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同悲簪(二)
等云念从记忆里脱离缓醒后,声调便有些虚弱,客气地回他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此刻恰逢唐青衍和张团儿慢条斯理地从底下的树屋上来。
他们身后黑氅都映着丝缕流纹波光,高束的乌发尾稍尚裹着瑟瑟桃香。抬头看到那置身于修罗场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对梁秋仪淬了一口唾沫星子。
唐青衍凉飕飕地看了梁秋仪一眼,把“不要脸”三个大字刻在了脸上,还拿出流氓做派,对着云念吹了口哨子,“好妹妹~”。
张团儿最是受不得肉麻,听到那一声“好妹妹”顿时浑身炸毛,把头发都炸静电了,那微风吹来直把唐青衍那及背的马尾和她的电在了一块。
云念就这般看着那两只“尾巴”黏在一块的“黑猫”往她走过来。
随即,又看到唐青衍好像被电了一瞬,额角一绷。张团儿转头把两人缠在一块的马尾扯开,发出“噼里啪啦”的电流声。
过了片刻头发才分开,结果又忽而吹来一阵狂风,那两束马尾又“呲啦呲啦”的黏在了一块。
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连着身上的酸软疲惫也褪去许多。
倒也如云念所想,许孤央从上边的白玉阶台下来,神色兴奋,脑袋还顶着一只黑羽油亮、合着眼的乌鸦,衣着的粉裙也跟着她的心绪一同绽成花。
姑娘可爱是可爱,但她脑顶着一只正在沉睡中的乌鸦,整体瞧着就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
许孤央恰好看到唐青衍和张团儿头发带电的一幕,登时目瞪口呆,好奇地走过去,又碍于她对张团儿有些记恨,两人也不咋熟。
只得瞪着张团儿,干巴巴地道:“团姑娘,你、你还会这种技能?”言即,她又眼睛咕溜一转,巴眨巴眨一双无垢大眼,撒娇地往她身上凑一凑,“教教我呗?”
梁秋仪看她顶着那只乌鸦,心猛地一沉,恨不得当场吐血身亡,开口地她怼道:“教什么教!你可安分点吧!”
一天到晚搁太岁头上动土,趁着人家魄痛发作,就把人家变成乌鸦顶着玩。这要等司无镜回过神来,许孤央用不着等江积玉动手了,她直接就被司无镜剥皮抽筋了。
“抱歉惟盈仙子,我这也挺莫名的,教不了你……”张团儿尴尬地回道。
而她被许孤央凑过来的这一撒娇,电力更是来势汹汹,直把唐青衍电了个头皮发麻,肩头发抖。
张团儿见此,便沉默地揣着那绊在一起的马尾在怀里,一边苦恼地扯开束发,一边神情抱涩地看向云念,似觉得自己出了丑,有些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她一向受不得油腔滑调、甜嫣蜜语,一听到那些花言巧语,整个人都会带电炸毛。
估计是“铁”久成病。
云念只是紧紧地握住江积玉的手,接着他手撑住身子,柔雅地对她露出安抚的笑意。
也许是人一下子来得有些多,同悲簪效用便发挥得极大,这让她极其疲惫乏困,直往江积玉身边靠过去,后边已是被他半抱入怀。
“聚雪?”江积玉搂着她疑惑地道,低头看向那纤长轻颤的眉睫。她忽而站不直往地上猛地坠,又被他手疾眼快地抱了起来。
所有人被这一刹那打了个措手不及,直勾勾地盯着他怀中人。
许孤央愣怔地道:“她怎么了?”
话音刚落,江积玉便已带着云念倏地消失在所有人面前,原地仅留一丝凛冽的杀意。
那杀意撩到许孤央面上打了个旋,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等所有人走后,她不禁对梁秋仪言道:“二哥,我有预感,我要死了。”
“等他醒了,你跟他回鬼蜮。”梁秋仪对着江积玉离去的方向眉头直蹙,同她正色言道,“回去之后就不要出来。”
云念在疲惫不堪中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
梦里的世界碎碎片片,皆是刀光剑影,斑驳陆离,它装满了所有人那多桀荒谬的命途。
仙人鬼,无一不在各自煎熬。
她惝恍迷离地又回到了阳禾启蛰城,在那愿醉楼的高楼之上。
看到了唐青衍不同于往常那般吊儿郎当地盘腿坐地,而是端坐于高堂上,面具亦遮不住底下的残狠容颜。
他身边缭绕着乌漆墨黑的鬼雾,黑迹便蔓延在了殿堂上的各个角落,连带着堂内那幽幽烛火,也吞了进去。
而那抬起来的粗掌上,盘桓着一缕黑魂,被他轻轻一蜷,就翩然在涣散无神双眸里碎开化星,这些稀碎的星点便散于各处,与黑雾融成一体。
酒案面前的毛毡绒毯梯层之下,是各式各样、支离崩裂的金樽杯盏,它们堆积成一座尸骸小山。
殿堂两旁的诸多宴宾无一不是横倒竖卧、紊乱无序地躺在地上。他们有的魂还在,胸膛有起伏,可有的魂不在,静若死灰。
唐青衍黝瞳忽明忽灭,云念的身形便在他眼中一会失一会现。
他挣扎地恢复了神采,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云念,而是尸横遍野的殿堂。
唐青衍和她闻到了一样的浓酒劣腥,那味道来势汹汹,若一双大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掐住了他的脉搏,让他呼吸不畅,使其全身经脉瘀堵,要把他当成烟花一般炸开。
未缓过神,他又被那滚滚血迹往软腹抡了一拳,直叫他腹胃翻滚,止不住地弯腰干呕。
可他不过一个精致的傀儡身,五脏六腑便是如何干哕,亦吐不出一丝一毫的冀望。
而在他殿座上的那块金碧荧煌雕屏的背后——
尚有数不清的枯骨亡魂,它们逸散在那两个跟他带着同样银面的人周围。
这是为鬼的第几年?
