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燕林要塞，位于核心星系与边缘星系之交，首都星到瀚海堡垒连线的三分之一处，数条交通干道汇入此地，又从此地出发延伸向不同的星域。
作为联邦当前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要塞周围形成了数颗商业星球，其中特洛伊太空港的繁荣尤其为人所称道。
这里就是陆钧与明溱约定的见面地点。
晚上十点钟，特洛伊空港，太空居民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虽然空港内有人为营造的白天和黑夜，但二十四小时的规律作息对大多数人都不再刻板适用。
商业街头闪烁着红蓝色调的霓虹灯，来自不同星系的商人和旅客汇聚在一起，漫步在街边巨大的广告牌下。
街道中央的有轨电车以标准速度经过，一间招牌很不起眼的酒吧坐落在转角。
从勉强可供两人并行的窄门进去，转过一堵墙，便是狂欢的新世界，首先入耳的是正在播放的流行乐，声浪带着热情扑面而来，舞池中男男女女尽情地摆动四肢，呼应背景流行乐的节奏。
酒精与音乐，混乱的氛围却透露着奇妙的和谐。
而在远离舞池的安静角落，桌边坐着一个人，在夜晚和场所的衬托下，任何一个单独出现的女子都很容易引起注意。她大概二十岁左右，身材清瘦，长发在脑后束起，露出挺直而纤薄的背，简单的衬衣长裤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面容姣好如新剪切下来的玫瑰。
时间是致命的武器，让年轻女孩成为目光的焦点，也让青春不再的老者落寞凋零。
不过，不等有人上前搭讪，酒保便向那一桌送上了两杯调配好的饮品。
明溱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几分钟后，当旁观者已经丧失对女孩所等的人的好奇，有个帽檐压得很低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在桌对面落座。
他伸手微抬起帽檐，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明溱，是陆钧。
被通缉的生活似乎并未让这位联邦少将变得狼狈，至少在明溱看来，他的状态一如既往，并不憔悴，连那副混合着冷淡和审视的气场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彼此僵持。
明溱将桌上的饮品推过去，示意他尝一尝。
“特洛伊空港有来自不同星系的不同口味的酒，我觉得这个还不错。”
陆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周围的音乐依然嘈杂，他忽然道：“我也觉得还不错。”
一开口，便有笑意止不住地溢出来。
他想掩饰，但嘴角的弧度明显，于是只好清咳几声，平静地去看她。
明溱端起自己的杯子，杯沿轻轻与他的碰了一下：“我单方面宣布，合作达成。”
“合作愉快。”陆钧回答。
旁边座位的谈话声有些大，他们在聊首都星近期发生的恐袭。
“首都星一戒严，我们手头积压的货品增加了三成，过去一个多月账目上都很紧张，”宽脸、棕黄色皮肤的男人往酒杯里加了两块冰，摇头晃脑地对另一位同伴解释，“如果在三个月前你来找我，我必定毫不犹豫地支持，但现在这个时候，市场上的投资正趋于保守，我这边也很拮据。”
“我理解你的全部顾虑，老伙计，”同伴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一小撇八字胡突显了他面相的精明，“但这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我敢保证，在可预见的一年，半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我们就能收到高额回报。”
宽脸男人的语气依然友善，但从他偏头的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经感到不耐烦了。
“你要明白，这些型号的医疗器械只针对堕落种，医院的普通病人根本用不上。”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已经做过详尽的市场调查，所以才来找你不是吗？想发财的生意人需要具备灵敏的嗅觉，从官方政策和市场动向中挖掘利润点，”八字胡循循善诱，“如果赌错，我们是会赔一笔小钱，但如果赌对了，就是暴利。”
“别做白日梦了兄弟。”宽脸男人直言不讳，他仰头饮下一大口酒，残余的冰块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我说，”男人靠近他的同伴，压低嗓门，“你真的相信堕落种会再一次大规模爆发吗？”
谈话发展到这里，隔壁桌的明溱和陆钧同时被吸引了注意。
男人的疑问还没完：“为什么你这么相信部分医疗器械的市场前景？就因为市政部门关于堕落种的预警，和星网上那些故意耸人听闻的谣言？”
