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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不是神经病(2)


“都不要走!”
我闭着眼睛,撕扯着喉咙。那瞬间,我强烈感受到声带被撕裂后的疼痛。但我压根就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是被冤枉的!
我不是神经病!
当大多数人停下脚步,转身,诧异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已经站在了不远处高高的花坛上了。是的,我决定要用极端的方式来证明我的清白,要让刚刚所有嘲笑我的人后悔。于是,我双手垂立在大腿两边,闭上所有的五官,身子慢慢地朝后仰去。
在我身子倒地的瞬间,我终于听到了我想要听到的尖叫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天哪!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啊!”
“太吓人了!这孩子太极端了!”
“我们可都没有动她啊!她自己怎么就跳了呢?”
“难道真的有病啊!”
“肯定有病。大家先不要去动她,万一惹祸上身,先报警,打120,通知她的父母!”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我认识的那个管小区治安的老爷爷的。眼泪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在泪腺里翻滚,在眼眶中打转。
我为自己哭。为什么我总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惩罚那些伤害我的人?为什么我可怜到只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目光?我对cosplay真的只是热爱吗?是不是只是为了用这样奇怪的穿着来吸引更多的目光?
一个不被别人看见的女孩,对目光的向往竟然会那么强烈!
眼泪冲出了眼眶,顺着眼角流向了两鬓。我还是哭了,不是因为倒地时脑勺撞击地面的疼痛,而是因为心又碎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哭了,可是我真的管不住那浪浪滔滔的委屈和对自己的愤怒。
“保安来了!”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我感受到一个人在我身边蹲下了身子,用手轻轻地拨开爬在我脸上那凌乱的头发。
“这是18栋楼的女孩,她妈妈的电话我有,我马上通知家长。”
是那个妈妈熟悉的保安叔叔。我记得他长得精瘦又干瘪,抄着一口湖南口音,每次看到我时,他都会对我笑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好,我是保安,你家女儿在小区里受伤了,请尽快回来一下。”我听见保安在给妈妈打电话。我虽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但我的脑海里猛地闪现妈妈那双幽怨又无奈的眼睛,还有那如熊猫般的黑眼圈。
想到妈妈,我胸口又压得慌,似乎两个小人儿又在心脏上为自己的领土战争了。一个小人儿是爱,它泪眼婆娑,不停地说着妈妈对我曾经的付出,说着妈妈为了我所受的委屈和压力,说着妈妈和我之前曾经的美好时光。一个小人儿是恨,它咬牙切齿地控诉着妈妈对爸爸的冷漠,控诉着她为了自己的工作,时常回家很晚;控诉着她不顾及我的感受,决意和爸爸离婚。
我憋住呼吸,眼泪纷飞。
“这孩子的妈妈明明知道孩子有病,怎么还去上班呢?真不负责!”
人群里开始有人指控妈妈了,开始给妈妈贴标签了,开始给妈妈定罪名了。
“她这样不负责,我们就差点遭殃了。”
“对啊,还好今天人多,不然这孩子这样躺着,还以为是谁给推了呢。到时有嘴都说不清呢。”
“谁说不是呢,就像刚刚的那个小男孩,不也是被这女孩说钻她裙底嘛。”
“这种孩子就不该出来祸祸,应该关在家里,二十四小时监管。”
“哎呀,说白点,有病就去治,别祸害小区里的其他人。”
“是哦,我们又没把她怎样,结果她这样一闹,搞得我们把她怎样了呢。”
“走吧,别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一身的脏水。”
我关上了眼睛,但锁不住耳朵的门。这些陌生的声音又硬又冷又大,我的心碎成了一地的悲凉和畏惧。
救护车、警察,还有妈妈是同时赶到的。
在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夕阳的余晖正静静地躺在我身上,我猜,我整个人应该都闪闪发光,就像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样。
但此时此刻,我却是别人眼里的跳梁小丑。
妈妈一如既往的冷静。她没有叫喊,没有哭泣,而是静静地配合医护人员把我抱上担架,检查我的伤势。我并没有昏迷,或者确切地说,我其实没什么大碍,除了身子倒地前手臂肘摩擦在石子上,蹭破了些皮,流了点血。
可是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我不想看到妈妈的眼神,不想看到所有人的眼神。没看到我还能假想他们的眼神里有善意和同情,甚至想象有悔意。
“孩子后脑勺似乎有点破皮。”一个轻柔的女声在我耳边飘过。
“嗯,没事,处理一下就好。”那是妈妈的声音。她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只有我能理解,毕竟我身上流血这件事,已经是家常便饭。疼痛和鲜血早已成为我成长中的不可或缺的感知和颜色了。
“那还需要去医院吗?”那个轻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短暂的沉默后,妈妈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不用了吧。”
不用猜我都知道,在刚刚几秒钟的安静里,妈妈的目光一定死死落在我的脸上,观察我的蛛丝马迹。当她说出这个决定时,我也必然露出了唯独她才能发现的马脚。
装是装不下去了,但我就是想装睡!
