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些往事
董迎春自从跟古建保护协会的人出去后就乐不思蜀,很少主动和唐子末联系。每天晚上唐子末问一句,对方敷衍一句,然后就说要睡了。可几分钟后打开她的微博和小地瓜,仍在发访古活动的内容。
唐子末虽然有一些失落,但知道她是安全的就行,不跟她计较。
迎春偶尔会做个直播,讲她现在所处的环境,后面是个祠堂,前面是池塘,这个古迹多么好却多么被人遗忘,他们一行人为了来这里多么不容易……
她的视频里经常会出现其他同行人,自然也少不了成荃。背景里的他像个大管家一样忙前忙后,甚至还带着他的理发工具,给黄桃修剪她的齐刘海。
唐子末嘁了一声,“喔!真是左右逢缘!”
成荃倒是天天发消息汇报,说他们今天又去了哪里,又遇到什么奇葩的事件,有了什么收获,谁和谁今天吵架了,谁谁又拉了一天肚子……
“迎春根本不用我保护,她精着呢!”
“那我妹跟黄桃……她俩处得怎么样?”
“看起来很好。队里就两个女生嘛,每天形影不离。”
“喔?”
这回轮到唐子末惊叹了,她对迎春的处事能力有了新认识,那种心情,就像整日操心没有生活经验的娃的老母亲,突然看到自家娃不仅生活能自理,还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说不出是欢喜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
成荃问她,“你呢?有什么新闻?”
唐子末犹豫了下,把自己要去相亲的事告诉了他。
“相亲?”
“对,我爸给的革命任务。”
成荃很吃惊,他想象了下唐子末相亲的画面,她肯定比相亲对象都帅,到时一定很有趣。心里幸灾乐祸,嘴上却一本正经,“那肯定是你爸的老板给的压力。可你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会上提醒了几句而已,是吧?”
“是啊,他们很敏感。”
唐子末也觉得他们都太怕事了,但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对成荃说心事!不过暂时也只会说这么多了。
成荃本来还想问,可感受到她并不想深聊,便没多问。两人又说了些活动上的新闻,唐子末问了他们的归期,又交代他要照顾好迎春,话题就此结束。
“暂时别把我相亲的事跟迎春说,呃,我怕她笑我。”
相亲的日子还没定,宋文绣却急着张罗起来,她说要来城里陪女儿买衣服,还要选个吃饭聊天都合适的地方,初次约会可有讲究了。
唐子末对该怎么相亲丝毫没放在心上,她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宋文绣不被唐四欧骂,至于对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好人还是个混蛋,于她而言都没太大分别。她能答应宋文绣的,也就仅限于此了。
唐子末谢绝了妈妈的好意,小小糊弄了一下,“我穿迎春的衣服就行,我俩身材差不多。”
次日又逢周六,迎春还没有回来,唐子末没像往常那样去考察文物单位,而是驱车去了平云山上的云栖园。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里,但董继远下葬那天她并没有来,她对迎春撒了谎。上一次来还是在她搬去城里住的前一天,她把一束白色菊花和几盒香烟放在墓碑前,从背包里掏出厚厚两摞父亲生前给她的笔记资料,在墓碑面前慢慢翻看。
其中有一摞,记录着全国各地民间保护文物和遗址的案例,都是他工作时听来并走访过的。这些资料里的故事,纵向最长可延伸到几百年前,比如平云山下的宝化村。
就像成荃家三代人守护张氏民居一样,宝化村的村民当年就是为了守护祖宗古墓而来,世世代代,全村老少,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是守墓人。那是盗墓者多次试探、最后却都望而却步的地方。
也是唐子末心中平沃县文保事业里最值得欣慰的地方。
更是唐四欧和董继远结下梁子的地方。
关于两个爸爸之间的恩怨,她最先是从唐四欧嘴里听到的。那时她大概是三年级,一个早会思考问题的年龄,可在大人心中仍是无知小孩。大人们在她面前说话不能说不避讳,但避了和没避也没分别,她无意中知道了许多事情。
或许在她更小时就曾听到七零八碎的传闻,只是年纪太小,记忆都散落了。
那次唐四欧和宋文绣因为去世儿子的事大吵一架,那是唐子末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宋文绣发脾气的时刻,她哭着骂唐四欧:“你什么都干不成唐四欧!什么都干不成!你干啥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最后啥都不会有,还搭上儿子的命!”