“为什么不信呢？”八字胡神秘兮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生活永远按部就班，下一秒总会沿袭这一秒的轨迹？”
“可是！”八字胡激动得站起来，“其实我们根本就不像我们自己以为的那样，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临，就像一辆有轨电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沿着固定路线运行，忽然有一天，砰一声！它脱轨了，车厢里所有人，尖叫着，抗拒着，被抛进深不可测的渊底。”
“噢，你还是和上学时一样富有想象力。”宽脸男人摇着头起身，想要去洗手间。
“我的预感告诉我，时机就是现在！”八字胡据理力争地追上去，“你不能见到风险就什么都不敢尝试，胆子太小可不行！”
推攘中，不知是谁踩了刚好路过的醉鬼一脚。
“喂！你干什么！”醉鬼火冒三丈地大吼，伸手狠狠推了八字胡一把。
体型相比醉鬼来说矮小得多的八字胡，果然如他所言，今晚他预想中的财运并没有到来，反而意外先到来了，他被推得向后，摔在一张桌子上，打翻了桌上另外的客人的酒，并碰倒桌边的一小盆绿植，导致碎玻璃和植物茎叶四处散落，现场一片狼藉。
酒保连忙跑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向客人道歉：“非常抱歉给您二位造成了不好的体验，如果不介意的话，稍等片刻，我会为二位安排新的座位和酒水。”
“不用，”明溱微笑着表示自己马上就要走，顺便提醒道，“那边那位醉酒的客人，我建议你们向他要求赔偿损失。”
年轻女孩和对面的黑衣男人一起离开了酒吧，他们坐过的原位置上，八字胡懊恼地拍了拍脸，毕竟今晚他又没能成功拉到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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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桌那人说堕落种会再一次大规模爆发，你觉得这会成真吗？”两人沿着酒吧外的街道散步，人工太阳停止运行的半天里，从这里抬头望出去，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漆黑。
明溱并不想要寻求准确的答案，她只是随口问一问，就像问一问今天的天气如何。
“来之前我听说过，”陆钧一板一眼道，“在特洛伊，你每走出十步，就能遇到一个投机商人。”
“哦。”有点儿无趣。
她踩着人行道地砖的边线，确保落脚和边线一样笔直，转而得意起来，“接头地点可是我定的。”
“所以……”陆钧配合地问。
“所以这间酒吧是暗舟据点之一。”明溱肯定道，“赔钱很重要。”
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将城市之夜点缀得更加明亮多彩，特洛伊每晚都有灯光秀，当灯光如海潮逐渐覆盖整座太空港，此时的特洛伊，仿佛寂静太空中悬浮着的一颗散发荧光的星体，作为人为造物，却能驱散广阔空间带来的冷寂和虚无。
广场有治安警在巡逻。
“我们不要并行。”明溱振振有词，“这样随便谁被发现，不至于两个都落网。”
对于两名外貌特征已经暴露的通缉犯而言，这是个善意的提醒。
于是陆钧跟在她身后，穿过广场，看了广场中心的喷泉表演，又看了一群小孩比赛吹四五米长的海豚泡泡，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很多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而他们只装作陌不相识。
虽然陌不相识，可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几步之内。
她进，他也进。她停，他也停。
下一个十字路口，交通信号灯亮了。
“接下来去哪儿？”明溱等他跟上来，心情不错地问。
“去首都星。”陆钧忽然握住她的手，猝不及防拉着她狂奔起来，在电车行驶过来之前，先跑过了斑马线。
身后汽笛尖锐地叫了两三声，电车并未减速，冲过路口，带起一小阵夜风，刚好够掀起离得太近的姑娘的裙摆。
那位姑娘娇声向挽着她手的恋人抱怨了一句，而明溱暂时没有这个顾虑，淡淡看陆少将一眼。
“你真无聊。”
“彼此彼此。”
看来他一点儿都不想要反省。
-
三天半后，陆钧带着明溱大摇大摆进入小瀚海，如入无人之地。
具体地说是这样——
两人一经碰面便达成共识，随即趁夜乘坐私人飞船离开特洛伊空港，来到小瀚海外短暂停留，在这里换乘一架飞行器，机身显眼处标着军方的标识。
之后飞行器平安无事地经过小瀚海，降落在首都星星港，全程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盘查，连地面星港必经的常规安检都完全将他们遗忘。
直到坐上前往4区的专列，私密车厢里，明溱终于开口：“那天你送我出去的时候没有这么容易吧？”
