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章七十二
我扭头看了眼身旁卧着的羽幸生,他阖眼不动,鼻息安定,俨然已是沉睡。
旁边躺了个张牙舞爪要找他寻仇的狐妖,他倒是还能睡得着。
我闭上眼,定了定神,想像力量从指尖回归经络,再沉回心室。九姝立刻有所察觉:“你……莫不成你真的想压制我?”
“试试。”
我凝神屏气,又再度用意念去拉扯贯穿十指的那股力量。突然指尖一松,我握了握拳,妖甲竟然真被逼回去了。
还未得意片刻,九姝又“蹭蹭蹭”将妖甲弄了出来,差点给我手掌插了个贯穿。
“你不想杀他?反过来压制我?”她气恼地大叫。
“你现在下手,难道就杀得了他?他敢睡在这儿,就拿准了我们动不了他。既然杀不了,就得想办法。我俩假意相斗,让他以为奸计得逞,明日一同上路,路上再寻他法。”
九姝难得地表达了赞同:“你说的倒有理,不愧是我的魂,还是有脑子的。”
“你可知这一路,有什么地方寻得到些奇药烈蛊?我寻思他向来防守严密,下药应该是最可行的法子。”
“妙了,我记得羽幸生这小子眼力耳力都远超世人,但唯独失了味觉,吃不出东西的味道,”九姝哈哈大笑,“下药,可行!”
羽幸生没有味觉?我觉得惊讶,却又深感意料之中。这世上怕也没有几人吃过他亲手烧制的菜,自然无甚相关的坊间传言,但他在梦离避难时与九姝同食共眠,九姝肯定会察觉的……
“那他还有自信下厨做饭??”
九姝道:“他刚到梦离山,我便叫他掌勺做饭,彼时他味觉尚在,做的饭菜虽然简单,但也算可口。后来……噫……我忘了是怎么回事,他便失了味觉。”
只怕后来再掌勺,不过是靠着记忆硬做。
说到这里九姝也沉默了,闷声半天后,甚是郁闷地嘟囔:“这么多事儿,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我不理她,一门心思开始琢磨如何用内力。小打小闹了几下后她终于有所察觉,使力压制住体内被我调动的能量:“你在干嘛?”
“就……试试……”我又去推那股被阻的热流。
“试什么?”
“还能试什么?试试这天下无敌的狐妖力量呗!”
“你!”
“你什么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诶别这么小气,来来来让我感觉一下嘛!”
我与九姝在夏绥绥的体内推来扯去,不知折腾到了几时,昏昏沉沉地睡去,根本忘了身边还躺着另一个大活人。
第二天一睁眼,已是满室白光。我坐起来,发现自己手脚已被松绑,身上也盖着被褥,而身侧卧榻空空,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心下有些空落落,蹬上靴子便急急迈出房门。满园白雪皑皑,照得我下意识地遮住眼。再睁开时,依旧是空无一人。
昨夜,莫不是梦吧,但那被剪碎的红纱分明还挂在那床头。
我垂下眼,想要回屋确认那红纱并非幻觉,却瞥见台阶下一串脚印,在阳光照耀下确实不易发现。赶紧提起裙脚,顺着那脚印找去。
积雪甚厚,我便踏在被踩实的印坑里。他的脚比我的大,步子更是大些,我连走带跳,才够得上他的步伐。每一步踩下去,脚底仿佛沾了些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往心头涌去。
“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九姝忍无可忍的开口。
“明明都可以用内力了,一蹬脚就可以到的路程,还在这里蹦蹦跳跳,装什么怀春少女?”
说还不够,她还要让我绊一跤,脸朝下地扑倒在地,砸了满头满嘴的冰雪。
我坐起来,“呸呸呸”地吐掉口中的雪,决定和她好好谈一谈:“九姝,这些日子和你相处,我觉得你惯会嘴硬。现在既然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就跟我说一句诚实话,你真的对羽幸生一点往日情分也没有吗?”
