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配不上
“他不会死,但你一定会永生顺遂。”
落日余晖洒满在雀都的无边平原上,株株桃粉都染上了层暖橘。即便是矮小繁茂的草坪,边缘都被残辉勾勒出一条明显的碎金边线。
云念一个人坐在天空霞帔上,紫裳羽袍下是一朵被镀了金的绵云。几朵锦簇云霓同她打了个照面便缓缓飘去迹涯边。
她垂下金霞色的眉眼,阚俯被碎金光线笼罩的人间。
游人踏上华贵的车马,与亲友侣人携手同归;长住居人的屋檐烟囱上,不停地喷出朵朵墨色的烟霭。
鹤发朱颜的老翁伛偻着背,手上牵着一只迫不及待想狂奔出去的黄褐脏毛的狗儿,它对着那如茵平原上,总角黏着粉花,溜着铁圈步伐迅驰的两个童稚发出欢快的吠叫。
它着急地跺着脚,转过头对老翁呜汪数几声,才被他解开了拘绳,奔往朝欢暮乐的尘寰。
她在天上抱着双膝看着这纷往人流,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尘世跟她看到的,是否一样。
想来是不一样的。
她活得肆意无忧,热枕怡然,自以为是心明内刚,结果这些全是以他的心来换。
那沉寂的爱意露出了一角冰山,它们似狂啸的海潮,将她卷入惊涛骇浪里面。咸涩刺眼的水从七窍灌入五脏肺腑,身体的钝痛感顺着脊背攀爬,毒蛇的利齿从穹顶之巅“噗呲”刺下,刺得头颅胆寒发冷。
她只感受到鼻腔耳蜗都流出了血。脓血都混入了浪涌中,一瞬间被稀释,然后渺无踪迹。像她的喜欢一样,又浓又淡,巨泳一冲,它便散。
她配不上这等喜欢。
那呼过来的白铜纸钱如同一根救生绳索,将她拽上了岸。
她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润湿的潺湲就这么从鼻窦里流了出来,给干净的裳烙上了晦暗的圆。挂睫的盈珠落下来,溅起了沉郁的音,打湿一小片阳云。
背上的灼热渐渐褪去,微涩的寒意从袖中钻入,紧贴着躯壳跌宕游走全身。
想来是阳已落半了,弯月将悬,夜刮飙风,凡人准备熄灯歇息了,但她心里的长明融灯尚灭不得。
她紧咬下唇,收拾脸上的狼狈,一如往常。
倏地数片惨白的圆饼纸钱从她视线里飘过飖过,她伸手一招攥住一片纸钱,也不知道这临夜幕的时辰,是谁还在哀悼。
那圆白纸钱“刷啦啦”地携瓣落随风吹,使得这偌大的平原桃林随意一看,都能发现一角白陌。
梁秋仪翘着二郎腿挂在悬着白圆纸的桃木杈上,残落下来的灿光给他周身的银丝刻上了金纹。他双手枕在脑后,阖着眼,丝发垂下漫卷浪荡。
云念轻飘飘地从云上下来,动作静悄随和,不曾给周围掀起波澜。
丝绣软履踩折薙草,她蹲下身散烂衣摆,化出一片竹篾条,专心地悉整盆中燃烧的纸铜钱。偶有裹着一身火溜出盆的白片,却都被无形的仙气抓了回来。
梁秋仪似有所觉,抬起头诧异地往后看去,随即一边骤然蹬起身从树上翩然落地,一边欢奔而去,“姐姐!”
云念不曾抬头看他,哑声道:“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梁秋仪愣在离她三步的前方,张了张唇,又继续走过去,“我哪有骗姐姐,我怎么会骗你?”
“积玉没有仙元,”云念戳了戳纸钱,发出了“嚓嚓”声,她甩去篾片上的灰烬,抬头看着他道,“他给了我。”
梁秋仪脸色一沉,究竟是哪个大嘴巴子瞎告的密,我定然去宰了他!
心里头虽是这么想的,但他还是蹲下来,耐心瞒哄她道:“我这不是怕你伤心吗?你看,就像你现在这样,两眼睛都红彤彤的,跟上了红胭脂一样,我哪能见姐姐这样伤心啊?”
“我不伤心。”她犟道,眼睛微涩,低下头盯着银盆里的那些乌漆黑烬,转口言道:“你在奠祭谁?”
梁秋仪蹲下身,双手感受着那股暖意,沉吟不语。
融融火光照穿了他的畸零冷清,烧净了那假笑的人靥,露出了心底藏匿的那个破落少年。
“白霜,还有我的姐姐林霖。”他淡淡地继续说道,“一个阴毒狠辣,是你不会喜欢的。一个淳厚朴实,你应该会喜欢的。她们死在同一天,能共赴黄泉用不着等另外一个,也算好事。”
天上的霞彩已褪去,露出深的浅的黑紫,星点缓慢地显现,白日随着银盆的纸钱一同烧净。
“我不太喜欢白霜,但林霖说要尊重她。所以林霖喜欢她,我不阻拦。”他把黑漆漆的盆拎起来,除去里头的灰烬,把盆扣到了一棵桃花木上,“可林霖因她而死,我恨她,恨之入骨。可没有她,林霖其实早就死了。我苟活了八百年成了仙君,成了恶鬼,我见了形形色色的仙人鬼。我看那些灰色的人擦过我的肩。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知道了……”
“杀死林霖的,不是白霜。”他眉眼熠熠盯着云念,衣帛上金阳的银边已经褪色成了灰白。他一字一顿地道,“是这个荒诞、贪婪、残暴的人寰。”
云念对上他那双怨毒又明亮的眼,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下一秒那眼睛里头就会蹿出几条凶猛的恶狗向她袭来。
却又见他忽地戴上了爽朗的假面,剑眉星目,勾起唇角,随意地甩甩手上沾到的灰,“姐姐呢?我还没听过姐姐的事,姐姐的家人呢?”