不记得了。
张团儿单膝跪着,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着刚被打伤的胸口,头兀地吐出一口血来,给面前那里七零八乱的布帛撒上了血花。
她又一次朝黑幕伸出了颤抖的手,再一次攥碎吸纳魂魄。
那无边的憎恨从眼里穿出来,越过淋漓尸海,直刺对面覆同样面具的人。她若蜻蜓点水般踏过几条软塌塌的脊梁,步伐轻盈迅捷,仿佛脚下踏的不是尸首,而是一朵朵软糯白云。
又一次幻出鬼斧悍然迎去,在这黑天墨地中划出条仅存了一瞬的耀眼弯痕。
而那拂尘须上的无数丝线被砍断后,又狂速增长,条条分明若利刃划破寂静,朝她袭卷奔来。
她的斧刃一次又一次地起,一次又一次地落,在极黑的殿堂中掀起了龙卷罡风,将两人的衣摆都刮得猎猎作响。
那白丝银线翩翩舞落,沾满了她全身,整个人疲惫又凌乱。她的愠怒乍破了无边的沉寂,“傀儡术解开!”
“解开会死。”梁秋仪头稍稍往后闪开斧刃,又倏地退开远离,“我一个七劫厉鬼也解不开你们的锁魂咒。”
他收回白拂尘,脚尖轻点悬空,模样颇似那自以为是,又高高在上的救世主。
“人死了尚有转世轮回,仙鬼死了可就没命了。”他冷声道,又戏谑地勾起唇角,“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不惜命,又以自尽为由自诩正义,倒不如老老实实化鬼肆杀罪恶之人,这样不正义得多?”
“你也配言正义?”张团儿周身的黑雾化为铁索与白丝相撞,又一斧挥去劈到了他的御界上,发出聩耳“锵”声。
她退了几步,朝他凛然开口讥讽道:“渝州城厉鬼潮、棠糕铺,还有那场莫名其妙的落雨,一桩桩一件件,你敢说这里面都未曾有过你的身影?”
梁秋仪抱手不爽道:“那我还真敢说,这厉鬼潮与我无半点关系。”
“你召天下富商大贾来此赴宴,这其中又有多少无辜之人?端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错,分不清是是非非,你恬不知耻还极其可怜,令人生厌!”
梁秋仪挑挑眉,挥出来的白丝线往她脚下陡然横扫。
她迅疾跳起闪开,却早被他预料,拿着白拂尘对着她朝面挥下,骤然将她缠住往地上一摔,砸出了个大坑。
黑色浓雾瞬时泛起,尘埃久久不落。
她只感受到脊背的寸断碎裂,痛苦地低吟一声,召回黑雾修补躯壳,抬手抹去嘴角的嫣红。
“是啊,好多无辜之人啊!张团儿,你也杀了不少。”他将白拂尘当鸡毛掸子扫了扫身上的尘,凌于空中,觑了眼下面那模糊修长的朱红身影。
继续悠悠言道:“不要觉得你俩身带锁魂咒便可轻飘飘脱罪,尤其是你,自以为此举是为了救唐青衍,便能心安理得地残杀这些魂魄?
说来也好笑,怎么会有人把魂飞魄散当成救赎啊?你这般想杀我解开傀儡术,让他早些死,此等救法我是当真没见过。
人生在世,活着不易。我劝你俩,多珍惜命。”
“要不要这条命也应当由我们来决定,”张团儿从坑底跃起落于地面,睚眦直视,愠声道,“而不是由你自以为是的决定死生。”
梁秋仪对她的讥讽置若罔闻,只当他们俩个是未历许多坎坷的小孩。
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便有些许沧桑,那音调也比往日要蹉跎了许多,同她喟然道:“溺过水吗?当潮流蔓延至你的四肢,刺痛你的脑髓,搅碎你的骨骺,你就会发现活着就是那么简单又重要的一件事情。
张团儿,纵是掌缝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干、流不净,也不要轻而易举地寻死。
尤其是我们这群为仙做鬼的,入不了轮回,今生今世都在等一个升不起的朝阳。”
那大门被他推开猝然乍出了一丝光线,挂到她身上,携着洋洋暖意驱散了殿堂里的阴冷。
冷血凝枯的尸骸一具具倒卧在她脚边,暖光拂面融了她颊上的霜雪。
她低头看向周围,身形蓦地颤栗不止,忧惧胆寒爬心,无边的后怕撕扯着她坠入了厉鬼河。
这是杀他的第几次?
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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