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稻草
黄昏时,陆陆续续有些草食动物来到潭边喝水。水里常常有鱼儿游上水面,可惜她不知道没有鱼竿怎么才能抓到。很多树上挂着果,草地树干上也有大个大个的蘑菇,因为担心有毒,就算没有毒,生吃也是很大的挑战,只能看着眼馋。小虎开始起身走动——虽然还踉踉跄跄的——不时地在地上刨刨,或者嚼嚼青草。叶其安也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仔细辨认自己认识的植物,试图让幼年时一帮小伙伴窝在草地里乱嚼青草的经验发挥作用。
植物在几百年以内的进化应该不大吧……绞尽脑汁回想着中学时代学过的植物学,一边祈祷着不要让自己在脱险之前只能以青草为生。
不远处坡上几只应该是鹿一样的动物,正一边吃着,一边斜着明亮得过分的眼睛瞅过来,一点儿不怕人。叶其安认命地直起身,捶着发酸的腰走过去,那几只动物也仅仅稍稍移开一点距离。
矮身观察着它们之前吃的植物。脚边有株长着红色小果的植物,直觉地伸手一拔,没动,刨开周围的泥土,像萝卜一样的根茎露出来,长长的根须、粗粗的茎,盘根错节——很眼熟。如果在药店里,她可以大胆猜测这是人参,现在,只能在后悔着大学没有选修植物学的同时,掰下一小块抛给不远处的那几只动物,看着其中一只试探着上前吃掉,然后又看着“小白鼠”太阳落山时都还在活蹦乱跳,这才将那根“萝卜”在水潭里洗净吃了小半,硬生生塞些给小虎,惹得小虎龇牙咧嘴逃得老远。又嚼了汁液用嘴喂给韦谏,喂到第三口的时候,韦谏的喉咙有了吞咽的动作。
这天夜里,韦谏的情况突然变得不好,似乎被极端的痛苦折磨,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身体不停地翻滚抽搐,一会儿大汗如雨、一会儿又全身冰冷,很是吓人。叶其安一边哭,一边照顾韦谏,一边与自己身体奇怪的燥热纠缠,在满天的星光下失眠。天亮时忍不住去水潭边洗了个脸,居然逮到了一条倒霉的不怕人在她身边直打转的鱼。
韦谏仍旧没醒,生命的气息却奇迹般重新在他身上复苏,体温恢复到正常,呼吸也变得沉稳。
小虎的精神明显好了,很有兴致地抱着那条倒霉的小鱼啃。
很明确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象小虎那样生吃鱼肉,接下来的整整一天叶其安都在拿着树枝研究钻木取火,奇怪的是这一天下来,竟也没怎么觉得肚子饿。在第n次取火失败之后,她突然醍醐灌顶般地从地上跳起来,将刚刚睡着的小虎吓了一大跳。
“我知道了!”她朝着小虎欢呼,“肯定是那根‘萝卜’,——太补了,弄得我一晚睡不好!如果能再找到一根就好了……”
钻木取火被丢在一旁,继续带着小虎在周围的草地里翻找。天黑时找到几个熟透掉在地上的野桃。
第二天,中午下起了大雨。叶其安忙着用落叶给韦谏挡雨。雨停后,在泥土里找到肥大的蚯蚓,用耳扣做鱼钩,用韦谏长长的发丝做鱼线,在水潭边忙了一天。鱼没钓到,小虎礼节性地吃了些“鱼饵”。韦谏稍稍平静了些,偶尔发作,反而让人觉得他是活着的。
第三天,小虎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只小乌龟,可惜忙了半天只在龟壳上留下了许多口水,最后是她咬着牙狠心用树枝搅烂了龟肉才让它勉强解决了两餐。也许是老天眷顾,在上次发现“萝卜”的地方五百米左右距离远的灌木旁找到了另一颗更大些的“萝卜”。她没敢再吃,只是喂给韦谏,又强行塞了一点给小虎。
第四天,在林子里找食物的时候,恍眼看到只豹一样的动物,吓得她一整天都躲着不敢出去,两餐都用存留下来的野果解决了。可怜了小虎,饿得哀哀直叫。
幸好,那只动物此后也再没出现。也许是眼花看错了,后来她一直这样想。
第五天,叶其安带着小虎从水潭边用大叶子做成的容器打水回来时,韦谏睁开了双眼。
第六天,利用幼儿的无知,抓住了那群食草动物里面刚出生不久的一小只,在它清澈玉石般眼睛的注视下,她哭着折断了它的脖子。
第七天,一夜噩梦的叶其安顶着双熊猫眼。清醒了一小会儿的韦谏指引她在他腰带夹层找到火镰,教她点着火……
