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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化学分子


楔子:化学分子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这两天,董迎春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这几句话,是写在爸爸一个笔记本的扉页上的。那个本子很厚,爸爸住院期间一直带着,常在上面写写画画。写的内容大都还是关于工作,并没有什么人生感想,唯独这几个字在最醒目位置,让她一眼难忘。

        什么“华不再阳”啊,爸,花是会再开的嘛……

        董迎春一想到这些,眼泪便情不自禁地落下来。

        黄土高原,春末时节,平云山山顶的风仍是凉嗖嗖的,刚刚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后背经风一吹,反而更觉冷,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迎春没感冒吧?”二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穿着太少,还是别站这儿了,里头坐坐。”

        “没,没有感冒。”董迎春本能地摇摇头,悄悄拭了拭眼角,“这里又热又冷的,感觉真奇怪。”

        “就是说啊,不知道姐夫为啥非要选这里,这么远,将来想扫个墓也不方便……”

        “我们进去吧。”

        董迎春打断二姨的牢骚,这几天听这些话已经太多了。反正现在这样的场合,她并不需要考虑什么情商。

        二姨讨了个没趣,脸沉了沉,她这几天也累坏了,看起来很憔悴。为了掩饰憔悴她化了妆,乌黑的眉,绛红的嘴唇,可这个色调更加深了她的憔悴。

        今天是董继远下葬的日子,前天已在殡仪馆举行过告别仪式,所以今天来墓园的只有一些较亲近的亲属。

        按照当地习俗,入葬过程女眷们不能在场,入葬后再过去一起祭奠即可。此时几个女眷都在园区入口的体息室坐着,用闲聊打发时间。

        几天下来,所有人的悲伤和眼泪都已耗尽。

        见董迎春进来,女人们的话题暂停了一下,很快便继续聊了起来。董迎春有意坐在离她们较远的位置,二姨又对她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加入到女人们当中去了。

        “……应该通知她了吧?”

        “通知了。大姐和姐夫心里的病根啊,怎么能不通知?”

        “那还是没来呢?”

        “哎,送出去这么久了,没什么感情了也正常……”

        女人们极力克制着大嗓门,可董迎春还是都听见了。这个话题最近每天都要在人们的嘴里摩擦好几次,常说常新。那个神秘的女孩,她的双胞胎姐姐,点燃了众人无穷的好奇心。

        还有,传说中爸爸留下的“巨额遗产”。

        董迎春木木地盯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山谷,山坳里薄雾缭绕。春末夏初,粉白花色隐在黄土色的山间,世外桃源似的,是个风水宝地。

        她发现自己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朝园区门口望,好像那里真会出现那个期待见到的人,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由远及近,由模糊变清晰,随之再看到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

        光是想到这些,董迎春就坐立不安了,她不由地挺了挺后背,将身体绷得笔直。即使素衣素颜肿眉泡眼,也得在最疲态的时候尽可能的优雅好看。

        女人啊!

        然而,园区门口除了两个保安和殡葬服务公司的人,什么奇迹都没有。

        “迎春,迎春。”女人们都过来了,“那边好了,咱都过去吧。”

        墓园区的硬件设施很好,路也修得很平整,可一行女人还是互相搀扶着走。二姨抓着董迎春的胳膊,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生怕她突然哭倒在地似的。

        “不用扶我。”董迎春浑身不自在。

        “看你状态不好。”二姨的手没有放开。也许是想趁机打听点什么,她没话找话地安慰了几句,冷不丁地问,“迎春,你见过你姐姐不?”

        董迎春愣了一愣,“没有。我也是在我爸去世前才知道有个姐姐。”

        “咳!因为亲戚们都没说嘛,怕影响你。不过,你姐应该是知道你的。”

        正好前面有人喊二姨,她终于松开董迎春的胳膊走了,留下几句含糊不明的话。

        一路上,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向引路的工作人员问问题:这边的墓地比市区附近的便宜吧?这山是不是地属平沃县的?小伙子你做这行好找女朋友吗?