“没有。”斩钉截铁的回答。
“可我记得你刚苏醒时,听闻我是羽幸生的妃子,说话便多了几分别扭,后来还借我之手扇了他一巴掌,怎么看都是在吃醋啊。”
“我也说不好,确实听到他纳妃什么的,心里头不是很爽快。但那又如何呢,除了这点来处不明的难受,我对他好像也没有更多的感情了。说到底,取轮回珠救族人,才是我真正操心的事,”九姝的声音有些发涩,“我阿娘,我妹妹,我所有的亲人都死了,魂魄不知在遭受何等苦楚,我哪有心思去在乎一个凡间的男人?”
“他们也都是你的族人,你难道就不想管吗?”
魂魄之中,我是那个无牵无挂只住今生的魂,她是那个难忘前尘郁结旧事的魄,无法相融,自然也无法体会彼此的感知。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雪,脚尖轻点,身体霎时腾空,如雪花般轻盈飞旋于屋脊之上。
屋檐下汤泉边,氤氤渺渺的水烟雾云中那端坐如松的身影动了动,抬头对我展露出和煦的笑颜:“你倒是掌握的很快。”
他倒还真辨认的出,比起九姝操纵这具身体,我自己驾驭,来得更得心应手。
我正要开口,却瞥见除他之外还有个人。泉边本有一颗百年大树,树枝探出掩于水面之上,一根粗实的麻绳从上头吊下来,将那人头朝下倒挂着。
“这……云杨公子?”
公孙云杨被绑了个结结实实,脸因为长时间的倒悬都已青紫了。他看见我,挤出个惨淡的笑:“娘娘不用担心,云杨没事。”
“你哪只眼看出她担心你了?”羽幸生的脸霎时间冰封千里。
我伸出食指点着羽幸生:“你是圣贤君王当久了,高堂庙宇坐腻了,现在寻思着要找些乐子是不是?这种捉弄人的办法,小孩都不玩了,你倒是起劲!”
说着便飞身出去,妖甲一出划断那根绳索,然后拎着公孙云杨跳回池畔。
“羽幸生,我早说过我与他二人清清白白,再说今时今日的你我,有什么资格管对方的事?”
他缓缓起身,瞳孔里的愤怒几乎要烧沸环绕周身的严寒:“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什么你不管我,我不管你,我说过我听不得!石鳞原之前,你我便纠缠上了,石鳞原之后的事,你也记得,你觉得我还能做个不问你我的陌生人?!”
我叹了口气:“你要管,要跟,随便你。但是莫要把他人卷进来,云杨公子一路帮我护我,若你真如自己所说那般在意我,便不该如此侮辱他。”
“我让他回去,他宁死不从,我能信你二人清白,却不能信他对你无意。”羽幸生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里逼出的声音。
我皱眉:“情由心生,是可以控制的吗?那么,我其实并不应该对你动情,你也不该对我有心。但又如你方才所说,你我纠缠上了,哪里还能轻易分割?你是皇位坐久了,觉得任何人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就要杀之而后快?人世间最平常不过的动情,在你心中,有了权力也可以对其任意判罚吗?”
羽幸生神色讶然,显然没想好该如何回答,原本气势汹汹的愤怒亦不觉消散大半。我趁此时机对公孙云杨道:“云杨公子,烦劳你去收拾下行李,我们半个时辰后就上路。”
公孙云杨取掉了缠在身上的绳子,头发有些散乱,但一双星眸熠熠依旧,他拜了拜羽幸生,又转回来向我郑重地行了个礼:
“云杨多谢,姑娘。”
他竟然敢在羽幸生面前如此称呼我。
“圣上,云杨与你三岁相见,六岁相识,自羽氏落难,云杨一直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再到后来,你忽然出现,替我母亲了却生前夙愿,云杨便决意此生为你所用,替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我自知父亲手握兵权,而功高盖主从来是为臣之大忌。所以云杨一直劝父亲及时交权,而自己娶妻生子可否,也但凭圣上决定。可惜权力,没有改变我对圣上的情份,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你心中我的位置。”
“云杨枉为臣子,此行之后,自会辞官领罪,同父亲一起回乡养老。”
他说完这些话,便再也不看羽幸生,转身离开。
我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愧疚,故意让公孙云杨误会,就是为了让他为我所用,可这一路他待我至真至诚,还要因着我与羽幸生反目。可惜此刻若告诉他,在地道里我俩并未发生什么,他一怒之下肯定要和羽幸生一同抓我回去。
还是再等等吧。
羽幸生从来冷静自持的神色仿佛有了一丝裂缝,他看着公孙云杨离开的背景,沉默良久后道:“我怕是,又亲手伤了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他人还在,老实认错,还有机会。”
“你真的这样觉得?”他望着我,眼底又有了希望的光,“若我认错,你可否给我机会?”