“你这妈怎么当的啊,孩子都昏迷了,还不送医院,你怎么想的啊?”
“是啊,即便身体没毛病,也去医院看看脑子吧。”
“诶,大家别这样说,人家孩子都受伤了,妈妈心里也不好受呢。”一个清亮又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另外,这孩子是怎么摔倒的呢?”
“她自己跳的,可不关我们的事情啊!”一个年老的声音急急解释,“不信,你可以问问大家,这里的人都看见了呢。”
“对,她自己突然就跳了。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人群里有人跟着附和。
“警察同志,我是我们小区的安全管理员。事情是这样的,这女孩呢和刚刚另一个男孩打闹,发生了点口角,后来都没事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就站在花坛上,自己身子往后仰呢。”这声音依然熟悉,却特别刺耳。
“不!”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担架上坐了起来,愤怒地叫道,“是那个男孩钻了我的裙底,还骂我是神经病!”
我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有思想准备的妈妈。
“呦,敢情这孩子是装的呀!”胖胖的老奶奶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孩子还真能装,骗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还要吓自己的妈妈,骗医生和警察,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也是,这孩子还真能闹腾,硬是让警车和救护车都出动了。别的小区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小区的治安有多么不好呢。”
“我说,你这妈妈怎么也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啊!让这么多人为你孩子担惊受怕的,这叫什么事呢?”
人群里你一句我一句,沸腾得很。
听着这些颠倒是非的话,看着这些人丑陋的嘴脸,我的情绪再次失控,双手边在半空中乱挥,边尖叫:“啊!啊!啊!”
空气再次安静,所有的嘴巴被我的情绪堵住了。
妈妈抱着我的头,右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我把脑袋埋在妈妈的怀里,全身颤抖,牙齿不停地撕咬着嘴唇。
“这孩子是不是又发病了啊?”
“不知道啊,这反应真的很像发病的精神病患者啊......”
人群里又有人小声议论了。人的嘴巴真的很奇怪,不发出点声音,总担心被别人误以为是哑巴。
“刚刚这女孩说有个男孩钻了她的裙底,请问谁知道这件事吗?”警察清亮的声音直接压住了其
他的声音。
虽然我猜到了人们的反应,但还是忍不住从妈妈的怀里抬起脑袋。我想,我的内心依然期待有公平公正的声音响起。
“没有呢,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大家异口同声,还有一部分人在摇头。
我心里冰凉又觉得可笑。很多大人,即便长着眼睛也已经瞎了,不然怎么会经常睁眼说瞎话呢?
“这位妈妈,没有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如果孩子想起什么,请再来我们所里来做笔录。”警察转身面向妈妈,礼貌又冷静地说道,随后,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眼神很是复杂。
警察走了,他带走了我想要的公正;围观的人走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真相。
我看着慢慢远去的救护车,紧紧地拉着妈妈的衣角,嘴里嗫嚅:“妈妈,真的有男孩钻我裙底了。你相信我!”
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自顾自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我踩着她的影子,发现她的影子真大,偷走了我的影子。
当我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暗的,没有拉窗帘的窗户外,也是黑的。
客厅里传来妈妈讲电话的声音。
“什么?你让我们现在就搬家?你要终止合同?”
