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地方，要靠人脉
平沃县文物管理所。
“文化遗产日”的宣传工作还有两天，有了前一天群众热情的激励，李拜五竟然一大早就张罗各同事说，今天要早点过去。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唐子末一夜没怎么睡，上午一直在打盹，整个人蔫蔫的，脑袋好几次就要磕到桌子上。这在同事们看来又是在偷懒。但微妙的是，大家都很乐意看到她偷懒，因为这样才可以做到——合群。
“小唐，你就先休息一下，吃了午饭再去，没事。”李拜五十分大度，“你天天往市里跑来回，肯定休息不好。”
唐子末挣扎着提了提神，又滴了两滴眼药水，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走！”
刚准备出门时唐四欧却进了办公室，这里人人都认识他，向他客套了几句便识趣地走开，各忙各的。唐四欧一副领导派头，跟女儿打招呼也毫不例外。
“末末啊，哈哈，正忙着呐？”
“爸。”唐子末从门口折回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找你们所长说点事，顺便看看你。你上周末就没回来，你妈想你了。”
“我这周五下了班就回去。”
“好，好……”唐四欧说着朝门外和别桌望了望，压低了声音，“我跟你们蔚所长刚刚说了，你今天不用去做活动，跟我们去趟高昇。”
“行。”
唐子末让他先坐下等，她去把准备好的物料都交给李拜五他们，随后重新准备了一堆文件，跟着唐四欧去所长办公室。她的身后，是同事们艳羡的眼神。
唐四欧压着一些话，想说又说不出来，想问也不方便多问。
女儿总是给他这样的距离感，你说什么她就做，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就像刚才，她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去高昇做什么。她的听话顺从让他觉得很无趣，也很没有希望。
可是，她明明是在想事情的。
唐四欧常常很纠结，又希望女儿能有番作为，又怕她太作为，他心里始终有根刺，很担心唐子末跟死去的董继远太像。
在她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去省博物馆，在别的小朋友还只能问出“这个大锅是做饭用的吗”这样的问题时，唐子末已把各种造型的青铜器都认全了，即使是外形相似的壶钫觚、戈戟镰，还有古汉字名复杂的斝盉甗簋卣觥，她竟然也都认得。
而董继远生前就是业内赫赫有名的青铜器专家。
唐四欧还记得，当老师告诉他“你女儿真优秀，你们夫妻二人的教育真好”时，自己那种复杂的心情。他当天晚上问了女儿好多问题：末末，这是谁教你的呀？怎么看一遍就记住了呀？你自已看书学会的？
唐子末那时得到了鼓励，此后一学到新知识就和爸妈分享，但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再分享了。唐四欧以为是她的兴趣转移，或是女孩长大有了少女心懂害羞了，没太在意。然后就是顺风顺水地上大学，有一次宋文绣去学校看她，发现她宿舍里属于她的区域里，几乎都堆满了历史文博考古类的书籍，这才知道她的兴趣从来没有变过。
久远的思绪收回来，那边唐子末已把材料准备好，两人一起往蔚所长的办公室走。只是一条楼道的距离，唐四欧总归是没忍住，他慢下步子，慢条思理地问她，“末末啊，你刚才准备啥资料啦？”
“一些常规文件。跟所长出去总得有个工作的样子。”
“对对，这样对。不过……”唐四欧语重心长地提醒她，“可不能抢领导风头。当然，你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孩子，只是常常无意中就会……爸相信你有分寸。”
“明白。”唐子末听到了一丝话外音，便说，“爸，那其实不用带我去。”
“让你见见邱总嘛，小地方做事，全靠人脉。”
“可情面太多了，做事反而放不开手脚。”
唐四欧突然停下来，有些意外地看着唐子末，笑中有意，“能有些啥事啊？”
唐子末乖乖地点点头，下巴朝所长办公室指指，“到了。”
高昇房地产是平沃县的纳税大户，也是地方民营企业里为数不多能超过三十年的企业，从老邱总到现在的当家人邱琳，邱家两代在当地都是名人。最辉煌的那几年，平沃县以及周边一些地区的人经常自嘲说，他们几乎都在为邱家打工。
这话自然是夸张了，不过高昇也确实是有实力，他们做建材实业起家，后做商品房开发，也会站在时代风口，与政府合作一些旅游或城区改造的项目。因此虽只是地方企业，占着天时地利的地头蛇条件，外头的大房产公司竟也很难将业务插进来。
盘子做大了，就越来越往“文化”两个字上凑了，不论是内部管理还是开发新地，动不动就打着文化的旗号，但私底下的行事风格，倒与几十年前没什么两样。
文管所的车很快就驶进高昇房产新建的办公大院里，在比一般车位宽15倍的车位上停好。蔚所长和董四欧满面春风地下了车，已有邱琳的秘书白三林在那里候着。
“这大院真气派啊！不愧是做房产的哈？这设计，这布局，又有文化底蕴、又实用，啊？哈哈哈哈哈哈！”
唐子末四下环顾一圈，没觉得这大院和大楼有什么文化底蕴，甚至是不好看的。
