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义断恩绝
记得很早以前阿宝就告诉过我,他装萝卜只是为了卖萌,妖化形态也一样很吓人呢。只不过他从来不那样,因为照镜子的时候会把自己吓哭。
于是我有问过他,为什么要卖萌呢?
萝卜说:“因为可爱一点,大家就会对你好。走在街上,小孩子都会跟你笑。买包子的时候可以撒娇多要一个,买糖人也可以哄着人家老板,要画大一点的。”
那时我还嘲笑他,怎么说也是一只快要修百年的得道妖精了,为了跟人们讨点便宜竟然干这么没尊严的事。
阿宝就对我说,妖修仙也好修魔也好,总免不得最向往成人形的这个过程。
因为虽然六界之内,唯人最弱小。却唯人有复杂多变的七情六欲,有文明可以建树,有制度和律法可以依存。早早告别了那个茹毛饮血的时代,变得不用再追求简单粗暴顺昌逆亡的极致力量,就能形成和平相处的社会体系。
“这些都是任何一个妖族所难以建立起来的。纵然妖类个体的力量再强大,也只能依附在人群之中。悄然隐藏着本性,慢慢和谐与融入人类的准则。”
那天我是第一次对这个小萝卜头如是刮目相看。我一直以为这家伙除了吃就是睡,智商情商都是摆设。原来他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一个——
可是他忘了,人有慈心爱心,亦有黑心私心。大爱无疆参不破,**不穷渡不清。
他也忘了,妖有天劫,天劫虽苦,修为可抗。妖也有情劫,然情关难过,万死不复。
所以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阿宝,褪去顽皮的笑眼,抹杀可爱的触手。在众目睽睽的诬陷下,在爱人下落的威胁中,变得再无退路。
短短几日之前,就在差不多同样的地方.我们围攻兔妖白痕的时候,可能还没有意识到,有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不可预见的阴谋,不会随着某个悲剧的完结而彻底落幕。
阿宝的身子一下子就长高了,白衣撑破裂帛,骨骼张弛到恐怖。稚气白皙的脸颊瘦寡了许多,皮肤像鬼一样白。
血红的双眼煞气十足,长发着魔般迎着夜风扬散。偶尔一个角度翻出棕红,另一个角度又祭出墨绿。五指变得锋利修长,两颗尖尖的獠牙再与所谓的可爱一词毫无瓜葛。
“阿宝……”我大叫:“阿宝你怎么了!你还认得我么!”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就变成这幅可怕的模样?
是中毒么?跟白痕,跟莫浔爷爷一样?中了毒?
可是他分明已经服用了唐芷的药。分明已经没事才对!
“阿黛!你退下去!”洛西风持剑拦在我身前,却被我狠狠逼撞开:“你不要碰他!洛西风你今天要是敢动他我跟你拼命——”
此时阿宝正被唐家宅的四名弟子缠斗其中,两条星云锁链分别架住他的双臂。可是连洛西风的封咒都能解开的阿宝早已今非昔比,只一提力就见其中一个功力较弱的摔到了半空之中。
随着那人倒地后的咔嚓一声骨折脆,我心自如灰。
“阿宝……阿宝不要杀人!!!”
“我没杀人,阿黛……”小萝卜眼中还能流出血泪,他还认得我。只是一身白衣早已溅上了万劫不复的人血,我想不出还能替他逃往什么样的生路:“阿黛,他们逼我的,我没杀人!我不想死,我要等弯弯回来!”
“妖邪果然都是本性难移,若非吸食了人家的精元,凭他这般道行的山野草精,如何会有这般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唐涛振袖一挥,又是几名唐家弟子越出半空跳入战斗。
眼看战况越发不可收拾,我毫不犹豫地挣脱开洛西风的格挡:“你让开!阿宝!阿宝——”
“阿黛你不要过去!”洛西风牢牢钳住我的手臂,我一掌劈在他肩上,力气早已虚脱殆尽。但足够他倒退几步。我流着泪说:“洛西风,我是妖。天大地大无处可容,我只有阿宝了。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明哲保身!”
“爹!”洛西风钳着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拉到了洛景天面前:“爹你答应过我,不会再不分青红皂白地见妖就杀!”