我没料到他顺杆爬得如此之快,磕磕巴巴道:“那那……那得看你犯了怎样的错,我瞧着你犯下的肯定是滔天大罪吧,不然怎么遮遮掩掩死活不肯说。”
“确实是滔天大罪,”他苦笑,“姝儿,也不是我有意要瞒你,盼着你想不起来好与我重新来过,实在是因为你至今魂魄未全,若贸然相告,怕你一时缓不过来,再度心神俱裂,魂飞魄散,那我该如何再去寻你?”
“我的死因,竟然是伤痛到心神俱裂?”
我想起梦离最后那夜,在军帐中的回忆,那最后时刻裂骨钻髓的剧痛。原来那都是真的,就因为羽幸生说了些话,九姝……我便心痛致死?
他眉头微压,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的神情:“姝儿,你莫要再想,若是找得回你那丢失的一魄,你自然会知道。否则你现在胡思乱想,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是会再没命的。”
我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却也赶紧收回了心神,清了清嗓子道:“还得多谢你,教我将九姝的力量纳为己用。如此一来,我或许会成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话音未落,我赶紧甩了自己一巴掌,下手之狠,连神识里的九姝听见声音都“哟霍”了一声:“你这莽力,打得我都跟着耳鸣了喂。”
我亦是眼冒金星,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索性一个趔趄佯装身体不稳,羽幸生赶紧上前要扶,我却故意躲避开来,自己又站住了:“无妨,她也知道我与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无非气来了小打小闹折磨下我,不会太伤我的。”说着用袖口擦掉了嘴角的血。
羽幸生面露不忍:“你自住进这具身体,哪里受过什么皮肉之苦?这两日接连受伤,痛就是痛,不用太过逞强。”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嘴角在笑,眼底却涌出了泪:“说的倒是,夏绥绥,姝妃,哪个身份都算是矜贵的。可我说的是真心话,比起当日小产之痛,现在这些确是不算什么。”
换作是以前的羽幸生,苦肉计不会对其有任何作用。可现在的羽幸生若真的对我有情,便不再是那个心防重重的帝王,而只是昔日寄居梦离的少年。失而复得,最是珍贵,是要捧在心尖尖上护着的。
果不其然,他听闻此言,如被针扎般神情闪现一丝刺痛,嘴唇张了张,却什么话没有说。
从夏宅启程后的一路上,我时不时假装九姝又发作了,让我挨抽,撞墙,摔个狗吃屎啥的,羽幸生眼中的疼惜越来越浓,我却对他的关怀始终保持距离。他要拿绳子绑我,好教九姝不得动手,我偏不允,只说若要我完全掌控夏绥绥的身体,就必得学会压制住九姝,这可不是千载难逢的练习机会?
我也不愿吃饭,只肯坐在马车里闭目静坐,潜心运气——在梦离山啥也没学会,倒是学会了长时间的忍饥挨饿。如此,到了临安镇,我已是遍体鳞伤发丝凌乱,一副身心备受摧残的可怜模样。
天色已暗,三人找了个小客栈歇脚。我始终沉默不肯多言,抱着手臂刚踏入房间,又转过身:“云杨公子。”
公孙云杨提着包裹,正老老实实地往他自己那厢房走,听见我唤,立刻停下脚步。
“我想吃……青团,”我有些为难的小声开口,“能烦你去街上寻一寻吗?”
