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077 王的面具
床头蜜语,算是打开了最后一道心结。王为少女擦去眼泪,露出满意笑容,仿若随口问出:“嗯,这就对了。那么,能和我说说你的父王么?想当年,他能把哈塞尔亲王都打得那么狼狈,我其实真的很难不去佩服他。”
梅蒂的眼中再没有疼痛悲伤,完全是洋溢着幸福的笑颜打开话匣:“父王嘛,的确很厉害,威信很高,所以号称‘阿淑尔第一猛者英雄’的大将汉马仕,才会那样忠心侍奉他。其实陛下你知道吗,尼拉里一世这个继承人,并不是父王最满意的儿子,无非因为他是长子,才占据了继承人的位子。父王最倚重的其实是三王子哈利加,他的确要比尼拉里厉害多了,只是与汉马仕不合,所以得不到他的支持而已……”
凯瑟王听得笑,不得不调侃一句:“哦?难不成排行老三的王子都是最厉害的?”
梅蒂咯咯笑,却说:“算了吧,陛下是没见过,那个三王子哈利加可不能和你比呢,他长得实在好凶恶,作风更凶恶,我最不喜欢他了。”
王悠然接口:“很凶恶?那自己承认,是不喜欢,还是纯粹因为害怕?该不会是怕得都不敢接近他吧?”
梅蒂立刻被逗笑了,痛快点头:“什么都瞒不过陛下,没错,我的确好怕他,那个家伙太凶了,不过换一个字眼嘛,就是作战很勇猛,在军队里的威信倒是很高,颅山诗篇就是他写的,记录的就是他自己最得意的那次战役。”
“颅山诗篇?”
“嗯,我记得看过两句:我把敌人的头颅堆成高山,用他们的头盖骨做成酒器,笑纳他们的恐惧、满饮他们的鲜血……听说那一次战役,哈利加的确就是把所有敌人的头颅全部砍下来,堆在一起就成了山。陛下你要知道,这种诗篇在亚述的文库里,都是对事实的记录,相当于记史,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在其中。我记得……对,是有数字的,大概有两万颗人头堆在一起,所以才叫颅山诗篇。”
啊?!这下,同样是见惯血腥杀戮的赫梯王,都不得不瞠目结舌要倒吸凉气了。他实在没法想象,两万颗人头堆在一起会是什么情景。
“这么多人……都杀了?带回去做战俘奴隶,他至少也是劳动力啊。”
梅蒂说:“陛下不能理解吧,可是在亚述,军中将领就是用这种方式建立威名的。”
他摇头感慨:“老天,这么可怕的王子,那……尼拉里会不会怕他?”
梅蒂一声冷哼:“怕呀,怎么不怕?只不过一直以来,尼拉里都是有第一大将汉马仕的全力支持,所以当年汉马仕一死,才真真是一大片利益阵营塌了顶梁柱,他初登王位的日子才会那么难过。千辛万苦,能把年官议长的位子争取到自己人手中已实属不易了,即便是到了现在,哈利加对他也依旧是个严重威胁。”
凯瑟王欣然点头:“年官议长……这个听说过,好像在亚述,元老院议长的位子都是每年轮选,所以才会有这种称呼。可是,既然每年都在轮选,那还有什么争不争取之说呢?反正只要是元老院里的成员,早晚都能轮到嘛。”
梅蒂闻之失笑:“这个陛下就不懂了吧?每年轮选,可不等于就真的是可以论到每个人头上呀。举个例子吧,如果议员是十个人,六个人结成一派,其余四个则是另外一派,这就等于是决定了各自的选票数目呀。占多数的六个人完全可以结成一气,让轮选永远是在他们这六个人当中去轮换,约定好了,今年选你,明年选他,反正就是永远都不可能轮到另外那一派的四个人,他们也就永远抓不到实权。”
哦,他这才恍然,搞了半天亚述人的轮选制是这么玩……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设立这么麻烦的规矩?每年都要选,不说别的,仅为拉选票保实权,就足够让人费尽心思了,那这些议员……还有精力去干国务正经事么?”
梅蒂撇撇嘴,带着十足鄙夷的说:“没错啊,所以元老院里的那些家伙才最让人看不起,可是又没法回避,因为这种传统,是从最早的先王时代流传下来的,据说已经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即便麻烦,真想改掉可也绝对不容易呢。”
凯瑟王心中冷笑,七百多年?再往前数七百多年,亚述人还都处于零散的氏族部落时代,那个时候定下的规矩到今天不改,当然是要反受其累。不过……也不难想象啊,当初设立这种规矩的初衷,应该都是为了保证公平,只可惜,人心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在欲望催生下,即便是看似再公平的方式,也都一样可以从中诞生出不公平。
“那现在当选的年官议长……是尼拉里的人?他们的实权能算牢靠吗?反对派的威胁大不大?”
