉盖住了眼。
她眼睛被遮住,头跟着微微后仰,发丝便摩挲着他的喉。
“怎么了?”她感受到身后的蝴蝶骨正在紧贴着江积玉的身子,一时有些不安地发问。
昨日明明喂饱了这羊皮下的豺狼了。
江积玉此时浑身散着危险的气息,黑眸耀着光,垂头至她耳边,言语中带着热气,撩得她身后贴膛的脊骨一阵颤栗,“你在找什么?”
云念不知江积玉如今是何种情况,老老实实道:“找药,今天被蚁咬了。”
随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把江积玉履眼的手扒下。
扒下了,江积玉那手便转而去搂着她的腰。
她默默瞧了瞧眼前的情况,微妙的察觉到江积玉此时的情况不是很好。
刚想从他怀里挣开,江积玉却先行一步把她抱至了床榻上,低身凝眸看了会她通红的脚踝,给她揉了会,那处便恢复如初。
而气氛却没有那般温情,相反有些许怪异。
云念其实并不想依靠仙法,但见江积玉不愈,便试探问道:“愿荀仙君不让你入城?”
“让。”江积玉起身扫了扫衣摆淡淡道。
“你怎么好像有些生气?”
江积玉冁然一笑,“没生气。”
云念感觉周围的空气泛着丝丝诡异,但又摸不准是什么,只好跟只小白鼠一样灰溜溜地告退去沐浴了。
待出来后,她极其乖巧的钻入了被窝里,早早入睡。
而深夜,她身侧之人便悄声起了身,那处的温热蓦然被冷风涉入些许。
江积玉垂眸,撩了撩云念的发梢,一身白寝衣被幽夜覆上暗色,连带着容颜也裹上一层阴翳。
他轻声步去到了那个柜前,低身施术,那三个梨花木盒面上不动,实际上里里外外早已不同。
现在里头装的是各种膏药。
而此前的那三个梨花木盒,
装的是云念死在江积玉怀中三世的灰骨。
——
云念落七苦轮回后,众仙见他状态不佳,生怕这位仙首化为厉鬼。
明明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奈何众仙却觉得他离疯魔只差一步。
慧如为众仙之师,教导降仙台上所诞的仙君,同时也掌着仙界律法。
而众口悠悠难调,慧如无法,只好依着众仙,将他锁入了禁牢。
那是他孤寂的五十年。
见不着一丝一毫的阳,更见不得一瞬一缕的月,每每张眼,入目的便是一条条金光梵字。
耳边听的,是一句又一句的劝导,安慰他:云念已入七苦轮回,很快便可飞升为仙,你且在此稍候。
他每每听到都忍不住笑出声,说是安慰。
又何尝不是在提醒他,云念九死一生,云念将要灰飞烟灭,云念会跟他手上所轼的劫鬼一样,化为飘渺泡影。
他从未打算让云念为他成仙,他见到了太多度不过劫的鬼。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那是他挚爱的发妻,他怎么舍得让她变成怨气满腹的劫鬼,又怎么舍得让她堕入九死一生的轮回里头。
江积玉在这茫无涯际的黑里头,构想了无数次束月剑穿透云念魂魄的情景。
那太瘆人了。
瘆人,又可笑。
他要杀自己的爱人。
可转而他又忍不住猜想,万一云念可历过呢?万一呢。
“为什么?仙界天仙没了我尚有两百多位,不缺我一个。人人皆可剔仙骨,惟我不行?”他笑得有些癫狂,手上的链锁也跟着发出嘶声。
慧如的声音暗哑又沧桑,带着时间的亘古湿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积玉,我教养你数千年,怎舍得你去死。我怎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微笑着拜谢这位师父,就此,万年的恩义师情如一柄断剑。
那些复杂的心绪在他心上兵戎斗打五十年,终于到了离开禁牢那日。
而可笑的是,若非渝州城厉鬼遍野,他根本不会被放出来,根本不会见到久违的天光。
他的灼躁,他的暴戾,他的残虐,在渝州城屠鬼的三年里头表现的淋漓尽致。
两年无止境的杀戮,一年的厌恶。
厌恶这厉鬼横生不断,厌恶这无穷无尽之势,厌恶这鬼挡了他寻人的路。
那日,皎皎谦逊的仙首凛凛伫于上空,倘若神明救世般,一把束月剑环于身前。
城中人的愤恨和那厉鬼的幽怨,世间所有的污秽皆被纳于净纯的仙躯中。
落于凡间屋檐片瓦上的众仙看着这一幕,刹时惊愕失色,久久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