        工作人员对类似的问题早司空见惯,职业地笑了笑,只回答了其中的一个问题——

        “是的,平云山有一段是在平沃县,这个‘云栖园’就是县民政局批准的,也是平沃环境最好的墓园区,很多市区的人都来这边买……”

        “喔——”众人长长的恍然大悟的声音。

        董迎春的双胞胎姐姐,当年就被送到了平沃县。

        因为是平沃县,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每个人都自认为有了答案。怪不得老董生前就把墓地选在了这里,还反复交代一定要将妻子的墓也迁过来合葬。老董是放不下那个给出去的孩子,他要和早早走了的妻子一起守护着她。

        “想我姐了,她走得太早了。”

        二姨忽然抹起了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有个姐妹真好,迎春,你不知道,姐妹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你也可怜,本来有个最亲的姐姐的……可说句实在的,你这个姐姐心真狠,你说,就算这么多年不见,总是血浓于水吧?”

        董迎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机械地附和,“是,是吧?”

        气氛变得有些悲凄起来,好在一行人转眼已到了董继远的墓碑前。有五六个男人在那里候着,也许是这几天都很疲惫了,神色焦急,希望能快点把祭奠仪式做完。

        董迎春身体也快要被掏空了,今天一直都呆若木鸡,可当她一靠近父母的墓碑,两位至亲的黑白照片赫然在目,眼泪还是瞬间决堤。

        这几天,她用了很大力气才接受了父亲离开的事实。

        董迎春背对着人群无声地落泪,悲痛中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她脑子很乱,理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她曾愚痴地认为爸爸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可一夜之间她再没有至亲。

        有那么一刻,她真的很希望那位未曾谋面的的姐姐在身边,尽管对方可能对她毫无情义,尽管对方会来分她的财产。

        “迎春,先别哭,这儿风冷的很,先把仪式做完。”

        二姨把她拉到后面的人群里,大家自然站成两排。二姨善于组织全局,她左右扫视清点好人数,随后交代工作人员。

        “开始吧!”

        离“云栖园”三里地远,平云山的一个山坳里,树木丛中有一堆墓塔的残骸。据当地村民说,这塔是当年被小日本炸毁的。

        塔身坍落在地,只有最上面的小半截塔还有当年形状:八角形平面,单条砖,有层有檐,砖上有雕刻,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淋也辩不清纹样了。塌掉的许多部分已化作黄土,与山上的黄土相融在一起,将历史遗迹暂时隐藏。

        唐子末在墓塔旁边一根斜倒的树杆上坐了好久,相机在腿上放着,好久没有举起来过。

        山坳里有几个干农活的农民,时不时朝她的方向瞅一瞅,猜测这人是干啥的。临近傍晚,有两个农妇做得累了,也到这片空地上休息,顺便与她攀谈起来。

        一位大姐笑得灿烂,“这姑娘,你在这干啥呀?”

        “拍照。”唐子末扬扬手中的相机,笑了笑,“不过也没啥可拍的了。”

        “就是,这一堆破砖有啥好拍的,还不如俺家盖房子的砖好哈哈!你这相机可贵了吧?”

        “不贵。四五千块。”其实价格十倍都不止。

        “四五千还不贵呀?”大姐和她的姐妹相视笑笑,朝那个相机左看右看,又不敢去碰,生怕摔坏了还得赔。

        唐子末以为她俩是想让她给拍个照,于是决定大方一点,给她们拍点好照片,现在山上花正灿烂,景是十分的好。可她刚举起相机,就被两个大姐嫌弃了。

        “我们手机拍的就可好啦!你这个,太重!”

        唐子末一听,连忙把相机放回腿上。

        大姐们都自带大水杯,咕嘟咕嘟把里面的水都喝完,说是天不早了,也该回家啦。可说是要走又舍不得走,仍好奇地找唐子末问东问西。

        前面那大姐指着那堆废墟问,“这以前是个啥?”话音刚落,她的同伴就告诉她,“听村里老人说,是个塔。”

        “塔?那是做啥用的?”