陆钧咳了一声，无奈道：“是陆家的暗线，不属于我个人。这条线很隐蔽，之前太匆忙，没能启用。”
4区是首都星十七个行政区划中的老牌区，与1区、2区接壤，土地面积却广阔许多，甚至保留了部分田园风貌，因此也有“首都星的后花园”之称。
专列在站点停下，乘客四散而去，陆钧以同样光明正大的姿态，带明溱走下车厢，一辆悬浮车已经等候在站台，驾驶座空着，司机就是陆少将本人。
最终目的地是一座漂亮的庄园，白色石墙掩映在绿杨林间，房屋从外面看并不算大，胜在整洁优美，令人耳目一新。
要是明溱没判断错的话，这个地方，是陆宅，根据公开资料，陆峯中将、陆行山中将及其夫人都住在这里，接下来陆钧的介绍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母亲近期都在科学院，她年轻时学的是生物，此后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的专业，如果她在家，一定会很喜欢你。”陆钧一边沿着花园小径往里走，一边对明溱道，“至于我父亲……”
刚说到此处，原本空无一人的花园忽然传出响动，金属轮椅从小径铺设的碎石上经过，声音非常轻微，但因为压到几片随风飘落的树叶，提前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轮椅上坐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虽然头发过早变得花白，但周身气度俨然。一名老去的将军，可能暴躁易怒，无法妥帖地收敛曾经的锋芒，而眼前的人，他只是坐在那里，身体的残疾却更突显出气质的温润随和。
联邦以“中将”作为名誉，表彰了他的残疾。
“总算舍得回来了？”
男人开口，尽管意在指责，却无法让人心生恶感。
从听到轮椅声起，陆钧微不可察地顿住，转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中将点头：“那就好。”
不过他并不准备就这么轻易放过。
“话说，昨天老爷子还来电夸奖了你一番，”陆中将淡然地加重语气，“说你行事有担当，是个男人。”
陆钧：……
明溱不禁感到奇怪：“昨天……吗？”
陆钧侧过头回答她：“荒芜星系信号不好，老爷子可能才看到公审视频。”
两人继续悄悄咬耳朵。
“这么多天了，哪里的信号能差成这样？”明溱想起陆峯中将在军事课本中的赫赫威名，“叛国诶，陆老爷子当真不是想打死你吗？”
陆钧也淡然：“没关系，他过不来。”
闻言，面前这位陆中将悠悠应道：“哦，确实过不来。老爷子出去旅游，被粒子风暴困在荒芜星系了。”
-
一场简短、友好的会面之后，陆钧带明溱直接住进了陆宅，外面到处在追查的两个通缉犯，好吃好喝地躲在陆家庄园，偶尔，还能顺便谈点别的东西。
并非明溱没有表达过反对意见，当天傍晚的情形如下——
小餐厅，两人相对而坐，不是坐在正式的长桌，而是窗边供客人赏景和享用下午茶的高脚椅，落地窗正对花园，视线极佳。
“我认为，”明溱严肃地提出，“尽管在首都星被通缉的力度和风险有所增大，但我可以住在暗舟的据点，而不是这里。并且，我确定不会影响合作。”
言下之意，你别想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我。
陆钧显然没想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她，他随意而又自然地将一块没碰过的餐后甜点放到她盘子里，道：
“他们不会打扰你。”
“我的意思是……”这种过于亲昵而不重视的态度让明溱很生气。
“你也不会打扰到他们。”陆钧又把她还没来得及喝的热牛奶推到她面前，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很专注。
他总是这样看她。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行吧。明溱恨恨地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不必要把时间浪费在小细节上。
“为什么要在公审时那样说？明明就算否认也不会有人查出来。”
她指的是堕落种。
陆钧没有收回视线：“你能看见，我不想说谎。”
他在回答什么啊。
明溱更生气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x-tn9感染者的？嗯？”她咄咄逼人。
他忽然低头凑近她的脸颊，贴着柔软的唇边碰了一下。
很轻很轻，一触即离，不知能不能算作一个吻。
“……是那天吗？”
清剿星盗腹地后，回到首都星的第一天，陆钧偶然确定明溱与x-tn9病毒有关，当天晚上，他精神力紊乱，他们发生了一个吻。
“那天，你清醒着。”明溱微微蹙眉，“你不知道x-tn9在进化者身上的传染和发病机制，你怎么敢……”
陆钧不说话。
他决定转移话题。
“我怀疑过。”
“怀疑什么？”明知这又是他的把戏，但明溱不能掩住追根究底的好奇。
“你刚到我身边时的计划是什么？”陆钧开始审讯，“美人计？”
“没有吧。”明溱坚决不承认。