“是因为你光顾着和董家那女的说闲话,没看好儿子!”
“如果不是你心里有鬼,你会好好地跑到他家去吗?你本来跟他认识吗?你成天都在没事找事!”
“男人的事你懂什么?跟你说我自从娶了你我就没顺过!你就是个讳气货!你个讳气玩意儿!”
这一声吼用尽了唐四欧浑身的力气,唐子末相信整个楼的人都听到了,她在自己的卧室听得更加清晰。这声吼过,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平静,她连忙从书包里翻出耳机戴上,开到很大的音量假装听英语。
过一会儿宋文绣红着眼来看她,看她的样子过于镇定,自然不相信她什么都没听见。她嗫嚅着嘴不知该怎么问,唐子末却先开口了。
“妈,你和爸是不是吵架啦?”
这个疑问句给了宋文绣一点希望,她皱着红肿憔悴的脸笑了一下,说:“是啊……影响你做功课了吧?”
“恩。不过刚开始我以为是楼下叔叔阿姨在吵,还把声音调高了。”
唐子末那时第一次体会到小孩子的城府居然这么像大人。
“那你听到……哎,也是他最近工作不顺,其实也没啥大事,别影响你学习,啊?”
“恩。那我继续学习了。”
宋文绣离开房间时迟疑着回头望,仍拿不准女儿到底有没有听到。接下来她便开始了最擅长的自我反省,主动找老公说了话,还暗暗发誓再也不为这事吵架了。
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在微妙的变化,可因为太微妙,唐家夫妻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们能感受到女儿在与他们渐行渐远,但表面上又似乎一切如常。
事实上,因为大人说话不避开她,唐子末还知道家里很多人的逸闻趣事,这让她从小学开始就无法正视亲朋和邻里,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怪怪的。
当然,别人看她也觉得怪怪的。
……
唐子末每次来云栖园都会不自然地想起这些往事,平常没时间翻腾这些情绪。到了墓园门口,她向小游贩买了一大把菊花,在门口登记好便缓缓地向董继远的墓碑方向走。带着心思,每个步子都像砸在地面上一样沉重。
夏天还没走远,云栖园里凉意却浓,四周有不少工作人员和扫墓者,他们面色平静,做着生者该做的工作。有时会听到他们聊几句关于逝者的趣事,说那人真是凶神恶煞,在梦里要吃要喝都那么凶……说着说着免不了要笑出声。
这里似乎并没那么悲伤。
中国人信奉“事死如事生”,将向死的仪式做得比较欢乐,吹吹打打,衣食住行,全为逝者安排妥当,这样做能让生者得到心理慰藉,相信逝者只是换了一个空间继续活着。
唐子末想起她见过的一些墓葬,那里的格局、摆设俨然是人间厅堂的翻版;壁画里的人和物都欣欣向荣,朝着极乐的方向前进着,护着逝去的人的锦绣荣华。
这样一想,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快走到董继远的墓时,她看到那里已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大概五六十岁,中年发福,穿着亚麻材质的宽松一身,衣着素净,头发灰白,远看就像是清晨公园里练太极的大叔,气质更显富贵一些。
唐子末走向前,迟疑地看了看对方。
“请问你是?”
中年男人转头看到她,稍稍吃惊了下,笑着问,“不是迎春吧?”
他这一转身,唐子末看到了他的正脸,她眼皮微动快速打量了他,坦然地说,“迎春是我妹,我是唐子末。”
“喔——”
男人掩饰不住惊讶,看着她顿悟似地点点头,“那你爸是唐四欧?”
唐子末也愣了一下,转而笑了,因为这也不奇怪。她问中年男人,“您认识我两个爸爸,还知道我妹,应该是这个爸的朋友吧?”她指指墓碑,“那怎么称呼您呢?”
“我是申无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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