“你不要跟着添乱!”洛景天面有难色:“这山草精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理智可讲?若他真的没有害过人,我和你师叔自会查清。”
“洛老前辈,阿宝他从来都很友善,绝对不会杀——”我恨不得一巴掌打死我自己,因为就在这话尚未落音的一刹那,一只滚圆的脑袋迎着风就向我飞了过来。
闭眼的一瞬间,一腔热血溅在我腮上,那腥咸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大师兄!大师兄死了!杀了这个妖孽!”
等我眼看着洛景天祭身翻出去的时候,这场几乎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终于要结束了。
“不要!!!求你放过他,他不是故意的!!!”
“洛老前辈,求你啊!”
我扑倒在地,像一条上了岸一样的鱼。挣扎在泥泞里,怎么也到不了生机的尽头。
千年的孤寂祭奠不了这一刻的无助,我爬过洛西风的身边,爬出一群人嫌弃又憎恨的嘴脸,在一片鲜血淋漓中,找到我的阿宝。
洛景天收回剑,转身的那一瞬,居高临下地与我对视:“阿黛,今日我还当你是子醇的徒弟,此事你若不知情,便可——”
“洛兄,这女子亦是妖邪,不可放虎归山!”唐涛拂袖上前,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狗。
“师叔!”洛西风拦上前一步:“她毕竟是侄儿的徒弟,何况此事与她并无关系。”
洛景天亦道:“冤有头债有主,现在杀人凶手已除,唐兄权作给我个面子?”
“你们都住口!”我冲我的‘师父’和‘师祖爷爷’大吼:“事已至此,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混蛋居然就只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摘干净?
我没有你这样的师父,更没有你这种师祖!”
“你——”
我还管什么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为苏砚,才愿意收起所有的痴怨,隐藏所有的委屈?否则你们在场的一个个,有谁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们都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我扑到阿宝身边,捞起他支离破碎的身子:“阿宝……阿宝你看看我,我是阿黛啊。你看看我!睁开眼睛好不好?”
男孩在我怀里抽搐了两下,我吓坏了,赶紧搂紧他的身子。生怕轻微的撼动会让他瞬间消失。
洛景天的剑当胸穿过,心脉尽毁。我知已回天乏术,却依然不愿放弃地以自身微薄的力息抵在他背心处渡疗。
“别费力气了,阿黛……”男孩半阖着眼对我说:“我这个样子……吓人么?”
我一边流泪一边摇头:“不会,一点都不吓人。很帅的……”
“那就好……”阿宝喘息几声,把头靠在我肩上:“还好弯弯没有看到,阿黛,帮我找到她……”
“我会的,我一定会找到她!”握着男孩越来越冷的手,我泣不成声。
“跟她说。要好好修行。别告诉她我已经……就说……就说我遇到个得道师父,跟着人家去蓬莱……蓬莱瀛洲,西伯利亚夏威夷也好,反正就是很远的地方云游去了。我们是妖,能活好久,慢慢的,她总会忘了我……
总不会谁都像你这条鱼这么傻……是不是?”
“阿宝……”
“一千年了,阿黛你放下吧……就算他用今生今世来补偿你,也难平衡你为他受过得苦。你对我说。爱只是一瞬间的动心,不是比谁坚持的时间长谁就应该有好结果的……阿黛,别傻了。”
“你别说了,我……我不用你操心,我能好好照顾自己……”我抱着他哭,天地之间都是多余的一簇簇人影,不知从何时起,我便已经开始什么都不在乎了。
“那……这样也好,我不想变成弯弯哥哥和莫浔爷爷那样,完全失去心智。阿黛……下辈子我想变成人,虽然他们也会残忍粗暴,也会不讲理,可是……我真的不愿意独自孤零零地守在荒无人烟的山间数岁月,还好遇到了你……”阿宝攥着我的手渐渐松弛,渐渐的,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的脸和着殷红的血色瓦解,消散。
最后化成一堆无助的灰。黏在鲜血斑驳的土地上。
“阿宝……”
“阿宝!”我抓着满手绝望的烟灰,一把扬在空中:“现在你们满意了!这烟灰,跟莫浔爷爷一样,跟兔妖白痕一样,他是中了毒!是中了毒才会变得心智缺失,攻击狂乱!他没有杀过绿影,你们相信了么!!!”
“他中了毒不表示他就没有害过人,妖邪就是妖邪,这等下场咎由自取。”唐涛的话句句针刺。挑断了我最后的理性线。
“你再说一遍!”我撑起身子扑上去:“既然横竖都要被你们扣上这样的罪名,就算大开杀戒也是你们所逼!阿宝明明已经服过解药,为什么还会像其他妖一样中毒,狂化?你们唐家人步步紧逼,一定要将他杀之后快,难道不是心里有鬼么!”