“没有吗？”他相当平静地指出，“你房间里所有生活设施都很完备。”
陆少将阴阳怪气的功力见长。虽然他本人一定不认为这是阴阳怪气。
好烦人。
明溱干脆起身，亲他，要他闭嘴。
陆钧顺从地反亲回去，他仍坐在座位，刚好搂着她的腰，不是很绅士的姿势。
正当两人渐入佳境……
靠花园的窗户忽然被人敲了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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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克斯是今早得知消息并打算到陆宅来的。
陆夫人与各家小辈的关系都很好，因此艾利克斯借口来拜访夫人，拜访不成又谎称想在花园歇歇脚，观赏一下这里的园林设计，接待的侍者当然随他。
真巧，他远远便看见窗边小餐桌坐着人，明亮的灯光将两个人影清晰地映在窗玻璃上，其中一个正是他要找的明溱。
“唉，今晚好像要下雨了，可以麻烦你帮我找把伞吗？”艾利克斯苦恼地向侍者提出请求，“我就在花园里走走，不会走远。”
然后他就直奔窗边。
艰难地穿过一片灌木丛，艾利克斯成功举起手，在窗玻璃上敲了三下。
正当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清理衣服上沾到的草叶，一边抬头准备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来句热情的问候……
眼前的场景让艾利克斯当场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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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站着，手扶在男人肩膀，露出半截雪白手臂以至纤细的颈项，看起来全然掌握主动，不过她身下的人搂紧她的腰，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脊骨摸索，把她往怀里揽得更深。
他们亲得也太……希尔少爷看似张狂，其实没有和女孩子亲密接触的经历，总之看得他有点脸红。
被打扰到的两人平静地分开，用和传教士一般无关欲望的眼神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艾利克斯和陆钧对视，后者的表情非常冷淡。虽然，陆少将的对外形象可能一直都这么冷淡。
少爷怂了：“咳，你好，我是明溱的同学。”
不是，他为什么要这样介绍？他认识陆钧比明溱认识陆钧要早十几年不是吗？
算了，艾利克斯乐观地告诉自己，这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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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以客人的礼节被迎接进客厅，明溱给艾利克斯递了一杯水，在他对面坐下。陆钧就在几步之外，给两人留出一点空间。
“老实说，我现在有点生气。”
艾利克斯看到明溱递给玳薇的消息，身负玳薇和顾若的嘱托进来看她，小心翼翼唯恐泄露行迹，结果当事人看起来非常悠闲，完全不需要被|操心。
明溱挑了挑眉。
艾利克斯木着脸：“我没有重要的事情可讲，但首先，我想说说我们这段时间的经历。
“你在军部大楼大战恐怖袭击者的直播，我们都看了，大家虽然惊讶，不过也没有那么惊讶。江九年淡定得很不正常，这家伙又什么不肯说，搞得大家想联合起来驱逐这个异己分子。
“学校里照常上课，前几天刚进行了期末考试，正式进入暑假，按你现在欠下的这些课程，想平安地度过补考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让学院给你单独开个绿灯，应该也不是不可以。
“顾若倒是常念叨你，她在辅助系过得挺好，玳薇当然是老样子，昨天才和隔壁文理学院一个书呆子出去约会，还捧了一大捧香槟玫瑰回来，以至于我现在闻见花香都倒胃口。”
“总的来说，一切照常，”艾利克斯总结，“如果不关心时事的话，生活还是非常美好。”
“哦，还有，敬寒城被他堂爷爷拖出去执行外勤了，连期末都没参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据少爷的说法，明溱被陆钧放走之后，敬寒城不知为何离开了首都星，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堂爷爷，敬松中将？”明溱重复了一遍。
“对。”艾利克斯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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