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还牙
琼郡之东的白桦林是去往遥山的必经之路,沿着官道走便能瞧见横亘在不远处的遥山,龙跧虎卧,踏冰而来。
长光夜色之中,陆欺欺与苍绒一前一后地往遥山走去,沿途打听了一番,虽是众口籍籍,但与那大姐口中所述之词也相差无几,至多是添油加醋,穿凿鬼神之说。
此一时,月渐东上,荒无人烟的寒林已寻不见一点人迹。
陆欺欺手上提碗行灯,乍看之下像是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走,却堪堪在一处停了下来,掌灯向前方的积雪处一晃,回眸转身道:“郡守大人,跟着我那么久不累么?小女子身子娇弱,可是乏得很呢!”
黑暗中忽闻一阵跫然之声,陆欺欺敛容驻足,只见满目滢洁之中,火折子一燃,火把一照,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自火光中走出,面颊之上悬着一丝阴鸷的笑容。
“看来陆姑娘不仅舌粲莲花,而且耳聪目明,若我这府衙里头多几个你这样的属下,我又何愁考绩幽明?”
陆欺欺一笑置之:“郡守大人谬赞,不知今日你约我来此所为何事?怎么,又想强抢民女?”
逆鳞径尺,人婴则杀。
陆欺欺不提则罢了,这一提,那日种种包羞忍耻便历历在他眼前浮现,顿觉怒火中烧,只如那久压之簧,松之则弹,哪里还作什么乔文假醋的假把式,只恨不能一口气将她骂死:“把她给我绑起来!”
“且慢!”陆欺欺呵禁一声,攥紧了手中的行灯,连连向后撤脚。“郡守大人,小女子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郡守大人明示,否则便是公报私仇,滥用私刑!”
顾睐四下,那一张张虎视眈眈的陌生面庞,竟无一个是她那日所见之衙役,看来郡守大人今夜誓要在此处私设刑堂了。
陆欺欺扬起一张神情淡漠的脸旁,四目相对之中,对方似乎毫不买账,冻得通红的面颊之上是道不尽的称心快意,厉声向左右吩咐道:“我今日就是要动用私刑,来人,给我绑!”
“是!”
四下寂静无声,那几个身手矫健的家丁一拥而上,陆欺欺一个雏年弱质的女流之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忙不迭藏入苍绒身后,左躲右闪,不肯就范。
那趚趚的脚步声临她不过几步之距,身前的苍绒已是跳了脚,凝着一双怒目护在陆欺欺身前一通狂吠,只因它如今身形巨硕,足有一匹五尺驹大小,那些家丁忌惮着它一口锋锐的犬齿,始终不敢贸然靠近。
陆欺欺不禁掩口而笑:“几位大哥怎地连条狗都怕?看来郡守大人若想考绩幽明,还须多找几条像样的走狗才是,否则到时官声不保,可就后悔莫及了!”
她抱臂而立,打眼瞧着对方面上形容,口沸目赤之中那郡守大人的言语来得尚不如火气快,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中没上来,咳喘一刻,手掌虚虚一抬,指点着面前好整以暇的女子,竟作一副口不择言的哑声之状。
陆欺欺只觉得此情此景甚是滑稽,不由得抬指一攮鼻子,吃吃地笑了起来。这位郡守大人心眼儿是多了些,但是心眼小如绿豆,沉不住气也是不争的事实,她不禁认真沉思,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他给气得肝气郁结,这要活活把他给骂死还不是一炷香的功夫么!
郡守大人仍未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来,就迫不及待地骂骂咧咧:“你这个贱丫头!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好啊,郡守大人届时可别忘了在写完之后将墨宝送到妙心居,我将它挂在门楣之上,也好让街坊们瞻仰瞻仰郡守大人您的真迹。”
“你!”立谈之间,脚下残雪松软,郡守心下不防,脚下不慎,差一点儿那身子就要往旁处倒去,但听得对方一声嗤笑,他心下惊悸,面上又要斗狠,忙不迭扶住身边的白桦树,向她递出一个狠厉的眼风。“先把那只狗给我绑起来,若有违令者,这个月的月钱就别想领了!”
他话音方落,那些个揎拳撩袖的大汉就顾不得许多,如蚁附膻般将苍绒团团围住,眼下年关将近,谁想自砸锅碗?于是一个个都铆足了劲,竭尽全力与苍绒周旋。说来可笑,苍绒虽是凶兽之象,却是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只怪平日里好吃懒做,嗜睡如命,三两下便被绑成了个□□花。
至于陆欺欺一介雏年弱质的女流之辈,那就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即便她拳脚并用,四体共举,也只不过是蜻蜓撼柱,徒劳挣扎。
一人一犬,双双被反手缚在了白桦树上。
“这下我看你还怎么嚣张?说!人在哪里?”