蔚所长对白秘书说了一番客套话，他中气十足的笑声便在停车场回荡。唐四欧现在是高晟房产的开发部副总，自然要尽地主之宜，他微笑着稍稍欠身，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把蔚所长领进大楼里。
办公楼一楼大厅同样宽阔，中间一个硕大的轮船舵手木雕，下面长方形大理石的基座上写着中英双语的口号：做房产行业的掌舵人！maketherealestateindustrygreatagain！
唐子末皱了皱眉头，先不说那句翻译多奇怪，这口号也太不伦不类了。
“哎呀蔚馆长，你终于到了！麻烦你还跑一趟啊，真是挺不好意思的啊！”
邱琳从会议室迎了出来，同样中气十足，笑声朗朗。她今年不过四十多岁，但打扮得过于富贵，不由地就有点显老，一幅成功企业家的模样。
唐四欧小声提醒她，“邱总，是蔚所长。”
“哎哟我这没文化的，总把这两个称呼弄混哈哈哈！”
邱琳与蔚所长寒暄了几句，扭头看到唐子末，又看了看唐四欧，表情变得猎奇起来，“这个就是你家姑娘吧？之前见过一次，可有段日子没见了啊！”
唐子末笑，“邱总好。”
“不错不错，是个有福气的。都有福都有福哈哈哈！”
邱琳客套完便让唐四欧带他们先进去，说柴副县长和建设规划局的主任也来了，可以先去打个招呼，她要交代白秘书点后勤的事，就先不陪了。
蔚所长依旧笑得灿烂，“你忙你忙。”
今天高昇要开的是项目推进大会，通常都会把县政府相关部门的领导请过来，要规范流程、请人监督，当然也是要通通气、助助威，以为了将来合作方便。
唐四欧悄悄地跟女儿说，“你们所长说了，将来要重点发展旅游，就都得打好招呼。”
“什么‘招呼’？我们是文保单位呀。”
“就是要政企联合，需要齐心协力，你怎么连……”
唐四欧正在前面带路，这时突然回头看向这个不开窍的女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的培养，她就只在书面理论上有进展，在最重要的人际关系方面从不开窍，还是不成气候！
唐子末对爸爸的这种失望表情看得太多了，没当回事，她一边走一边从桌子上拿了份宣传册子看，里面都是高昇的宏大愿景。
唐四欧本想带着她多和熟人打打招呼，此时也觉得索然无味，就先把她和蔚所长安顿坐下，先去找邱琳谈工作了。
蔚所长自有活跃的天地，唐子末便独自百无聊赖地看那个宣传册。前面几页都是公司的辉煌历史，废纸写废话，后面的是近几年的开发计划，其中最大的项目就是“千年古镇文化老街”和“平云山旅游”的开发。
唐子末对这个项目十分熟悉。
会议拖延到十点半才开始，用唐四欧的话来说，这样的安排正好能接上午餐。邱琳在众人的掌声中走上台，热情地与大家打招呼，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说着对贵宾们的感谢和恭维之辞，气氛执烈融洽，就像是在举行一场婚礼。
“我小时候在封王镇里住，就在平云山下，咱平沃的人都知道‘封王’这个名字的来历，古时候那是被封过王的地方啊！咱这有气象啊哈哈哈哈！可是这开发的进度，就比不上咱隔壁的县镇，也是机会不大好。我从小就听说封王镇要开发，每次一听有点动静，马上又不动了，现在我家孩子都上初中了，我说，他们是终于赶上啦！”
台下嘉宾们爆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
邱琳像很多当老板的一样口才极好，经常开会和讲话造就了她这项实用的技能，再加上她精力充沛，原本还有开发部、市场部和拆迁部的工作汇报，她一个人就讲去大半时间。唐四欧好几次都以为她讲完、准备上场了，她老板都没给他这个机会。
邱琳洋洋洒洒讲了一个多小时，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其他人就只能简短补充几句。唐四欧最后上台，说起文化街道改造的坎坷历史，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故事要分享。
“我们请了历史学家、古建筑学家和文物相关部门的朋友一起来设计这个项目，要尽可能地还原封王镇的原貌，包括快要失传的传统工艺手艺，都要请专门的人才来帮忙。一定要做全国最好的古镇，做得有特色、有文化、与时俱进，将古代的文化与现代理念相结合，让它成为平沃县的地标，最终带动平沃的旅游事业和经济的发展！”
台下响起的掌声比刚才都热烈。
唐四欧展望未来的同时多少有点真情流露，这让他的浮夸之辞多了些真挚。这是他的心病。二十几年前他当副县长时就想搞这个项目，却因各种不凑巧而没搞成。后来他仕途也不大顺，一直都没有升成正的，而且还降了两次级，副县长就成了他一生最高的成就。
唐子末在台下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千头万绪。她从脚底下的背包里翻出资料，捧在手中犹豫了一下，又装回去了。
这次项目大会比原定的时间延长了近一个小时，但因为有午餐的期待，人们也不觉太煎熬。
临近结束，邱琳做了总结后象征性地问，“贵宾们看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的啊！”这本是一句客套，通常情况下都没有人会回应，会议就顺势散了，可唐子末突然举起一条胳膊来。
“我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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