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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仓惶洛仓行


三更天的浩茫烟花渲染点缀着整个紫微宫,宫外的东都坊市也在漫天璀璨中沐浴着繁华,一片彩光灯火中透亮出绚烂,也掩盖住其下的一地黑暗。

        两个时辰前,一更天的梆声在东都城中街巷响起,稀稀落落的灯火中一处漆黑的屋舍显得格外与周遭不同,伸手不见五指的屋舍内一顶豆大的油灯光将黑暗划开一丝光亮。

        油灯被放置在一张乌漆黑桌上,油灯下映照出一卷缓缓展开的羊皮卷,卷中用黑线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池市坊。在温暖黄光的映衬下,羊皮卷右上方的“东都驻防图”五个大字仿佛渡上一层金光,更添几分金茫。

        一只修长分明的手端起油灯徐徐在羊皮卷上晃动,最终在勾着“仓”字之处停下。

        停留未有半刹,一道阴影从顶而降将羊皮卷遮掩三分。手主人旁边的少年伸长了脖颈,指向羊皮卷,压制住声量却压不住兴奋:“这,这不是刚刚路过那处?谁能想到闻名天下的洛仓居然隐匿在市坊。”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怪不得多年未曾失窃。”黑桌另一端的冉郎溪也感慨道。

        “任封。”随着楚徵的一声呼传,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后显露出来,“事不宜迟,一刻钟后出发。”

        “诺。”

        “郎君,我总觉得心里有丝不安,今日之事会不会太快了?”说话的正是冉郎溪,他思虑再三终将心中的顾虑说了出来。

        一旁的阎十一闻言撇撇嘴:“今夜大行宫正举办紫微夜宴,崔家人都在紫微宫中,不然这驻防图能这么好取?错过今夜绝佳时机,等到崔氏腾出手来那就棘手了。”

        楚徵在一左一右两人的注视下,沉吟片刻道:“这次十一说得没错,错过今夜更是不易。此次成婚我只告假三月,再不回去怕是会引人注目。郎溪,你是文生,就留在院里等我们回来。”

        夜色沉淀下来,更添几分浓烈墨黑,照得一处双门古宅更显几分沉重,被通宵开市的街巷衬托得愈发渗人。

        “站住——”

        楚徵一行九人被两柄通体漆黑的长刀拦住,两名通身黑布衣的守卫目露凶光,古宅双门也被微微拉出一条缝隙来,依稀透出里面浓烈的漆黑。

        楚徵将怀中的崔氏家族玉玦展露在守卫眼前,莹莹白玉中焕发出淡淡光泽,倚着繁星点点和远处的烛光,一个偌大的“崔”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众人眼前。

        两名守卫飞快对视一眼,将长刀放下侧身让行。“吱呀”一声,古宅门也随之打开,内里暗不见天日,仿佛有一张巨兽的大口在吞噬着什么。

        楚徵二人并着后面七辆装满载着麻布大袋的驮车,一齐驶进宅门,当最后一人走入,宅门缓缓合上,徒留一地漆黑不见五指。

        而当大门合上的一刹,在看不见的宅门外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涌入密密麻麻的黑衣卫,他们手中拿着通体漆黑的精工箭弩,箭尖朝着大宅门,将内里围得水泄不通。

        “三兄,居然轻而易举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他们至少会问问驮车里装的是什么。”黑暗中,阎十一凑近楚徵,声虽若蚊呐但在广阔幽寂的庭落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

        楚徵没有说话,只一双眼眸锐利地注视着前方黑暗,黑暗中似乎有低喘的鼻息传来,影影绰绰间空气中散发着丝丝熏香。众人眼前的隐在黑夜中的高大建筑就是庭落的正房,还差三步之遥便可推门而入,而正房和后院里面的洛仓正是他们此次的目的。

        阎十一从怀中摸索出火折子,边点燃边低声叨叨:“这洛仓中连个火都不备,倒是奇怪。”

        下一刻,一只手猛然打落阎十一正要点亮的火折。

        “有诈,快跑!”

        平地一声雷。

        几乎与楚徵惊喊同时,正房的门被一阵重力踹开,里面涌出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在黑夜的陪衬下黑衣人手中的长刀晃着精光,闪得人睁不开眼。

        任封立马反应过来,掏出手中的短匕挡在楚徵面前,大喝一声:“郎君快退。”

        火光电石之间也顾不得谦让,部曲在前抵挡着密布纷众的黑衣,楚徵和阎十一在后转身向着大宅门跑去。当退离宅门仅半步之遥时,楚徵的脚步猛然停下,而阎十一的手已然打开一道细小的门缝。

        门缝带来了一丝光亮,也带来了无比危险。说时迟,那时快,楚徵一把将正对门缝的阎十一推倒在地,阎十一落地的那一刹,一支锋利无比的羽箭从门缝外呼啸而出,箭尖利刃刺破黑夜的空气,直直穿刺人体,见血方停。