        “墓塔。”唐子末说,“就是坟墓,人死了下葬用,只不过是建成塔的样子。”

        两位大姐一听,惊得脸色都变了,她们不由自主地往远了坐坐,又不解地问,“那你干吗一个人在这里,不觉得怕啊?”

        “没啥可怕的,人死了就是一堆化学分子了。”

        两个大姐听不明白她说啥,互相使了使眼色。

        唐子末也不想解释,自顾自笑了笑。这个墓塔地方志里并没有记载,是古物,通过其他地方发现的造型类似的墓塔推测,应该是明末的。可就这堆废墟,她以前早来拍照和记录过了,只是今天,又突然想过来看看。

        两位大姐觉得她古怪,也就不再追问,打算回家了。她们走时好心地告诉唐子末,趁太阳还没下山赶紧回吧,这边有公路,但不太好走,等天黑了路上连个灯都没有。

        “谢谢,我再坐十分钟就走。”

        看大姐们扛着铁锹下山,唐子末突然把她们叫住,指着墓塔的那堆废墟问,“大姐,我记得这塔顶还有个石球来着,怎么不见了?”怕她们不明白,又补充说,“这种塔上面通常都有个圆石球的,以前掉到下面……”

        “那哪是圆的,那是跟鸡蛋一样,椭圆的。”

        那位大姐咯咯咯笑了,大概是笑唐子末说得不精准,“那个呀,几个男人把它搬到河边,给我们洗衣服用啦!哎呀我的妈,这是墓上的石头啊,吓死人了,以后我不用那块石头了妈呀!”

        唐子末两眼一黑。

        用“墓脑”洗衣服,又不是块平整石头,怎么洗?

        就在离他们不远有个村子,那里的村民当年为守护祖先墓葬而迁来,世代不歇地守着那座古墓。才相隔不过几里地,这觉悟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唐子末哭笑不得,叹了口长气说:“对呀,不吉利,哪天还是让男人们再搬回来吧!”

        晚上十点唐子末才回到家。

        客厅里电视开着,唐四欧夫妻却都没在看电视,他们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哈欠连天。

        听到女儿开门的声音,俩人放下手机对视一眼,唐四欧收起刚刚一闪而过的兴奋,换上一脸关切,“末末,怎么这么晚回来?你……你没去送送你亲生父亲啊?”

        “没有去,我一天都在忙。”

        “其实,你去我和你妈也不会怪你,我们都是明理的人。”

        “没必要。”唐子末边说边往自己的房间走,背上是她沉甸甸的黑色背包,“人死了就是一堆化学分子了,去也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父亲他……不是有一些交代的事吗?”

        唐四欧每次说“父亲”两个字都十分艰难。此父亲说彼父亲,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可是,彼父亲可是留了遗产呐!一想到这些,唐四欧就不觉得怪了。要是女儿能分到她生父的遗产,让他叫那人爹都成。

        卧室门轻轻关上了。

        不悲不喜,没有脾气,好像爸妈刚才问的事与她无关。

        唐四欧夫妻同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宋文绣眼睛朝卧室门瞥了瞥,“这性格,你能劝得动?”

        “难。真不知道这性格是像了她爸还是她妈!”

        卧室门又打开了,唐子末拿了换洗的衣服往卫生间走,经过他们,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话。

        “爸,妈,我会去的。”

        “啊?”唐四欧又惊又喜,尬着笑,“那好,好……”

        尴尬的神色还未收回,唐子末已进了卫生间,将门反锁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

        本来看女儿没去参加葬礼还有三秒的喜悦,觉得这女儿没白养,还是和他们唐家亲的。可他们旋即便反应过来,进而转为深深的忧心。

        就她这薄情寡义的人格,将来他们夫妻俩肯定也会被如此对待吧?

        她说人死了那是什么?

        化学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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