从下车就如膏药般紧贴着我的某人恼了:“你问他,不问我?”
我捂着肚子,气若游丝:“你这般跟着我,生怕我插翅飞了,若是问你,你岂不是疑心我要跑?”
又垂下眼皮,挤出几滴眼泪藏在睫下:“……街上买回来的,或许也不是那个味道了……但是我就是忽然很想很想吃。”
“临安地势靠北,这时节寒冻着,卖青团的少了,但我或许还寻得到,”羽幸生将刚脱下的大氅又披回身上,“若你想吃我做的,兴许还更容易些,我们可一同去找店家问问有没有可用的食材。”
他转身便要下楼,我却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娘娘!”公孙云杨立刻过来搀我,“娘娘你怎得……有血!”
羽幸生掉转头冲回我身边,低头看见我裙摆上渗出的几块斑驳血迹,忽然语滞:“这……”
“难怪路上我便觉得隐隐腹痛,”我有些难以启齿地低声道,“先前每月,夏守鹤让孙太医给我服下的安胎药,其实是推迟月事的。小产过后……自然也就恢复平常了。”
刚才缀在睫尖的那滴泪终于适时地掉落下来。
羽幸生几乎是在我落泪的同一瞬间将我拥入怀中。我伏在他胸口,听见他用缓长而深重的呼吸,在努力压制他胸腔内翻涌的情绪。
“云杨,我待你有愧,但求你还能帮我一次,替我带姝妃回房歇息,莫叫她再离开我。”
公孙云杨不看他,只缄默着地点了点头。
“姝儿,”他松开我,挤出一个仿佛期许着回应的、忐忑的笑容,“你答应我,你不会突然消失了,对吗?”
我笑得灿烂:“羽幸生,我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复又转身,几乎是飞奔着下楼去了。
待他脚步声消失了,公孙云杨才长舒一口气:“陪姑娘演这一场戏,可是为难云杨了。圣上与我一样,极其熟悉人血的颜色和气味,我真怕这点马血躲不过他的眼睛。”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来日方长,我会报答你的。”
俩人一同走进房间,我打开朝街的窗户,往对面望了望:“做青团,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若羽幸生提早回来,你记得,就说我突然被狐仙娘娘的力量摄住,被她带走了。”
公孙云杨扬了扬手中一张小纸条:“放心,你给我写的这张纸,我都背下来了。”
“记得将那纸也烧掉。”我跳上窗棂。
“云杨记得,姑娘早去早回。”
若是这样逃走,羽幸生还是会追上来,我必得找到一种药,让他昏睡个四五天的。到那时,我早就拿到了灵府和轮回珠,兴许记忆也恢复了,他若是真的心怀奸计,怕也施展不开了。
我在夏宅醒来的那个早上,便想好了计划,写在纸条上趁羽幸生不注意,悄悄塞给了公孙云杨。一路上羽幸生只忙着盯住我,哪里注意的到公孙云杨的各种动作。他从马腿上取了些马血,用水囊装了,只等羽幸生不注意偷洒在我裙上。
“他倒是对你忠心耿耿,”九姝叹道,“公孙氏竟然还能出如此情痴?”
“我答应他,等拿到轮回珠,将他娘的那一颗还给他。”
“你!我辛辛苦苦收集的珠子,是你说给谁就给谁的吗?万一差了他娘那一颗便集齐了呢??”九姝急得跳脚,忽而又安静了下来,“……咦?公孙云杨毕生所愿无非是找到他娘被剜心一事的真相,如果他拿到他娘的珠子,夙愿终偿得大圆满,可能他的心室里也会有一颗轮回珠。如此你再杀了他取珠,加上他娘的,岂不是两颗!绝啊!啊哈哈哈哈!!”
“九姝,”我摇了摇头,想将她那丧心病狂的笑声甩出脑海,“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心。”
“有脑子能用就行,要心干嘛?”
“……”
我从客栈窗户跳出来,怕撞见羽幸生,只能沿着厚雪深掩的房屋顶悄么声儿地弓着背行走。好在临安镇不大,很快寻到了九姝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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