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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身世飘零


(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暗淡的天空下着蒙蒙细雨,茂密的树林一片阴沉。

        黄洽一家架着几辆飞奔的马车正经过树林,黄洽与其夫人、女儿黄云贞、义女杨桂枝共乘一辇。一路上两个不懂世事的少女还欢声笑语,只有黄洽一筹莫展似乎在担心着什么。细心的桂枝眨着疑惑的眼睛问:“义父,怎么都不笑?”这一问全车都静了下来,黄洽怜爱的抚摸着她的发丝道:“没事!孩子,我们很快就能去一个没有钩心斗角的地方了。”黄夫人握着黄洽的手目光坚定的道:“老爷,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这是多少年夫妻才有的情深意笃。

        蓦地,一群持刀的黑衣人从树枝上跃下、草丛中蹿出,将前路挡住。车夫大吃一惊猛的一拉缰绳,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车一颠簸桂枝和云贞身体一歪显些撞倒,幸亏黄夫人及时护住了她们。

        黄洽从马车里出来,他从容的端详着这群黑衣人,看样子不是山贼。领头的黑衣人道:“我等奉太子妃之命诛杀罪臣黄洽。”车内的黄夫人脸色霎时惨白,她一边抱紧桂枝一边抱紧云贞低声道:“别怕!娘下车去看看,你们好好呆在车里别出来。”然后特意叮嘱云贞:“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黄云贞乖巧的点头。

        黄夫人下了马车,双腿直颤,黄洽将她扶住道:“夫人,你下来做什么?”黄夫人环视了一圈那些想逃却被黑衣人包围住的家丁侍婢,心里一阵悲痛。家丁侍婢们满脸恐惧、双唇发乌的挤成一堆,有的侍女啜泣起来吓的发抖。黄夫人眼中噙着泪水向黑衣人跪下。

        “夫人,何苦如此?”黄洽想把她拉起,她决绝的推开了他对黑衣人道:“冤有头,债有主。求你们放过那些无辜的人!我家老爷已辞官归隐,对娘娘再无防害。如若娘娘要泄愤就把我的命拿去吧。”黄洽哀呼道:“大宋律法何在?太子妃竟也滥用私权。”黑衣人扯唇一笑道:“现在是太子妃,不过很快就是皇后了。”说罢大手一挥,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屠杀。

        桂枝听得黄洽一声怒吼:“妖妃,李凤娘。”随后就是一声惨叫和黄夫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她的心一阵抽搐,不顾黄云贞的阻拦冲下车去,只见一名黑衣人正向黄夫人挥刀而下,那泛着寒光的刀在灰白的天地间明亮到刺眼,桂枝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黄夫人面前,她盯着黑衣人愤怒道:“不要杀我义母。”双目如炬。

        电光火石之间,那名黑衣人一愣,刀顿在了半空中,黄夫人将桂枝拉开护在自己怀里,黑衣人回过神来朝黄夫人的后背一刀砍下,鲜血淋漓。黄夫人倒下将桂枝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坚难的抬头睁大了眼目睹着这残酷的一切,刀声、惨叫声刺的鼓膜疼痛,流淌的血液映红了她清澈的眸。她张大了嘴想大声叫出来发泄割肉挖骨般的痛,喉咙却卡住一般发不出半个音。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天塌地陷。

        不消片刻,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流动着血腥的气息,压的人喘不过气。黑衣人噬血的目光开始向桂枝投掷而来,她毫不怯场,大胆的迎上他们的目光。领头的道:“好俊的丫头,杀了怪可惜的。黄家只有一女早已入宫,她只是养女,和黄家没多大关系,上天有好生之得,留她一条命吧!”话落率众离去。

        桂枝知道他们口中的那名入宫少女并非黄家女儿,而是她的亲姐姐杨香叶。桂枝本是临安上虞人,小时候家境贫寒,父亲常常虐待母亲且嗜赌成性。终于母亲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妹妹离家出走,父亲夜不归宿只留下她和姐姐香叶相依为命。她们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别的孩子欺负。直到父亲为偿赌债将七岁的她和九岁的姐姐卖进枢密院知事黄洽家为婢。黄洽见她们生的标致且聪慧将她们收为义女,视如己出,还请夫子教她们琴棋书画。那年宫中选秀,黄云贞榜上有名,黄夫人舍不得女儿哭的死去活来,香叶与云贞年纪相仿,为报黄家的大恩香叶主动请缨代替云贞入宫。