我拖着这样的伤痛,动作却快的像闪电。我没有去攻击唐涛和洛景天,因为我还有脑子。
我瞄准的对象是唐芷,她受了伤,况且本来就算不得我的对手。
一掌劈开扶着唐芷的一个同门男子,我短剑出刃,直接架上她的脖颈。
“你!你放开阿芷!”唐涛脸色骤变。
我挑唇冷笑:“告诉我,弯弯在哪?你们把那个可怜的女孩怎么样了!”
“你这妖邪没资格跟我讲条件,放了我女儿,我赏你全尸!”
我的短剑压得毫不客气,已在唐芷白皙的脖颈上压出了血珠:“唐涛,既然如此,今天我便是拿你女儿的命祭奠我两个可怜的友人也在所不惜。谁叫我是妖邪?哪个妖邪会讲仁义的!”
唐芷本就伤重,这番变故下人已经虚脱不已。
我捏着她,她左摇右摆。我恼怒:“你还要装多久!当日你给阿宝的药就是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没有害过他。”唐芷闭了闭眼,倒似一点不畏惧:“我跟你们说过不止一次,‘银露玉珊丸’只是寻常的解毒药,未必会有效。是你们自己没有往心里去。”
“你少废话!”
“阿黛,你以为你挟持我就能逃?告诉你,没用的。你们口口声声把自己说的这么委屈,还不是背地里害了我家绿影?你是妖,永远是个登不上台面的妖邪。”
唐芷未免表现的太有骨气了,丝毫没有表现出畏惧。她这是吃准了我不敢对她下死手?
可是就连唐芷都看得出我不会真的伤害她,洛西风,你却看不出么?
‘银钩’亮现,谁与争锋。白衣男人闪身到我面前,距离只隔三尺剑。
“阿黛,放开阿芷。”
短短的六个字,占尽了我前尘旧事的一切委屈。
我捏着女人的肩,短剑逼近了几分:“洛西风,如果我说不呢。”
男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故意往前蹭了一寸,挺着胸膛抵住剑尖。洛西风没有后退。
冰冷的锋芒压着我单薄的里衣,只要再往前送半寸——
洛西风的手很美,提笔时入神,提剑时扫风,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颤抖过。
我本不擅长使剑,所以第一个剑花,就是洛西风用这双手这柄剑教我挽出来来的。
我本以为今生就算无缘相守,也不过空叹须臾。奈何这般刀兵相见,却终是难逃。
“洛西风,你若够狠,今天便亲手杀了我。”我闭上眼睛:“但我不会放过这个女人的。”
“阿黛,放开唐芷,你要我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我笑出纵横肆意的泪水——
“洛西风,你混蛋!”
你把我当什么?当我因为爱而不得才会做今天这一切极端的行为么!
你们杀了阿宝啊,就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死了他!
“我要你做什么?我还能要你做什么!你能把阿宝给我带回来么?你能把弯弯给我救出来么?洛西风,你何德何能今天还敢站在我面前用你自己跟我换条件?”我用一只手钳住唐芷的喉颈推。移开剑锋,直指洛西风的胸口。
“你想她活?好,你自己换!”
“你们到底够了没有!”除了之前那几十人的卫队,一批正规武装军再次黑压压地围了一层。轩辕野大喝一声:“这里是临王府,你们擅自殴斗杀人,到底还有没有将本王放在眼里!
都放下兵器,是非自当公断——”
我想我终于可以明白轩辕野今天对我说的那番陈词里夹杂了多少无奈,贵为皇子的男人,心怀天下,意在逐鹿。却连自己家里的惨案都无力阻挠,只源于——
“三弟的意思,今天是要纵容这个妖邪咯?”
说话间,一声高亢的鸣音穿过层层守卫:“太子殿下驾到!”
在戒备森严的临王军之外,再加一层。里里外外,弓弩箭手各自拉开了战势——
这个人,便是当朝太子轩辕奕,轩辕野的兄长?
