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仙元
没有人知道江积玉是什么时候生生剥出了自己的仙元塞给云念的。
或许是降仙台上那天光乍破的一吻,或许是她死在江积玉面前的某一世,或许是忆冢里他们平淡的某一天。
从始至终,他所有的悲痛、所有的付出,云念全都一无所知。
“众生平等,大爱无疆。”天上仙者无一例外皆将此句铭记于心。
而云念究竟承受了江积玉的多少偏爱、多少“大爱无疆”,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这种偏爱致使她成了天地间最大的行善者。
人世间纷乱杂续、让人痛彻心扉的七情流入云念心中,无一例外皆被江积玉的仙元所消化。
残留下来的,唯有云念微蹙的眉头和柔声的细语慰问。
天仙躯壳里的仙元一旦被挖出来,曾经存放仙元的地方便成了所谓的“心渊”。
没有天仙将自己的仙元挖出来过,除了江积玉。
而他的心渊深处存放着四百五十年前,他在渝州城吸纳的极为悲怆的冲天怨气。
致使渝州城一夜之间从安乐乡变成了流放之地的,便是那锁魂咒。
起初,暂掌渝州城的仙君对此城倒是安心,毕竟是江积玉管辖之地,那些人心瞧着虽多少有些许的阴暗,但总体来说也算和平。
本以为这厉鬼不会太多,可没等他睡两天好觉,那渝州城的厉鬼便渐渐的多了起来。
虽心有疑惑,但他也不以为意。
直至某一日,他打算把眼前的那只厉鬼丢去地府进行渡化,而那阴阳鬼差来把鬼押走了,没个半天,他们就又把厉鬼带了回来。
那厉鬼身上黑雾被鬼差剔除,露出平凡的身形,而那后脖颈烙着一团鬼火。
那便是锁魂咒。
落于活人之身便能将七情六欲、人心的晦暗放大,致使生者妄造杀孽、背信弃义,甚至弑兄杀友、抛妻弃子。
落于鬼身便能将其永留人间,入不得轮回,甚至还需吸收怨气进行残喘苟活。
本是无罪的纯净鬼魂,也会因此咒弑杀夺取他人的魂魄,吸收怨气得以偷生,故而他们染上了孽障,永坠深渊,成为万劫不复的厉鬼。
而导致渝州城厉鬼潮的锁魂咒却是来历不明,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落下的,又是什么时候全城的百姓都烙上了此印的。
每一天、每一日,人心的阴郁就犹如夜莺一般振翅出来狩猎。
舞坊老板娘不知是哪一日染上的,那雅致风情的舞坊便顷刻间化为了莺莺燕燕的烟花柳巷。
包子铺老板不知是那一日染上的,那包子比前几日更为好吃,有着同类的味道。
一夜间,这里变了天。
天上的仙君集结出动,却发现这些厉鬼怎么也杀不完。
那些从百姓身上溢出来的怨气,给予空中飘荡的恶鬼提供粮食,将其供养长大。
他们总不能去弑杀凡人,便是杀了,这些凡人死后也大概率是化为厉鬼的。
五十年的无尽厮杀,致使天上的仙君在某一刻濒临崩溃绝望。
尤其是当某个同僚差点陨身,天地间差点要落下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时——
终于有人绝望了。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真的不想管了,我自己的城池还有厉鬼在窜啊!”
“这渝州城不是仙首的吗?让他从禁牢出来吧,好歹给我们添个极强的助力……”
是以,江积玉便从仙界禁牢里出来,见到了久违的天光。
彼时,他虽怨慧如擅自更改他与云念的结局,但也清楚的知道,慧如所作所为自有道理。
他有怨却也理解,可再也不知以什么表情面对曾经的恩师了。
就此,这对万年的师徒割席断交,师恩情谊星散瓦解。
当渝州城的万千怨气积于他心渊后,他心底平常刻意压制的情绪,在看到云念的惨死后,便再也无法静如死水了。
第一世她孤老无依,他来得晚,只能在她死前给个温暖的怀。他甚至对着垂暮古稀的爱人不敢明说自己是何人。
第二世她病痛缠身,成为了那对夫妇的累赘,被弃于山野。
江积玉把她捡了回来,锁在了云府里。
纵是驭仙术把她治愈好,她也总会莫名其妙的患上病痛,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咳出来的也是红血。
冬天霜雪簌簌地落,云府大院里头陌白一片,她揣着暖炉子看向外头被积雪压弯枝条的花树,觉得有些许的疲倦。
“夫子,我想出去看花……”
她今世一如既往的乖巧温良,知道自己被江积玉捡回来能活到今天已是幸运至极,便不曾有一星半点的奢求。
这还是她今生头一回跟他诉说自己想去干什么。
他温声道:“现下冬日,花都枯了。等春日了,我再带你出去看。”
她细声应下,随后似是乏困便趴在桌案睡了。
外头的凉风吹进来,江积玉把她抱了起来,一时不慎,那在她怀里的暖炉子便摔了出来,溅起了灼热的星火点点,地上撒出了一片灰黑。
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把她吵醒。
他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想着是不是又烧了,好在那炉子给予她的余温尚在,没让她烧了。
只是让她没了鼻息罢了。
江积玉偶有听说“人将死时听觉是最后消失的”,兴许她听见了,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睁不开眼睛,她也就看不见春日的花了。
他第一次失约。
第三世,她倒无灾无病。
约莫是天道知晓江积玉必然会阻碍这所谓的七世人间万苦,它便换了个法子。
许是上一世云念被他困久了,这一世她格外的喜欢往外跑,常常嚷着要出门。
而江积玉垂眸看着那被她扯皱了的衣袖,终究是雇了辆车马,陪她越过岁寒桑竹,遍岭茶花,滚滚麦浪。