梅蒂痛快点头:“当然不牢靠了,所以每年都争得辛苦,要说现在的年官议长迦什亚利,他眼下最关注最想做的,就是把反对派阵营里那两个重要将领争取过来,他们原本都是三王子哈利加的人,但因受过错待,心有不满,所以迦什亚利才认为是个机会……”
……
寝宫里的‘闲聊’,不知不觉聊到深夜,直至少女打着哈欠露出倦容,凯瑟王才算暂时作罢,温柔笑说:“看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等下我也让人传话下去,到天亮早起,在你宫室周围那些做日常洒扫的,都暂时放一放,保你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不让他们吵到你。”
梅蒂笑容甜腻:“谢谢陛下……”
宫妃不可能在王的身边安睡,这是规矩,因此梅蒂痛快起身,披上衣裙告辞离去。
在她身后,遥望少女长发披散的背影,还有回眸时甜甜的幸福微笑,凯瑟王在回应温存笑容时,心中浮现的却只有一个字眼:卑鄙!
他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如此卑鄙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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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世界上真会有永不泄漏的秘密,那就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否则的话,只要告诉了第一个人,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然后,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身做王,他常常会听到部下感叹,说王的心思让人看不懂。这话实在一点都没错,有些事,他就是不能容许有人看懂!因为一旦看穿就不灵了,非但不灵更要反受其害!所以,即便是对最亲的兄弟,许多话他也是不能透露半句分毫。
亚述一局,就是凯瑟王要永远一个人埋进心里的秘密!
其实,梅蒂的每一封信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尼拉里的每一封回信也无一例外都要先过审验这一关,一切都是由王的密探在操纵!
庞库斯幽灵!密探之所以是国家建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就是因为无论谁来做王都一样需要有人在这种不能见光的战场去效力。由鲁邦尼负责一手组建,幽灵中不乏各种人才,因此,伪造的亚述王印章,他是早已备进手中。然后,每一次信使从阿淑尔归来,在到达哈图萨斯前一天的晚上,就是密探出手的时间。
趁着信使落宿睡熟,吹散迷香更让他彻底睡死、不可能在半夜醒来,密探就会拿走信件。而每到这时,他总会在军营滞留几日,让宫中人都以为王在军中检视操练,而根本无人知晓,实则他是秘密出行来‘迎会’信使。隐匿行踪,只有鲁邦尼一人相伴,通常就停留在信使落宿驿站的附近。待到密探偷来信函,拆开泥简封壳看内容,阅过之后则由他亲手操作,用备好的一模一样的新封壳重新固封,加盖亚述王的封印样章,就着火盆用最快速度让泥壳蒸干水份,变回它应有的坚硬模样,再由密探物归原地……到次日天亮,信使醒来,神不知鬼不觉,信件直达亚述公主手中,言之凿凿,是绝没有遭遇任何验看。
以这种方式,他一直在严密追踪整个事情的发展动向,每封信都只是看,唯独在最后一封是真正动了手脚,因为他已经可以认定,兄妹俩的怒火都已被拱上顶峰,也就到了可以定局的时候!
其实,尼拉里回信的原文是:再继续纠缠,信不信我把这些人全部处决……
利用楔形文字的语法排列结构,他只是稍作改动,刮去泥板上的几个字符,再压一小块新泥,重新改换几个新字,待到烘干后一眼望去不见破绽,就赫然变成了:再继续纠缠没用了,我已经把这些人全部处决!
没错,在亚述三百人闻听噩耗悲声震天时,其实远在家乡的亲人还活着!但是,悲愤的公主写出再不回头的决裂信,然后,是这封真正定局的信到了尼拉里手中,公开宣称叛变,才彻底气疯了亚述王,对那些扣押亲属也才真的一怒杀之以泄愤,是从此真的坐定事实!
前后顺序的微妙之差,一手造成了现在的结果。凯瑟王很清楚,若非如此,尼拉里是不会轻易杀掉那些人的,反而越是怀疑有异心才越更要抓牢,因为这是人质!若真的处决也就等于再没了筹码,除非是蠢货,否则谁都不会这么干。所以,这件事才必须是由他提供‘助力’方可成真!而在这其中,即便是负责安排密探行事的鲁邦尼,也根本不知道此番行动的真正目的。亚述为敌,王信不过亚述人本就在情理中,因此鲁邦尼的认知也只能是到此为止,因为他也根本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封信的内容。
洞观整个事件,真正了解全貌的只有王者一人!追究起来,好好一个亚述公主,为什么竟会起意为部下索要亲属?一切的源头,岂非都是他在一手引诱?而恐怕,也只有他的心里最清楚,这种结果完全是必然,实在没有一件事会让人感觉意外!