“老师,您来临安城除妖。本是为民除害的好事。怎么不先把本太子的手谕宣读出来?”轩辕奕转向洛景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手谕可是奉了父皇大人的默许。
除妖为民乃是朝廷重责,监管不力的地方亲王,只怕要……视如勾结?三弟,你常年驻守边陲,心性野了,还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太子殿下,临安城水患乃是白鱼妖所为,如今妖邪已除,又遇两个同党。”唐涛上前施礼道:“一点意外已经排除,只怪这两个妖邪太狡猾,伪装到一叶障目的程度——”
“那还愣着干什么,就地正法才好向朝廷交代。”轩辕奕踱步到轩辕野身边:“三弟,大哥这也是帮你。父皇忧心国事日夜操劳,现在七八处封地,就数你的临安城最不太平。还是早早地了解这些祸事,于国于民皆是一桩幸事,对不对?”
“太子殿下。臣弟自家的事,还由自家解决。”轩辕野捏着拳,厉声道:“殿下远道而来,还请先去内房歇息。这些事我自会处理——”
“呵,三弟好意为兄心领了。只怕三弟居军久了,麾下将士心野的很,这临王府虽然舒坦,可不是人人敢住。”
轩辕奕甩袖闪身,饶有兴味地把目光落在我和洛西风的持久对峙上。
“怎么?这漂亮的小姑娘,就是妖邪?洛家大公子的身手可是享誉江湖的,今日这般踟蹰,可是另有打算?”
“殿下不要误会,”唐涛笑道:“西风侄儿年少有为,早晚青出于蓝,将来必会子承父业,怎么可能对一个妖孽手下留情?”
我不怀疑唐涛会说出这番话的动机,只是恨自己没能警惕地意识到——他从轩辕奕身边退开的时候,竟然悄悄地来到了我身后!
背心重重挨了一掌。唐芷则被顺势带出了我的控制。而我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着面前的洛西风撞上去——
可能是因为我的手臂比较短,剑也比较短,距离他的胸膛还有一点距离。也可能是因为中招的那一瞬,我的身体反应要比大脑还快。甚至可能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永远会把‘不要伤害洛西风’放在所有本能的重中之重!
总之我来得及撤开了指着他的剑,但是他没有。
低着头,我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只修长曼妙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美,此刻却比之前稳了很多……
剑柄没入我胸膛,透体而过的声音甚至比风悦耳。
然后仰起脸,我轻启牙关。最先看到的是我噗出唇的一口鲜血,尽数溅在他胜雪的白色衣襟上。
我看到他惊慌了,此一生一世,那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
他松开剑柄,等于松开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倒退几步,我亦倒退。
攥住剑柄,我用尽全力往外拉。近四尺长的软剑没可能凭自己的双手一下子拔出。我一寸一寸往外拽,在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下。划出一道凌乱深远的血腥痕迹。
“哈,殿下你看,这一招‘银钩纳月’可是深得我们洛兄的真传。直刺妖孽的内关穴,这下,叫她连原形都散不了,飞天遁地亦是不能逃了。”
唐涛与轩辕奕后来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我丝毫不在回避洛西风的眼睛。
这双三年来,我每每不敢凝视的双眼。我怕我太忘情,会忘了自己爱的多辛苦。我怕我更执着,一千年两千年都将永付相存。
洛西风,你会不会,哪怕有一丝一毫陪着我痛呢?
“阿黛!”软倒在地的时候,轩辕野上来抢我。
我推他:“不要管我……”
我不想拖累他,因为在这个全是凶手的刑场上,只有他与我一样无辜,一样无奈。
“你说什么傻话!今天我看有谁还敢再再动你一下!”男人瞪红了双眼,拔剑画地!
“三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轩辕奕厉声道:“维护妖孽,与之同罪!”
“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轩辕野轻蔑地剜了他一眼,一手提剑,一手挽住我直立不起的身子:“不仅如此,我更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
“你不就是希望看到这一幕么!我成全你一个高枕无忧的储君之位。但是这个女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
我无力的身子就像灌了千钧的铜泥,瘫软的负担全部压在这个同样腹背受敌的男人身上。
我想告诉他不要反抗了。今天这一切就算是脑子没被肯光的人都看得明白——分明就是个百口莫辩的连环局。
**是没有巅峰的,手足亲情亦是争不过万人之上的权位。我想告诉轩辕野,你还有你与生俱来的抱负和野心,在这么关键的时局里,千万不要上当,不要为我踏进这么明显的圈套。
可是我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靠在他怀里咳血不止,泪流不息。
“阿黛,撑着点。”他温柔地对我说,然后做了同我刚才的行为一样愚蠢的举动——把手中重剑,压上了太子轩辕奕的肩膀。
“所有人都退后!给我备马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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