不知是第几天的清晨,叶其安睁开眼就看到韦谏静静地站在近旁,萧索地望着远方,还微湿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完全清洗过后的面容隐约有原来的影子,但已是另一张脸。虽然衣衫破烂、伤痕累累,仍是惊人地俊逸脱尘,与那水光山色相映,恍若画中景象。
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掠而过,随即转身离去。还来不及追问去哪儿,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丛后。
因为震撼,因为浑身没有力气,看看小虎,也是一副蔫耷耷的样子,叶其安没了追着出去的念头。
黄昏时,韦谏回来了,带着一把植物、一只死去的小动物。
那些植物一半食用,另一半被砸烂出汁液涂抹在伤口,连同小虎的额头也抹了些。此后,韦谏就在水潭边盘腿打坐至天黑。回来后,也只是远远睡在一边,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韦谏用树枝灌木搭出了小屋。他每天清晨离开,中午之前带着食物回来,其余时间就在潭边静坐。
虽然不明所以,叶其安却隐隐感受到他身上起了某种变化。初遇时那种阴森凌厉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眼睛越来越平静,清透得就像清晨的蓝天。神情渐渐淡漠,却有别于刻意的森冷。看着他静静的身影,常常令她有种错觉,仿佛他就是这天地的一部分,那么自然又无法忽略的存在。
然后,又有一天,她抱着小虎在草地上晒太阳,看着他提前结束了每日的打坐,走到看似高耸入云的峭壁下,仰首而望。正奇怪时,他突地轻轻一跃,身体便鹰一般直直窜了上去,转眼又轻飘飘落下来,静静地站立在崖边。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隔着枝叶,她似乎看到他唇边泛起一丝浅笑,仔细看去时却已没了踪影。
即便再不懂,她也意识到方才他这番举动背后所隐藏的惊人讯息。
转眼,又是好多天过去。除了常常想到父母发现自己失踪一定会急疯难过之外——说不定再回到自己的时空时,仍然是来时那天,那父母也许根本不会发现自己失踪过——她倒觉得这样每天吃吃睡睡、游山玩水的生活比起几分钟就会遇到生命危险那种好得太多。本身就是个过客,在谷里在谷外,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不知道韦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还是自己也不想出谷,始终不动声色。
于是,那天晚上,月色格外好,两人一虎都坐在潭边。蛙声一片、风馨沁脾。叶其安逗弄着脚边打滚耍赖的小虎。它比原来长出了一个头多,已经略有些山中大王的架势了,只是额头上的伤好了之后就没有再长出毛,看上去像是多了个月牙儿。
“那个……”叶其安犹豫着怎么开口。韦谏坐在几米之外,耳际的长发随风飘扬,洌洌的月光在他身上染出一抹光晕,精致的侧影、清冷的气息,像艺术家精心雕琢的作品,美仑美央。听到她的声音,他微微侧头,迷乱了月色。
“你要走么?”反是他打破了沉默。
她反而吓倒,诧异地看着他:“哎?”
“你要走,我便送你出谷。”他的语气平静之极。
“哎?”她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何时想走,我何时送你出谷,你若不走,我陪你不走。”
好半天醒过神来:“那个……你呢?你不想出去吗?”
“我?”他抬眼望向远方,目光幽冷,“去或留,于我又有何不同……我早已不该流连于这人世间。八年,我所以活着只因为复仇二字,如今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不愿家人九泉之下苦候,该去团聚了……”
叶其安心口一窒。一个孩子带着复仇的欲望生存在仇人中间整整八年,在仇恨和长时间相处滋长的同伴情谊中间抉择,那是怎样的感觉?