凯瑟王心知肚明,那三百随从的亲属,是根本不可能真被要过来的!恰恰相反,这种事不提还好,一旦提上日程,才是真要把他们推向死期!原本,那些人无非都是平民小户,根本不在亚述王的视线中。但是啊,当把这作为一件要紧事郑重提出来,味道也就立刻不一样了。要知道,梅蒂的这一举动,完全是由他一手促成,换言之,这种做法完全就不是尼拉里熟悉的妹妹应该有的作风!所以,尼拉里当然不会理解,也当然肯定就要起疑。嘿,一个王的心态,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做王的家伙一旦起了疑心,那就必然会是眼前这种结果了。可是呢,真要追究起来,这与他何干?完全是天真的公主自己动了心思、自己付诸行动,然后,也只能是自己承担后果。悲怨再多,却无一人能怨怪到赫梯王的头上来,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泰然接受一切赞美,坐定最大赢家!
如此刁毒的用心,实则自己想一想都会倍觉不齿,他又怎么可以说出去?怎么可以让人看穿?若真被那些亚述人洞晓真相,就实在连他都想不出人们会是个什么表情了。够毒吗?够狠吗?够虚伪吗?随便怎样说吧,反正重要的是实现目的!
一如赛里斯的质问,明明是两国敌对,并且明知这种敌人不可能变友好,为什么还要接受亚述联姻?哼,尼拉里的心思他怎会看不清?亚述王一心想对付劲敌,可惜却是对这个敌人了解太少,所以才会急于想把妹妹安插到他的心脏来是吗?而痛快接受,正因他看清了这真是笔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的好生意!最客观的事实,亚述王的这份急切,其实又何尝不是他的急切?反过来看一看,对亚述这个作风凶残的敌人,其实他们的了解又能有多少?真要谈及日后对抗,那么能插入亚述王权心脏的探密通道,于他也就同样是太需要必不可少!所以说,这个小公主,其实就是一把最理想的开门锁,关键就看谁的本事大,最终能让她倒向谁了!
一场不能见光的阴谋,葬送上千条人命,皆由他一手导演策划!人们在悲愤震天时,恨的都是亚述王,却又有谁能知道甚至想到,背后真正的元凶到底是谁?他置身局外,貌似不过问、不操心、甚至不知情,就轻轻松松兵不血刃,让原本最亲的兄妹翻脸成敌;让三百随从今后再无一人肯认亚述是故乡;并且还是让这番决裂如此的彻底,以至夹在中间的少女在做出选择时,都再不可能存在半分摇摆迟疑,是完全没了再回望故乡、心存牵挂的余地。看看吧,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场胜仗,能让一个女人甘心投入仇敌的怀抱而丝毫无悔,甚至充满幸福,是不是连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一如床上‘随口闲聊’,到今天,他顺利拿下了这柄开门锁!今后只要是梅蒂知道的事,也就都成了他知道的事,那些深藏在亚述心脏地带、错综复杂的政坛内幕、派系关系,从此就算尽数曝光在眼前!
一场联姻,各怀目的,最终,亚述王尼拉里一败涂地,赔上了最亲的妹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而他呢?只是迎娶了这么一个小丫头,甚至不需要派出一个间谍密探,就已经是把亚述王权里的多少内幕尽收眼底!说穿了,就是用上千条人命做了赌注,让他圆满实现了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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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深夜独坐秋千,到今天真的赢了,为什么一颗心反而变得惶惑。夜望星空,再一次打了‘胜仗’的男人无法言说充斥心灵的滋味究竟是怎样。上千条人命啊,个个葬送得堪称无辜。所以,他真的不知道,满天神明在望,在众神眼中这到底能算是成就,还是罪孽?
忽然想起迦罗从前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就是一种有魔力的面具。即便是一个普通人戴上它,也会在瞬间变得大能通天,做到许多自己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事。因为面具的魔力,人的性情都会因之改变:原本善良的会变得冷酷;原本谦虚的会变得傲慢、原本通情达理的也会变得独断专行……凡是戴上面具的人都在被它悄悄改变着,可偏偏自己毫无所觉,完全是沉迷于那份力量,是从此深深迷恋上它成了瘾,再也不愿意摘下来。可孰料,当这面具真的戴久了,它就会从此融进血肉、长在脸上,真到察觉不妙再想摘掉时,才发现即便用尽各种办法,却已经根本摘不下来了……
还记得那时听来,他只是一笑置之,故事嘛,无非都是调剂生活的闲话而已。可谁知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这种面具竟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岂非就正明白无误的戴在他这张脸上?当这个念头从心底弥散,他完全下意识的摸上面颊,喃喃自嘲的声音满是苦涩:“穆尔希利斯二世!你这张做王的面具……看来是要越长越深、嵌进血肉,再也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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