这是五百年里面唯一祥和的几年,他又一次看着云念长大成人。
途经的一座城池,那掌城的仙君见他来了,又恰有一个劫鬼作乱弄得这位仙君焦头烂额便请他前去。
夜里星萤坠满天幕,偶有牛蛙呱咕的叫。
束月光辉耀耀笼在沉睡的她身上。
等他缉拿完那只劫鬼回来时,车马周围满是寂静,里面的人早已不见,他焦急地凝蝶寻去。
远远的看见,她站在山野处,麦野芦苇荡漾在她的腰间,萤火点点围着她唱。
狂奔过去时,罡风声和狼嚎夹在耳边,而她早已站不稳摔了下去,那束月罩早已被天道碾碎成了齑粉。
她死前捂着脖子,身上的裙裾被豺狼撕碎成片片。
彼时是深夜,那些血肉在黑暗中被掩盖了、模糊了,这让他有些看不清,直至萤火聚于她周围,他才看清——
云念身上没一处完好,脖子上的伤口大得如深邃的裂谷,四肢的白骨依稀可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她抱起来的,只见她张了张嘴巴,就再也没了动静。
他抱着她回去,路上不停地想着她刚刚说了什么。
最后,他学着那口型说了出来,“疼。”
“云聚雪,我也疼。”他道。
江积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埋好她的灰骨的,只记得他往那梨花沉木盒子上,拿着镌刀刻了个“叁”,拿刀的手上还沾着她的血。
只记得天有点阴沉,那隐匿在山野暗处的豺狼,他见到了,它们的皮毛跟天一样晦暗肮脏。
那些豺狼在他剑下死去,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尸横遍野,隐约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天上仙君从来不会去看、不会去陪伴那个为了自己投入七苦轮回的凡人?
因为要清清楚楚地面见挚爱之人的死去,实属过于惨烈。
因为一旦过加干涉他们的命途,给予过多的保护,那他们便会死得越发凄惨。
这些仙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颗心被蚂蚁噬咬着,跟着他们一块痛不欲生。
于是,江积玉便下定决心往后的四世,他只会远远地看着她受苦受难,他绝不会阻拦施恶者,他绝不会给予云念半分温暖。
但他没有这种绝不会了,因为他没寻到云念的第四世。
他每日都在晨起朝落时化出盈蝶去寻云念的转生,然而却没有一只盈蝶回来过。
杳无音讯,便是如此。
他急躁地叫来阴阳鬼差,而那鬼差却说:“阴阳薄上并无此人,仙首是不是记错了魂?又或者是认错了?”
他怎么可能记错?又怎么可能认错?
云念的魂魄里面带着他的仙元。
是以,她的魂灵白得透净,江积玉不可能认错。
他不信云念消失了,便归于仙界翻了司命薄——她是真真切切的消失了。
藏匿于心渊深处的怨气就此炸开,他切齿拊心地杀上了降仙台。
慧如巨大的“渡”字符从苍穹之上直灌而下,他以剑作挡,面见那张苍老和蔼的脸,怨恨被无限放大。
那些心渊底处的怨气叫嚣着,“杀了他!若不是他,你们两个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若不是慧如,你们如今早当恩爱百年了!”
“若不是这降仙台,这所谓的七苦轮回,她又怎么会魂飞魄散!”
淡黄色的月影与无数的仙白华光相撞,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虚影,而没等人看清,耳边便又是刺耳的刀剑相撞声。
他竟以一己之力,抗衡着那驻守仙界的百位仙君!
而后只闻“轰——”的一声,那淡黄色的剑气猛然击破了一根降仙柱!
众仙神色肃穆,不约而同地集结在一块,那梵唱在他耳边五十年的熟悉的天道言语,又喃喃地念了起来。
没等他们念叨片刻,天地邃然沉寂,所有人都有一瞬的动弹不得,一时间降仙台上万籁俱寂。
这一瞬被拉的无限长。
无数的白光出现在降仙台中央,汇聚成团后又霎时绽开一朵幽昙——
此为降仙之兆。
待那朵仙气化昙的花随风消散离去。
只见一个粉色衣裙,盘着双丫髻身后瀑发随风飞舞着,头别着几朵嫩桃的姑娘站在降仙台上——
那是许孤央。
而那朵昙花的仙辉散去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些许清明,顶上的“渡”字符让他缓缓恢复神智。
众仙见他神色不再紧绷,一时稍稍安了心,磕头跪地哀求着他。
慧如凝视着他,沉重道:“数万年来,凡人为奔赴仙者入七苦轮回为仙的不在少数,历劫失败散于天地的凡人也不计其数。你怎可因一己之私毁了降仙台!”
又有仙者抬头,眸中含着泪,哭着道:“我们这些天仙,其中亦有过心爱之人历劫失败的惨痛苦守。
日子还会继续,便是心里再如何酸楚,所爱之人灰飞烟灭了就是灰飞烟灭了,再也回不来了。
可那凡人为何不允心悦的仙者陨落?宁愿九死一生也要奔赴七苦轮回?
他们喜欢的无非就是仙者乐善好义、仁民爱物的秉性。
如今仙首私心杂念,因己之不顺,便想拆了这降仙台,毫无一心半点的慈悲。
你拆了之后向天道复了仇,可我们呢?
仙界仙君本就稀少,没了降仙台,那些历劫的凡人便无法飞升上来,而凡间的厉鬼不会消亡。
你毁了降仙台,而后仙君一个个相继死去。万年后,这仙界终究会成为众仙的坟冢!”
江积玉愣怔在原地,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百位仙者,手中的剑是再也拿不稳了。
束月剑连着那些仇怨“哐当”一声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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