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腊月初九，是九臂圣君的生日，也是民间众多信男信女上香跪拜的重大节日。
这日天不大亮，平阳城南门还未开时，就有成群结队的平民女子们骑着毛驴聚在门口，说说笑笑等着出城。也有坐在轿子、马车里的官家小姐们早早赶来，怕耽误了一会儿到庙中烧香的时辰。
长乐公主的方车出城不早，进庙却最早。
城郊这座九臂圣君庙受长乐公主捐献许多，腊月初九的头一柱香，照例是给长乐公主留的。等公主进庙烧香完毕，才敞开庙门让众多香客进入。
主持在旁接引，长乐公主徐徐迈入供奉九臂圣君的大殿。
大殿里高高耸立的神像并非和善模样。
青面獠牙，身着铠甲。周身飞扬的彩带中，九只手臂遒劲有力，各持刀、枪、剑、戟等利器。
一般跪拜的人向上悄悄一望，看见神像怒目俯瞰，似要挥臂冲下来，只觉得心中敬畏又增十分。
长乐公主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敬香之后并不急着到厢房休息，反而总是颇有兴味地仰头盯着神像看。
“你可知九臂神的来历？”长乐公主笑问殿里的小沙弥。
小沙弥一愣，九臂圣君在大朔朝庙宇最广，显神迹的传说也最多，上到老翁，下到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没有人问过小沙弥这个问题。长乐公主似乎也并不是真的问小沙弥，还没等他答话，就走出了大殿。
大朔建国已有1000多年，九臂圣君的传说几乎和大朔的历史一样悠久。
大朔开国皇帝明德圣皇微末时，有两个义结金兰的好兄弟。这两个好兄弟一个智谋超群，神机妙算，一个武力惊人，骁勇善战。在两个义弟的倾力辅佐下，明德圣皇统一了三十二州，成为一代圣君。
如今在民间信众甚广的九臂圣君就是那个骁勇善战的三弟。
可惜天不假年，没等着亲眼看到明德圣皇开创的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九臂圣君就溘然而逝，年纪还不到三十。
世人为了纪念他，为他塑立金身神像，尊奉他为九臂圣君，并在大朔疆土上广设庙宇。
这个传说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祖母讲给儿孙，戏剧演给观众，也郑重地写在了大朔朝的史书之上，以让大朔朝的子子孙孙世代牢记九臂圣君的事迹。
偏偏长乐公主听说过另外一个版本，来自她的乳母。
那位乳母面貌柔美，性情和顺，总是还未说话便先露笑颜。长乐幼时非常依恋她。
长乐有时犯起轴来，见人打人、见物摔物，谁劝也不停。唯有这位乳母的温言抚慰，能慢慢将长乐安抚下来。
时隔多年，长乐依然记得清楚，太后生日那天，宫中戏台演了一出九臂圣君单枪匹马夜闯敌营，救下明德圣皇的本子。台上彩旗招展，刀来剑往，飞跃腾挪，好不热闹！她看得兴高采烈，乳母却悄悄抹眼泪。
“那故事不是这样的。”在长乐再三痴缠下，乳母才说，“小公主，那戏台上演的都是假的啊。”
什么才是真的？
在只有长乐和乳母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乳母悄悄地细碎地讲给长乐自己深信不疑的另一个故事。
长乐听得如痴如醉。
又一日，长乐听着九臂圣君的故事酣然入睡。醒来却遍寻不到乳母了。
没了这位乳母日夜相伴，长乐哭闹不止，最终闹到太后那里。无奈，华阳公主悄悄告诉长乐，那位乳母家中也有一个小女儿，如今那小女儿害了重病，乳母不得已出宫看护女儿去了。长乐再闹下去，不仅见不到乳母，还会害的乳母及宫中众人被母后责罚。长乐要是能乖乖听话，等到乳母的女儿病好了，母后自然会重新把乳母接进宫来。
长乐信以为真，强忍着装乖巧，日盼夜盼。
却有一日，长乐不知道误入了哪处宫殿，听见宫女悄声议论。
“还不偷偷收起来，春梅的事情才过去多久！”
“春梅姐那么好的一个人。”
“哎，人好有什么用，一家子被乱棒活活打死了。可怜春梅的女儿，还不会说话呢。”
“她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
“小声些，别被人听见。”
“我也是听说，说春梅给长乐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迷得长乐公主疯疯癫癫。”
议论的宫女走远了，长乐还愣在当地。她只觉得双腿像踩在棉花上，走着走着好像是一处没踏到实处，身子一歪，骨碌碌不知滚到何处。
长乐平日里最娇气怕疼，这次摔得狠了却没有知觉到疼。她心里想，一定要给姐姐华阳说清楚，乳母从没有给她灌过什么汤药，只是在她的央求下讲过几个九臂圣君的故事。
九臂圣君人人都在拜，乳母能有什么错呢？
这一摔，长乐高烧不止，躺了两个月才渐渐恢复清明。她小脸蜡黄，看向前来伺候的宫人，前前后后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长乐张嘴又闭上。她突然明白，如果她再问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像乳母一样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长乐再也没有问过那位乳母何时回来。