郡守一边厉声盘诘,一边自袖笼之中摸出一个白瓷瓶,扒开塞子,钳住他下颌,将瓶内药沫尽数灌入她口中,这是他命人特制的软筋散,一旦服下,就会浑身乏力,寸步难行。若是陆欺欺这贱丫头死鸭子嘴硬不肯招供,他便会割破她的手腕,松绑后自行离去。
此片白桦林时有狼群除非,狼袭事件频发。天亮之前血腥味之气势必引来狼群,届时即便她的衣饰被发现,也只会让人以为是上山采药时遇到了狼袭,毕竟这是雪原之中常发之事,即便是意料之外,那也是情理之中。
而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外族人,那些看客凑个热闹还则罢了,转身既忘的事,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会管她死活?
已然明白过来的陆欺欺目色微敛,心下一紧,朗声向其反问:“小女子不明白大人您在说什么?”
郡守大人手中的匕首锋芒毕露,明晃晃地逼近她红霞荡漾的两片粉颊。“你少给我装傻充愣!那个人是朝廷要犯,你若是一昧包庇,怕是得不偿失,反被他所累,陆姑娘!”
恐她执迷不悟,狗入穷巷,他特地将“姑娘”二字咬得极重,示意她这般年纪不该做出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势要说出一番药石之言将她点化。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山野村姑,辄敢螳臂当车,与阙廷作对?
只见陆欺欺玉齿一扣,并不伏低,反而高昂着下颌,轻蔑一笑:“郡守大人,我想您是记性不好,明明是您老人家不肯放过我,三番五次挑衅,此番却来质问我吗?我这哪有什么朝廷钦犯,你可不要胡乱栽赃!”
“诡辩!”郡守见她贼心不死,心里更急于打听逃犯的行踪,“只要你说出他的下落,我可以对你既往不咎。”
陆欺欺哪里信他这满口的权宜之词,无非是心下无计,才拿这番言语来搪塞她罢了。“若我猜得不错的话,郡守大人在我来的路上又不动声色地派人将我家掀了个底朝天吧?凭大人您的本事都找不到那劳什子要犯,我区区一介弱质女流又如何担此大任?”
“你这样护着他有什么好处?”
刀锷抵在她青筋凸显的雪白肌肤之上,那冰凉的触感,宛若一条吐着红芯的小蛇,在她面颊上游走。陆欺欺微敛蛾眉,脑海之中乍起眩晕,身体也渐渐地绵软起来,口鼻里直泛起酸涩,连着吐纳都生出舌痹之感:“大人,您都说了是朝廷要犯,一个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何能在知晓他的下落后活着来见您?他又怎会傻到将行踪告诉我?小女子人微言轻,这些道理您想必比我更清楚!”
郡守冷声一笑,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分寸?只是报复心切想要让陆欺欺吃点苦头罢了!
不知怎地,只要看见她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再联想起那无中生有的指摘,他便会怒火中烧,头顶三尸神暴躁,恨不能撕破这个贱丫头的厚脸皮让大家看看她真正的嘴脸!他就是看不得她那副趾高气扬的德行!
“陆欺欺。”他低沉的嗓音幽幽地掠过她耳隙,且说且行,临她不过咫尺之遥,就把一张波澜诡谲的脸凑近了她的面孔,吃吃一笑,闪烁着不可理喻的乖戾之色,“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她缄口不言,低沉着一双黯淡的美眸,仰而茫然,俯而恍然,竟对这番直逼人心的詈辞不置可否。
“你跪下来求我,我就饶了你。”他一字一顿,辞色锋利。
垂头欹颈的陆欺欺这才斜睨着眼抬眸而看,似乎在结眉细思着他此刻扭曲的面容,仿佛是火烧着心肝,枪攒却腹肚,满面猪肝之色,满口疾言喷喷,此一时,她竟不知对方是出自怎样一番心境,才能将这一番诞妄之言说得冠冕堂皇。
念及此处,她止不住地笑出了声。
“郡守大人,您可真是……荒唐!”
她勉力说出那形容得恰如其分的二字,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费殆尽,头晕目眩,不得动弹。
这药效发作得倒挺快。
“陆欺欺,你可真是不识好歹。”他面红筋涨,骤然间扼住了她白鹄般的颈,深深地掐出来数道斑驳血痕。
她哭笑不得地垂丧着脑袋,连连咳嗽,他以为她傻么?即使她现在跪在地上对他三叩九拜俯首称臣,他也不过是逞一时快意。那之后会如何?对付一颗毫无利用价值的弃子,他只会毫不留情地抹杀。
陆欺欺赴约之前思虑再三,本想留他一条退路,如今看来,他是自寻死路。
此时有仆役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只见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撩开她的袖缘,手起刀落,于那冻得微微发红的藕臂之上划出一道血痕。
望着自己腕间的一片殷红,寒风侵肌的刺骨之痛没过心头,那一抹触目的红缓缓顺着她冰凉的指尖淌落,于松软的雪地之上绽开一丝蕊红。
她终是高估了他,方才的那些话,也许在他强烈的报复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陆大夫,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踩灭了陆欺欺脚边的行灯,大步流星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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