“喂~”远处传来一声稚软的呼唤,云念转过头,见到许孤央从眸前飘过的那片纸钱钻出来。
她站在远处,举着手朝他们大呼,一身粉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的开心穿过了数棵桃木枝杈,“吃晚膳啦~木栗仙君的牛死了,今晚吃牛肉~”
她笑得明媚,说完转身就跑,她许是怕自己抢不到肉,溜得飞快,只余粉色的虚影在原地。
云念随着那个粉影往参天桃木树下走去,清风花香拂满珠面。
她抬头看向那密密匝匝的桃瓣,有仙者点的雕灯给它们染上了一层鹅黄暖色,她闻到了一股熟稔又怀念的家的味道。
她瞧了许久,才轻描淡写地答道:“他们都死了,爹娘死在一场雪崩里。跟我长大的柳曲一家,也跟着时间一起死了。”
梁秋仪忽而眯了下眼,又抬起眼帘,诧异地道:“渝州城哪里会有雪崩?”
“我那年八岁跟爹娘去阳禾启蛰城,途经雾隅,偶遇了一场雪崩,只有我活了下来。”云念温声说道,“是积玉把我救了回来。”
但他颤了颤唇片,呼出了一口气,举起两指夹住了杳杳飘来的萼片,挑挑眉,音调有些沙哑,冉冉道:“江积玉常常清理雾隅的积雪,怎会雪崩?”
她闻言嘟囔道:“不知道啊……”
她遥瞻到前面的人,步子快了些,不再同他并肩。而他步子被风吹得迟滞,两人的距离便越来越远,远到他觉得云念就应当离自己那么远。
而他,再也不敢追上前。
他远眺前方那个树下月白提着华灯的影子,那人眼中的讥诮数百米远都能瞧见,那些嘲讽如数柄尖刀直直刺穿他的皮肉,扎出了一个又一个偌大的洞孔,翻起了淋漓白肉。
“姐姐先去吧,我还有要事要办。”他笑着言道。
“好。”她转身露出了个明洁的笑,那蟾光将她照得暖莹莹,就似他在水里捞不到的月。
他瞬间散去身形,站于数百米外的一株桃木上,紧盯着那两个相互依偎缠绵离去的背影。
那凉风裹着秋意狂啸鸣嚎,在他的背后化出了巨大的黑影,青面秽恶,獠牙泛着寒光,它笑得卑鄙龌龊,癫狂猖獗。
笑他的痴心妄想,笑他的觊觎之志,笑他的行若狗彘。
他面色比死人还要苍白许多,看着面前那飘飘扬扬落下的粉瓣,忽然间想知道被雪活埋是什么感觉。
“江积玉……”他远远地对着那株参天巨桃树,咬牙切齿地说道。
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扮演一个跳梁小丑。
自以为江积玉堕了鬼便有机可乘,便可无尽地贪恋那点温。自以为落了噬魂咒,沾上那么点关系,就总有明天。
自以为江积玉是拿他没办法,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他等着他在温柔里沦陷,他在等着他挨最无情狠辣的刀。
他这些日子下来的心猿意马,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的喜欢就是那阳禾启蛰城的连绵灯火,蜿蜒数百里,不暗不灭,所有人都肉眼可见,所有人都在抬眸看那长龙灯排,挂着寒峭的冷笑,无声地嘲哳他的俗鄙劣迹。
恨海如天,新仇旧恨,阴差阳错,弑她的亲,害她的友!
血海深仇,明晃晃的深堑鸿沟摆在眼前,他被她迷了眼,一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用利爪勾着自己的脸,笑声痴狂猛浪,若一头地狱里攀爬出来的邪魔,“救我?救我!”
他凭什么。
那些桃瓣被他疯狂打落,黑雾抑制不住地厮出了身体,化为了暗刃闪出道道微光,簇朵都被削成了齑粉,散落在他的发顶上如同落着绒雪。
瞳眸眼白全全漆黑一片,黑黝的浓墨吞噬掉那些传入他眼里的华丝细线。
他锤折地上矮草,一遍又一遍,手上翠浓绿汁和鲜色的迹顺着长肘滑落,它们在束口衣袖上交织成了一张诡异的网。
“倘若、倘若……”
倘若他不曾去雾隅就那场雪崩,她就不会见到江积玉,她就会来到阳禾启蛰城,他说不定还会见到她。
又倘若,那场雪崩,他回了头……
他疲弱地倚跪在一株桃树下,蕊朵沥沥若暴雪,让他周身都覆满了严霜。无力地举起手捂住颤栗的双睫,捂住那卑贱恶劣、龌龊恶心、令人生厌的喜欢。
“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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