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谎言

洸平在楼道之中听见了可怕的声音。最开始听起来像是某种笑声，但是洸平又在心中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那个笑声听起来很凄凉，好像包含着极大的痛苦和绝望。用这种笑法笑的人一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心里创伤的人。洸平不由地联想到了附近的病人。这所医院毕竟是针对精神障碍者开设的。

        突然，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就是一个精神障碍者，而且还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精神障碍者。

        “不会吧……”

        洸平喃喃自语着，但是他的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走廊另一头的病房奔去。他在心中埋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考虑到这种情况。明明妹妹有过暴力犯罪的记录，竟然让硫娜一个人和她呆在一起，而自己竟然还离两个人这么远。

        洸平跑的越近，那种恐怖的笑声就听得越清楚。负责这一片的护士小姐好像是休假了，所以医院方面的人或许还没发现这里出现了严重的事态。洸平一边祈祷着最坏的事情不要发生，一边猛地推开了门。

        情况要比洸平想象得好一些。

        不知怎的，美月的衣服半敞着，像是野兽一样地趴在了地面上，好像要飞扑起来似的。那悲伤的笑正是美月发出来的。另一方面，硫娜也有些衣冠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但是好歹没有见血。

        “……”

        洸平开门的声音让两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美月！”洸平大声问道。从洸平的角度来看，美月就像是要扑到硫娜，然后上前撕咬一般。那形同美洲狮的野兽姿态离洸平心里的妹妹形象相差甚远。

        美月听了洸平的话，僵硬地将头转了过来。

        那张脸并不是平常的美月。明明眼睛之中满藏着悲伤，但是嘴角却又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了怪异的弧度。白皙的脸上沾着唾液，黑色的发丝黏在美月脸上，让她显得更加神经质。

        那个笑容，洸平见过。妹妹在杀掉奶奶之后，用奶奶的尸体和自己的手指做蛋糕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的。那是勉强着自己到极致，令人痛心的表情。

        “难道说……美月你……”洸平看了看一旁的硫娜，结结巴巴地说道。

        “哥哥……我……”

        “奶奶的事情，虽然到现在我还是接受不了，但是我已经可以理解美月的想法了。但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对硫娜？明明你们只是见过几次面，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明明……”

        “不……哥哥……我”美月挣扎着，她看着自己的手大脑一片空白。明明想要解释，但是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完了。

        全完了。

        被哥哥看见了。

        竟然被看见了。

        这次没办法了吧。

        “诶呀，洸平先生误会了啊。”

        一个安稳的女声突然传入美月的耳朵。美月瞪大了眼睛，她看见硫娜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带着她那一贯性的令人作呕的微笑走到了洸平身旁。

        “这个啊，其实是康复性的训练哦。”硫娜走到美月的身边，像是逗弄小猫一样举起了美月的手上下摇摆。本能地感觉到厌恶的美月立刻将手从硫娜的身边抽了回来，殊不知这样的她更加像是被人逗弄的小猫了。

        “美月……你的手已经好了？”

        “没错啦，竟然连这一点没有发现，真是个迟钝的哥哥呢。”硫娜用手掩着嘴小小地笑着。只有美月才从洸平没法注意的角度看到硫娜偷偷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啊，真是对不起，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洸平吃惊地低下了头，“不过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康复练习又是什么东西。”

        “洸平先生还真是不懂少女心呢。”

        美月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硫娜，她完全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少女心。而且硫娜还自然而言地坐在了她的身边，好像和她很亲昵的样子。

        “美月也是个女孩子，虽然手脚渐渐恢复了知觉，但是活动起来会很僵硬，看起来会很奇怪的。”硫娜解释道，“就像洸平先生刚才看到的那样，很吓人吧。”

        “原来是因为身体不太灵活，所以才……”洸平虽然觉得有些解释不通，但是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反驳的点。

        “难道是说……洸平先生在怀疑美月妹妹会对我不利？”

        “那个……”

        “要对自己的妹妹更有信心一点哟！”硫娜轻轻地抚摸着美月的头发，“我和美月妹妹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因为不愿意让哥哥看到自己别扭的姿态，所以要和我一起偷偷联系，活动身体。等到稍稍恢复之后，在给洸平先生一个惊喜呢。”

        “是……是这样么？”

        “就是啊。美月妹妹这一点真是可爱呢。”硫娜笑着把脸贴近了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成为好朋友了呢。为什么呢？大概是我们的性格比较像吧……”

        美月很想说，谁和你性格相像了，变态。她也很像将硫娜放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恶心的手推开。但是一看到哥哥的脸，美月放弃了这个主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硫娜在帮自己圆场，但是现在和她作对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才怪。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任由这个魔女肆意妄为，玩弄他人。

        “哥哥，我就是要杀了她。”美月大声地说道。

        这一瞬间，时间好像静止了。

        硫娜和洸平都呆呆地看着美月。美月正面承受了两个人的视线，冷静地继续说道。

        “哥哥，这个女人在扯谎，我明明恨她恨到要死了。康复身体简直是无稽之谈，因为从一开始我的身体就能动，我只是想要多和哥哥撒娇才装作不能动的样子。刚才是是真的有点麻痹，可能是缺血的缘故吧，但是后来看到哥哥每天都陪在我身边，我就想，能不能一直这样病下去了呢。”美月下了床，在地上跪了下去，“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

        洸平一时间也没法做出什么反应。但是很快，他的脸上泛起了笑容。他从现在跪在地上认错的妹妹身上，重新看到了妹妹以前的影子。那个紧紧拽着自己袖口的小女孩，那个还没有遇到奶奶的小女孩，那个还没有听过时槻风乃的童话的小女孩。