        庭落中站在最前的一名黑衣卫被利箭刺穿胸膛,睁大双眼不甘心地倒落在地,后面的黑衣见状被激得后退一步。下一刻,随着身后黑衣首领的一声令下,更加猛烈地向着任封等人冲去。

        宅门大开,门外弓箭正对,门内刀剑齐发,紧紧形成一个包围,将几人牢牢锁在其中,密不透风。楚徵的部曲七人自觉围成一圈,右手纷纷紧捏近身短匕,将后背留给中间的楚徵和阎十一两人。

        “向外跑。”随着楚徵的急声低喝,几人飞快向宅门外冲去。迎着前方多如流星的箭矢和身后穷追不舍的长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脚下仿佛被藤曼缠绕举步难行,而包围圈越来越小,离众人仅两臂之遥。

        “还不束手就擒,好好交待谁指使你们来的,也能少受些罪,落个全尸。”在院落的黑衣守卫身后独自走出一人,身着灰色铠甲,正是刚刚发号施令的首领。

        刀与箭越杀越近,难不成今夜真要交代在这里?

        楚徵自十三岁踏入沙场,七年间与北边的靯狷大大小小打过几十场战役,除了近一年,未有败绩。靯狷以前是靠冶铁依附螨螨的奴隶部落,先帝三征螨螨后北方草原成了靯狷人的天下,先帝不堪其扰,又只看重江南肥沃之地,便关了边境互市。是以即使是靠冶铁起家,靯狷人手里也没有几件趁手的兵器。

        最近一年,与大乾素有代差的靯狷人手中却出现了箭弩,其形制与眼前这些洛仓守卫装备的一模一样。三年前,简风能迅速平定北三诏叛乱,据说就是用上了一批新式兵器;而当年简风被推举到长都做官之处正是兵部,当时的兵部左仆射是崔驸马的长兄,崔太守的嫡长子,如今的东都崔的继承人。

        倘若四方皆有新式箭弩,大乾边境怕是能过安宁几年;而今,箭弩对准的却是乾人。

        东都之行的目的有三,除了东都驻防图和洛仓,剩下便是探一探这新式箭弩的厉害。

        “大门外有三条道,我们兵分三路,能跑一个是一个。改日援兵到了与诸位再战!”如今的局面是他太过冒进,不应让跟了自己多年的部曲殒命。

        “郎君,恕难从命。”这是任封第一次违背楚徵的命令,他带着四位冲挡在前的部曲围成一堵坚不可摧的人墙,步步铿锵地用身躯抵挡从宅门外飞驰而来的锋利短箭;围在后面的两名部曲更是大喊一声直接用身躯撞向庭落中手持大刀的守卫。

        近身的短匕哪里挡得过锋利而密集的箭矢,很快,箭矢刺穿肉皮声不断响起,挡在前面的几人已然被射成了刺猬,淋漓满身的鲜血从箭矢伤口处奔涌而出,落得血点满布,将整个庭落染做一片红海。

        “不——”楚徵眸中燃起滔天愤怒却也无济于事,伸出手想挽救只换来新一轮更为激烈的攻击,是他错了,他不是神仙又怎会算无遗策,为何不再谨慎一些,如今的局面他难辞其咎。

        挡在前面的部曲强撑着最后的斗志,将插入身躯的箭矢一支支拔下来,被剜去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他们却像是感受不到一般,用尽气全力将拔下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投掷到拿着箭弩的黑衣卫队中。

        而任封更是哆嗦着从怀中摸索着,颤抖地掏出一个火折子。

        “不,你想想庞姑还在等你,你们就要成婚了……”当看见他掏出火折子那一刻,楚徵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傻事。人若是不入土为安会变作孤魂野鬼游离三界不得轮回,他如何忍心一同长大的任封,因他之故落得如此下场。

        回答楚徵的却是任封从容回首间的一个灿烂微笑,只是鲜血将白牙凝固成深红,将黝黑的脸颊染作斑驳红痕,整个人早已是满目全非。

        “快走。”

        十年之后,十五年之后,不管过了多少年,楚徵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晚,他最忠心的部曲临死之时想着的却是让他逃命。在留下最后的两字遗言后,以火点燃了身上的布衣,任封为了救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最后诀别的一刻,楚徵的眼底倒映着任封的笑容,他在心头默默承诺着:“这辈子,我会替你照看好庞姑。”

        任封以身躯为火饵,冲进堵在宅门口的箭弩卫队之中,浓烟与火势让紧密的包围圈终于乱作一团,四散开来间留下道道缺口。来不及回头,来不及悲伤,楚徵和阎十一冲向用出生入死的兄弟鲜血构筑的缺口,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短短几个弹指。

        东都崔,他不会放过;是谁透露给崔家消息的,他也一定会查出;不碎尸万段难解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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