“这是为什么呀?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你被小区业主群控诉了?我孩子引起了他们的公愤?”
“他们怎么说的?”
“房东,你不要听他们瞎说。其实我家女儿只是下午和其他小朋友玩耍时闹了点小矛盾。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怎么就上纲上线,给别人贴标签了呢?”
“哎呀,我知道惊动了警察和救护车。那也是小区里的人好心,怕我女儿受伤了。”
“房东,如果你执意不履行合同了,那么是你违约在先,不管如何都要给我找新房子的时间,总不能说不租就不租,今晚就让我们搬出去吧?”
“行,我今晚就找房子。”
妈妈的声音消失了,屋子再次陷入熟悉又浓稠的寂静。我在黑暗中起身,在黑暗中走向了自己的书桌,在黑暗中坐下。
果不其然,妈妈又因为我的原因,要被房东赶出去了。这种情况,在最近两年内经常性发生,而我也似乎习惯了如候鸟般,不停地搬家,再搬家。
但事实,我非常厌恶这种感觉。一次次的搬家,一次次地在提醒我,我没有家,我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依然在期待某个早晨,或是某个傍晚,爸爸披着一身的阳光推门走进家门,走向我。
我担心,不停的搬家,爸爸会找不见我。我已经弄丢了自己和家,我不想再弄丢了爸爸。
想到这,情绪再一次驾驭了我。懊恼、悔恨、自责像恶魔,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没错,我就是个神经病!我就是犯贱!是我自己作践自己,一次次成为别人眼里的小丑,一次次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吸引别人的注意,一次次逼得妈妈被不同的房东轰出去!”
“南辛,没有人会同情你!即便今天的你死在这些人面前,也不会有人会为自己的行为愧疚!你这样无休止地伤害自己,痛的永远是自己,不可能是别人!你这个蠢蛋,都已经没人爱你了,你自己还不爱你自己!”
“不,我真的好恨好恨!为什么这世界没有公平公正。为什么大家都视而不见坏人在做坏事?那两个抱着足球的男孩,他们应该有看到那个混蛋男孩钻我裙底,他们为什么选择沉默?还有其他人,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的话?只是因为我穿的衣服奇怪,就可以定义我是个神经病吗?就可以选择不相信我的话吗?他们这群笨蛋!”
“还有妈妈,为什么连她都不想保护我!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件事我再声张的话,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难道丢脸的不应该是那个钻我裙底的混蛋吗?我明明就是个受害者,为什么在妈妈的眼里,我似乎丢进了她的脸呢!”
我哭泣的嘶吼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咆哮,撞击着无辜的墙壁又弹回,震得书桌上的东西乱颤。这一刻,我仿佛被邪魅附身,满心的愤懑、压抑如滚烫的岩浆,找不到出口,双手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撕扯,用头皮的疼痛来替代我内心的伤痛。
但这似乎依然无法平复体内如飓风般的情绪。
我迅速起身,疾步走向了门口,按下了房间的灯泡开关。瞬间亮光吞噬了黑暗,而我却又再一次奔向了书桌,拿起一把手工剪刀,冲向了落地镜前。
镜子里的自己,狼狈不堪,满脸泪痕,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几缕头发还被泪水粘在了脸颊。
我紧握着剪刀,眼睛死死盯着镜中那个陌生又可憎的自己,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耳边嗡嗡作响,似有无数蚊虫在聒噪,又仿若恶魔在低语。心中的怒火、委屈、绝望交织成汹涌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揪住一把头发,将剪刀狠狠戳进发丝里,“咔嚓”一声,剪刀粗暴地咬合,头发断裂的瞬间,头皮传来刺痛,可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底那股憋闷稍有舒缓。
嘴里无意识地咒骂着,骂这糟糕的生活,骂冷漠的旁人,泪与汗糊了一脸,我却顾不上擦。一绺绺头发簌簌飘落,散落在肩头、地上,像是我破碎一地的尊严与希望。我像个疯子,一下又一下地剪着,头发越来越短,可内心的疯狂却丝毫未减,只想把这千疮百孔的自己,连同这三千烦恼丝,一同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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