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五十七
启元殿上,夏常尊巍然负手而立。
在他余光一角,是那把漆金雕龙的宝座,如此华美庄严,诱惑着他的心神,撩拨着他的欲念。
满朝文武此刻正列于堂下,静默地等着,等一个消息,等一声决断。
离约定的归期已过三日,却依旧不见圣驾回銮,朝中众人或多或少都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但都默契地佯作不知。
“报————”
一名身着软甲背插翎羽的传令兵快跑入殿,跪于阶下:““距梦离山三十里的官道上,发现了圣上的马车,车身大都被焚毁,车内有一男一女两具尸身,面部均被烧焦,但从服制可辨认,应该是圣上和姝妃娘娘。”
一时间满朝哗然,有大臣当即跪下,痛哭流涕,叩首哀嚎。
夏常尊一个趔趄,似是身子不稳般跌靠在龙椅扶手上。一切尽如其所料,但他面上的痛苦也不算全是装的。
龙椅扶手冰冷,透过上等考究的衣料,啃噬着他的身体。
颖娘你会怪我吧?为了坐上这张椅子,不得已牺牲了我俩唯一的女儿。
他其实并没有十足把握,那车内的尸身一定是羽幸生和夏绥绥。亲卫队拼死护主,损伤过半,剩下余部在掩护马车冲出第一个包围圈后,集体撤退,不知所踪。而设下的火雷阵,是否真的炸死了羽幸生,亦不得而知——毕竟自己安排埋伏在那附近的刺客无人生还,似是被亲卫队在抵抗中全部杀死了。
但这也不重要了。他悉心布局这么多年,在中洲各机构部门乃至官道驿站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又暗中培养了一批身手高强的刺客,为的就是一个像这样的时机。
现在,他说圣上死了,那便是死了。更何况,自己还赔了一个怀着皇孙的亲生女儿,谁能站出来质疑他呢?
夏常尊倚着龙椅,木然泪流,一副哀极失声的模样。
“太傅,国不可一日无主。现下圣上不幸遇难,如何查出真凶将其绳之以法,又如何稳定民心以免北疆趁机进犯,这桩桩件件,都需人主持。如今公孙将军神志未清,难以主事,而圣上临行前,命您为监国,自然是最信得过您的。臣恳请太傅暂坐龙椅,执军印,掌国事!”
说这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徐太和,夏常尊一手提拔上来的多年挚交。
此话一出,大殿内响起稀稀落落的附议声。
夏常尊略感欣慰——这些年,他的用心也不算白费。羽幸生那个小儿,凭着与前朝那点子血缘关系,当了三年皇帝,算他好运了,但到底还是稚嫩了些。瞧他平日里,对朝政也不甚用心,一切做到尚可便算了,无功无过最好,哪里是个帝王之材?
之前羽幸生去南洋,他便有意要动手,但始终时间仓促,所以暂且按兵不动,恰好还换得这小子更多信任,以至于这次出宫一月半,没有公孙止坐镇,他竟然安心将监国之权交到自己手里。
或许还以为,绥绥怀了龙裔,未来太子有夏氏血脉,荣升国丈的自己就能知足安坐,享无尽的荣华富贵?
太天真,权力带来的甜蜜,哪里是金银财宝能比的?
夏常尊长长叹息,道:“国,遭如此之难,我为臣为父,心如刀绞,”掩袖泣了几声,“然而越是如此,我定不负众位所托,拼尽这把朽骨,也要将真相查清,为圣上,为小女,报仇雪恨!”
“圣上离京前,曾将右虎符交于我手,现在公孙将军病重如山,我只能唐突求其出让另一半虎符,如此才能在保证中洲固若金汤的同时,调配充足人手,探查圣上遇袭之事。”
“倒也不用劳烦公孙将军,夏太傅要的,朕亲手奉上于你,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听见这话,夏常尊脊背窜起一阵战栗,他循声望去,只见朱红大柱后走出一名内官打扮的人,身段清逸挺拔,面如白玉削作,堪比女子更精致的唇畔勾着抹戏谑的笑。
夏常尊觉得这满大殿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白长了眼——这样模样出挑的一个人,一直站在这里,竟然都没看到?
他突然头皮发冷,哪来的什么瞎子?羽幸生能这样大摇大摆走进启元殿,观赏自己上蹿下跳的一场戏,还不是有这下头许多人替他掩护?
原来自己才是瓮中的那只鳖。
恍然间,他忆起那日,与赤穹帝大军在石鳞原的最后一场交战。
羽幸生带着公孙氏和夏氏两城联军北下,层层突破,虽然在胜,却也胜得惨烈,一路损兵折将伤亡不知几许,临近最后关头,洛太君那妖婆也不知从北疆借来什么邪门法术,竟然让己方士兵开始不受军令,自相残杀,生生灭掉大半军队。
赤穹帝趁此时机,下招降书,许诺赦归降者无罪。夏常尊彼时是想降的,但夏守鹤不许。
夏守鹤道:“羽幸生救我一命,换夏氏出兵,助其复灭族之仇,一诺既出,不守信者必遭因果报应。容氏武断多疑,气数已尽,阿爹需得坚持下去。”
他这独子,出生时彩云笼顶,拥有百年难遇的顶级灵根,引得南洋众门派都排队上门求着收作首席弟子。可惜有得必有失,夏守鹤先天不足,十分依赖旧江海城的地气滋养,加上自小的别扭性子,修仙之路也只能半途而废。但他说的话,夏常尊一介凡人还是心有敬畏的。
所有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赴这最后一战,杀到最后,已是腹背受袭,陷于泥沼般进退不能。夏常尊记得,石鳞原的大雾中,可见尸骨堆积如山,自己脚下血流潺潺,人间地狱般可怖。
就在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都将被踏熄的时刻,飘渺如烟的雾气突然散开来,天空霎那间布满朝霞般灿烂的粉红。在一阵诡异的芳香中,赤穹帝大军如傀儡般停下了动作,纷纷丢弃掉手中的武器,眼神空洞地望向同一个方向,然后,以近乎虔诚的姿态相继跪倒在地。
在那里,站着满身浴血的少年,他的黑色大氅沉重地拖曳在身后,两鬓散乱的发丝随风飞舞,面颊上零星的血迹衬得他脸色苍白如月,红光遍布的苍穹下,有如鬼魅的妖冶和神秘。
几乎是一种近神般的存在。
“新……新帝万岁!!!”
还在奋战的将士们看见这一幕,也被这股奇异的力量慑服,这是帝王诞生的天象,是凡人无法勘破的不可说。
面对骤然逆转的战况,以及众人的俯首称臣,羽幸生却好像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垂手而立,仰望着自己头顶的天空。
他在看什么呢?
是看到神了吗?
想到此处,夏常尊嘴角不由地泛起苦笑:自己到底是狂妄了,帝王之运,何曾青睐过自己?
凡夫俗子如何苦心布局,都敌不过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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