        那个和他一起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森林里迷路的小女孩。

        “没关系，你知道错了就好了……”

        “不，我知道自己犯下的错很严重，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要揭露这个魔女。”美月说着，将矛头对向了硫娜，“哥哥您还没有发现么。这个家伙对您撒了多少谎？说是带我试衣服，但是她的袋子里一件衣服也没有带。那个康复训练也是骗人的。我们在这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是康复训练？如果我不站出来的话，您一定又会被她蒙骗过去吧。活在她给您编织的幻想之中，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就这样一直被她肆意摆布，就像是人偶一样……”

        “不，你这样说也太过了吧……”洸平严肃地摇了摇头，“硫娜是个好女孩，你对她的偏见太深了。”

        “一直欺骗您的好女孩？”

        洸平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了硫娜。其实他也从一些细节察觉到硫娜似乎在瞒着自己一些东西，但是每次想要追问，总是会被硫娜不知不觉之中将话题引走。虽然在一个人的时候重新回想起来会觉得有点奇怪，但是第二天再见到硫娜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今被妹妹点醒，洸平感觉硫娜身上的疑点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对于洸平的视线，硫娜低头不语。这让洸平有些失望。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觉得硫娜这样也没有什么……”

        “哥哥，您还执迷不悟么？我来告诉您她过去的事情吧。”美月咬着嘴唇说道，“一年之前，警察接到了一个电话，说这里有人要死了。仅仅说了这么一句，报案者就挂了电话。因为报案者听起来是个高中女生，警察觉得有些不靠谱，但是很快赶到了去查看情况。因为打电话的是公寓里的座机，所以警察也去了那栋公寓。推门一看，发现屋子里全都是血。地摊上，桌子上，听筒上都是一片黑红。之间地上趴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而旁边坐着一个高中女生，手里握着匕首，脸上还带着笑容。”

        洸平听了美月的话，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了硫娜。硫娜依旧低着头，两侧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颊，但是依旧可以看见她娇小的双唇勾出的一抹微笑。明明是洸平看熟悉了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被头发挡住了大半个脸颊之后，这个笑容就显得那么诡异。

        “没错，那个家伙就带着现在的微笑，然后把刀插到了她父亲的身体里。一边插，一边笑，她的另一只手还拿着话筒的听筒。一边笑，一边杀人，一边报警，哥哥还不明白她是个多么危险的家伙么？”

        洸平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她……硫娜……把她父亲杀了？”

        “后来她父亲抢救过来了，要不然她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美月不屑地说道，“因为她父亲恳求警察，不要治硫娜的罪，再加上她们家还算是有点权势，最后就不了了之了。而且这个家伙是未成年人，并且是自首，主动认错，根本判不了什么刑……”

        （以前日本犯罪刑责的最低适用年龄是16岁。在发生了“酒鬼蔷薇圣斗事件（1997）”之后，日本国会（2000）将犯罪刑责的最低适用年龄从16岁降至14岁。这里设定故事发生在2000年之前。）

        “这……这是什么的？硫娜！”

        洸平觉得难以置信，他走到硫娜面前，想要听到硫娜否定的回答。但是硫娜却轻巧地抬起头来，露出了淡然的微笑。

        “这是真的哦。而且报纸上也已经报道了吧，媒体什么的也来了，总而言之大家都知道了呢。班上的同学也好，老师也好，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被人指指点点。因为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大，出点什么事情大家就认识我了呢。”

        “为什么我不知道……”

        洸平喃喃自语。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提到学校的事情，硫娜完全提不起劲，还说和她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警察看到他和硫娜在一起，第二天要特意来询问情况，还特意拜托洸平尝试着接触硫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就是因为哥哥太迟钝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知道，所以那个家伙才会盯上哥哥的。”美月狠狠地瞪着硫娜说道，“毕竟和其他人说话的话，大家都会无视她。能搭话的对象只有哥哥了嘛……”

        “是真的么？硫娜！而且总是对我这么温柔也是这个原因么？”

        “没错哦。”硫娜露出了大大的笑脸，点了点头，“不过不好办了呀。竟然被揭穿了，这样的话也只能换个目标咯。没办法，我还很忙，这就先走了。”

        说着，硫娜就像是对洸平失去了兴趣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洸平伸手抓住了她白皙的左手。硫娜的手白皙得不像是人类，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样。硫娜冷淡地将右手伸进包中。

        “再这样的话，我就掏出刀把洸平先生也捅了哟……”

        洸平呆住了。

        硫娜冷淡地将左手抽了回来，快步走了。

        洸平呆呆地看着硫娜的背影，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不过留给洸平发呆的时间也不多了。很快了解情况的警察就赶过来了，他们将美月铐起来带走。不过这回美月却显得很淡定，她笑着和洸平挥手道别。

        “果然说出来之后好受很多了。哥哥，要多保重啊！”

        “美月……”

        “虽然很想和哥哥一直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任性罢了。”美月叹息着说道，“我做过的事情，我犯下的过错，都必须要我自己承担啊。”

        洸平看着美月的脸，他突然发现妹妹已经长大了。这是，洸平突然发现兜里一震。

        来了一条新短信。

        “美月妹妹恢复正常了呢……真是太好了！”

        “硫娜……”

        洸平喃喃自语着。他犹豫了好一阵，终于选择拨通了硫娜的电话。

        但是，刚刚给洸平发短信的号码变成了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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