而宫中就仿佛从来没有那位乳母存在过一样，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春梅这个名字。
一切了无痕迹。
拜完九臂圣君，长乐公主被主持殷勤地引到殿后厢房。
“公主如此虔诚，九臂圣君有灵，一定保佑公主身体康泰，顺心如意。”
“大师也知道，我幼时曾有一死劫，多亏受九臂圣君庇佑，逃过去了，才能享受如今的荣华富贵。”长乐公主双手合十，道“我早年曾发下宏愿，愿拜遍大朔所有的九臂圣君庙宇，却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完成。这些银两就托给主持，替我多做善事。”
长乐公主示意，冬月端上匣子。
主持千恩万谢地接过了，也从手下沙弥处取过一个托盘，托盘上几册书卷，一枚碧色玉环。
“上次公主来庙中吩咐下的经卷已经在圣君前供奉过了，公主拿回府中，亲手在圣君像前焚化了，圣君就能知晓公主心意，护佑阖府安宁。”
长乐公主亲手接过，道谢：“想必主持也知晓了。近些日子，也不知在那里碰了瘟神，害我损失许多。回去一定按照大师意思，求圣君渡我过此难关。”
临走前，长乐公主似是忽然想起，对主持说道：“一过年，我照例要陪着太后往南边去，初九怕是没时间来拜圣君，还要劳烦大师替我上一柱香。”
主持连忙应允，送长乐公主出庙门。
吃过晚饭，稍事休息，天色便已暗沉沉。
长乐公主拿着经卷到了佛堂，亲手烧掉。不久，便有一个人影潜出公主府的角门，像是一块儿月光照不亮的阴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滑出了街巷。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
贴身侍奉的太监奉礼端上一碗茶，皇帝揭碗一看，碗中泡着一颗桂圆。他站起身来，一面活动筋骨，一面走出殿外。
皇帝望着天上明月，似是自言自语：“长乐又去了庙里？”
殿外阴影处传来声音：“回圣上，长乐公主辰时出发，申时回来，在庙中参拜神像后，与主持在厢房交谈，赠给主持银票三百两，拿回经卷三册，玉环一枚，与他人并无交谈。”
“经卷你看过了？”
“三册都是平安如意经，公主已经按照主持所说亲手烧掉了。”
皇帝点头，“你回吧。这次长乐去南边，盯仔细了。”
“是，圣上。”
殿外阴影似乎变淡了，皇帝犹站在那里愣神。
多少年了，长乐一直保持着每月初九供奉九臂圣君的习惯。自立国以来，大朔皇室只跪拜明德圣皇，以明德圣皇敕封的各位神君为正神。九臂圣君在大朔庙宇最广，却不在敕封之列，不配享皇家宗室供奉。说白了，不过是只在民间流行的邪神而已。
长乐自幼却只信九臂圣君。其中缘故，皇帝还是听太后说过，是长乐年幼时曾从假山上失足摔下，一连两个月高烧不止，后来好容易醒来，却是满口胡话，说是九臂圣君救她一名命，自此月月初九都要供奉九臂圣君。
说来也巧，皇帝心想，他这妹妹不正是腊月初九那天出生的吗，也许生来就带了些邪性，不似皇室中人。
论性情、论聪慧、论担当，长乐拍马不及华阳公主。这些年来，在他的布局下，长乐扮演了骄横任性的公主角色，也为自己解决了一些不好出面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长乐公主实在过于愚钝，许多事情他都已经铺垫好了，长乐只要顺水行船，就能水到渠成。可偏偏事情总要莫名脱离正轨一点。
这次追缴金贡，他本想一箭双雕，把长乐公主手下的那些个商铺收一收。商铺虽然获利并不丰厚，但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员鱼龙混杂，其中有平阳城中人，也不乏各州来人，甚至有西番、北姜和海外的商贩。谁成想，长乐变卖了珍玩珠宝，又向太后、舅舅哭诉一番，竟然凑齐了金贡的差额！
他心里有猜疑，可几年来派人监视长乐公主，并没有任何异样。
傻人有傻福，也许说的就是长乐这种人吧。
长乐仔细烧完三册经卷，贴身婢女又重新拿出一册表皮一模一样，递给长乐公主。
长乐盘坐在蒲团上，姿态随意地翻开经卷。这一本的内页却不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而成了一张张描画各式工具，标注着各条数据的图纸。其中有农具、有织机、也有船只。
长乐满意地用手指在上面比比划划，俨然是个行家。
“尚州真是人才辈出，比我想的还要好！”长乐把玩着玉环，这个玉环代表着图上所画的物件都已经做出了样子，只等着她过目之后，就可以大批量制作。
对于不久之后的尚州之行，长乐公主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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