他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他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年纪也比她长了几岁,此刻却像个小孩,因为迷了路,因为失去了方向,所以那么寂寞、那么哀伤,勾起她心里某段记忆,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树丛阴影里,喃喃说着“我不想放弃”的男孩。
一阵心酸,叶其安低了头摆弄脚边的野花。
他又开口:“虽然你是无心,到底助我杀了仇人。你若要走,我会将你送到安全之地,或是陪你找到信赖之人。你若不走,我便陪你至你能自保之日……”
“送我出去或是等我能自保,你呢?是不是就不打算再活着?”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低头,沉默不语。
“为什么呢?”她心里阵阵难过,“为什么不能继续活着呢?死亡是很可怕的事啊,你知道吗?——那几天,我心里害怕极了,怕你会死掉,怕我自己会死掉,怕得要命。为什么你却可以这么平静?我是没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情,可是就算是报了仇,就算是心愿已了,也不需要去死啊?活着虽然很难,但是也会找到很多有意义的事啊。就不能好好为自己活着吗?你死的话,你的家人也不会回来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什么九泉,没有什么转世轮回,说什么他们在等你,说什么团聚……”
“生无所挂,死又何惧。”他起身离去。
那个黑夜的孤独绝望暴风般地席卷过来。
“别走!”她跳起来,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一股巨大的力量涌来,将她震开跌坐在地上。“混蛋!”她泪眼婆娑地大吼,生生止住了他的脚步,“你怎么好意思说的那么平静!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陪着冷冰冰的你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把你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现在活过来了,活蹦乱跳了,又要去死。王八蛋!什么生无所挂,不是还有我希望你活着吗?混蛋,懂不懂得替别人着想一下啊,混蛋……混蛋……”她的声音低下去,化作呜咽,淹没在夜风里。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他静止如石的身影。“喂,你在没在听啊?你要死的话,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既然要死,干嘛又要活过来?喂,你听到没有啊……”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她。
“……我也找不到我的亲人了,”她站起身,慢慢走过去,试探着拉住他手臂,“我在这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已经陪了我这么久,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要不然,你不是要报恩吗?你们古人不是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把你救活了,你就把这条命给了我吧……”
“你几乎死于我手,为何还要管我死活?”他终于开口。
抽抽鼻子,不理会他语气中的疏离,她将脸埋在他怀里:“我们也算是共过生死,朝夕相处,就算是阿猫阿狗,就算是棵草,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枯死啊。我曾经做过一件后悔的事,在我好朋友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以为放到明天再说也没关系,却不知道我的明天跟他的明天已经不再重合。现在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补偿。我不想再眼睁睁的看着关心的人陷入绝望。——而且,而且那时你不是救了我吗?我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要不是你减缓了下坠的速度,我现在恐怕已经腐烂掉变成肥料了。所以,所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的命也是你的了,你要就拿去吧,反正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身体一震。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像之前那样被弹开时,他却伸手扣住了她的肩。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涩声说。
她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唔?”
沉沉一笑,他突然靠住她,将头埋在她发间,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
夜风自身畔拂过,花香盈盈,平和的、宁旎的气息缓缓弥漫在天地间。许久,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他抬起头来,比星辰还要闪耀的眼里流光如波,脸上隐约残留泪影,发丝随着风在她脸上身上缠缠眷眷不休。
“也罢,”他淡淡地说,有着恍惚的魅惑,“我的命便给了你,哪日你若反悔,我便杀了你。”
她一愣,有些后悔。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小虎翻了个身,枕着一株野花,又陷入了熟睡。
“要是跟它一样有一身厚厚的毛就好了。”叶其安坐在韦谏身边,靠着他的背,望着脚边的小虎叹着气,絮絮叨叨,“天气开始凉了,夜里我都冷得睡不着,而且老穿着这一套衣服,不管怎么洗都觉得有股味道。刷牙啊,洗脸啊,洗澡啊,护肤品啊,还有那个……喂,要不然,还是再找找出谷的路吧。这个地方像个仙境,好是好,不过还是等想过隐居生活,准备好吃的穿的再来,要是有钱,还可以在这里开个休闲山庄农家乐,那才有意思。不过人一多的话,会污染环境,好好的山山水水都全毁了,算了,还是不要宣扬出去,这里就作为我们两个的秘密,你说好不好——哎,我跟你说过我原来是哪里的吗……”
韦谏望着远方,眉宇眼底渐渐一片宁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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