渝州城五十年连三并四的厉鬼之祸,竟这般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待他们回过神想要唤这位仙首回去仙界,看看他吸了那么多怨气会不会有损时,这位仙首早已不知所踪。
——
江积玉那时去了淮州城,盈蝶翩跹引他前去。
城里溪水环绕,层楼叠榭,卵石之上尚有梅雨来过的痕迹。
那只金色的盈蝶停在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头上。
她的手如一株病死的枯木,长着灰白的“菌菇”,拿着一个腐朽不堪的木棍。
那棍子底下黝黑,木屑丝丝散开了些许,沾着泥土和水渍,往前探向那个积水小潭,便让破洞露趾的草鞋沾上了水泥。
他的姑娘明明跟他一样有些许的洁癖。
他的发妻明明跟他一样喜欢干干净净。
他风光霁月,不染纤尘,站到了她面前。
她似有所觉,抬起一张满是疤痕烫伤的脸,层层褶皱夹着无数的斑白和肉痕。
她似是看不清眼前的人,又伸出朽棍往前探了一探,月白鞋履沾上了和她一样肮脏的泥印。
她张了张皱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江积玉垂眸看向她的脖子,那里有大块的烫迹。
少顷,她转了个方向,慢慢地,抬起脚,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那日淮州城的屋檐落着很多很多的青雀。
它们“吱呀吱呀”地叫着,给淮州城奏出一曲悲歌。
江积玉跟着她回到了一个碎瓦颓垣的小屋,顶上漏着今日所落的梅雨。
她摸索着什么,从一个角落里舀出一个茶杯般小的发霉的米粒。
江积玉在她身边看着,强制空气中那看不到的万灵为她引路。
直至那锅米饭做好,他又默不作声给换了新的。
老妪吃了一口,顿了一下,又缓慢地咀嚼起来,她吃地很慢,比那五十年还要慢。
待吃完后,她蜷去一个角落里头,跟着湿漉漉的茅草一同入睡。
夜里,梅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没有一滴落到她身上,倒是把江积玉淋成了一条丧家犬。
浓厚的雨滴在他眼睫上,模糊了眼中人,但他一个眼也没有眨。
他们之间,便如此日复日地过了一个月。
江积玉看着她的动作一天比一天的缓慢,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枯败的气息在她身上越来越浓。
她要死了。
她还要这样多久?
她还要这样过六世。
他们之间还有四百四十七年的距离。
她终究是走不动了,重重地倒下去,落到他怀里。
那跟腐朽的木棍子,就这么轻轻一摔,也跟着断了。
她张不开眼睛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发出了一句难听的声音,“是你吗?”
这段日子是你在吗?
“是我。”
她又用力地问了一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江积玉没有说话。
她像个长辈,轻轻地拍了拍江积玉的手,似在安慰他。
别难过,人总是要死的。
随后,她在他怀里再也不曾动过。
过了许久,江积玉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会。”
他抱起这个苍老的老妪,从淮州城徒步抱回了渝州城,一步也不曾歇过。
他穿过了雾隅,穿过了方青江,穿过了筏花巷,推开了那道大门。
“聚雪,我们回家了。”
那路过的人见着了他,惋惜地劝道:“人总是要死的,这位公子你别怕,没准你外祖下一世能投个好胎呢!”
他紧紧地抱着怀中早已僵硬的躯体,终于流出泪来。
“这是,我的发妻啊……”
(https://www.ddbqglxt.cc/chapter/91540640_1529544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ddbqglxt.cc。顶点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ddbqglxt.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