        黑衣人走后,周遭死寂如荒芜的冢,桂枝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桂枝从如山沉重的尸体下坚难的爬出来,身上衣衫尽湿染满了污泥和血渍,她掀开车帘瞅着黄云贞。云贞绻缩着身子,脸藏在马车的一角浑身发抖,她不敢面对着一切,不敢想象自己的亲人已躺在了血泊中。她犹如被挫骨扬灰般的痛,想晕死过去却清醒到残忍的地步,这是她永世的噩梦。云贞满脸的眼泪,捂紧了嘴不敢哭出一声,突然她感到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她惊恐的一抽搐抱头尖叫。一阵沉寂过后,云贞回头一看竟是篷头垢面、目光呆滞的桂枝,她“哇”的一声扑进桂枝怀里怆然大哭。“李凤娘”这三个字成了她们永生难忘的名字。

        三天,桂枝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她们跋山涉水的来到扬州,盘缠用尽。桂枝饿晕在街头,云贞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四处乞讨,别人不是凶神恶煞的关上门,就是满肚子火气对弱小的云贞拳打脚踢。她慢慢地来到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红木高楼,楼上有匾额,题曰“红袖楼”。楼上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的女子倚栏卖笑。云贞以为这是一户大户人家,她用破烂的衣袖擦了擦弄花的脸,带着一丝希望向里面走去。

        刚走到门口,一名衣着妖艳的女子扭着小蛮腰向她迎面走来。女子围着她绕了一圈,眼中满是赞许,陡然又有了一种同情。云贞胆怯的埋下头,女子却向前一步,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她没有想到女子会这般热情,反而受宠若惊。女子问道:“妹妹芳龄几许?”云贞礼貌的答道:“十三。”女子叹道:“唉!真可怜!这么小就逼不得已要走这条路。”云贞有些疑惑却没有多问,只小声道:“姐姐,可以给点吃的么?”女子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你先随我进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见见妈妈再吃也不迟。”说完女子热情的牵着云贞的手向楼中走去。

        涉世未深的云贞傻傻的跟着女子,她见楼中有不少搂搂抱抱、打情骂悄的男女不由有云霞浮上腮边,女子见状意味深长的笑道:“妹妹,以后习惯就好!”很快,云贞被女子打扮的艳光四射,老鸨见云贞眉如弦月,秋水剪瞳,如雪肌肤与秀发的黑亮更显分明;她身上散发着清雅灵秀的光芒,如灵玉生辉,举手投足之间隐然一股书卷清气,身量未足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紫菊。老鸨满意的直点头,不停的夸女子道:“你真捡了个宝回来……。”女子打趣道:“光夸没用,不如给点银子花着实在。”

        “去~”老鸨啐了她一口道:“玫瑰,你就只知道银子。”云贞听得一头雾水,睁大了纯洁的眸子问:“可以给我一些吃的么?”老鸨眉开眼笑道:“当然可以,还要给你穿好的、住好的。”云贞欣喜若狂的道:“我还有个妹妹,她饿的晕在街头。可以让她和我一起吗?”老鸨一听,高兴的合不拢嘴,姐姐尚且如此,妹妹也不会差到哪去。

        一个侍女拟好了卖身契,老鸨忙叫云贞签字画押,云贞接过来看了一眼不禁念出了声:“卖身契。”老鸨大惊,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识字?”云贞道:“家父曾请夫子教习,也认得几个字。”这是谦虚的说法,诗词歌赋她已是无所不通。老鸨连哄带骗:“我就是想收你做女儿,又怕辛苦将你养大你就不管我老人家了,这样只是图个保险。”说着还掏出了几锭银子给云贞,逆来顺受的她终是画了押。

        桂枝缓缓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云贞微笑的脸庞还有一群正打量着她的陌生女人,其中凑的最近的便是老鸨。桂枝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床榻上,云贞忙不迭的拿吃的给她并边向她诉说所谓的“好消息”。既使很饿桂枝也吃的文雅并非狼吞虎咽,听完云贞的讲述桂枝只轻描淡写的“哦”了一声,完全没有云贞想象中的激动。

        老鸨端详了桂枝半晌,目光迟迟不舍离开怕一闪神就发现只是一个梦。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打死也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眉如翠羽、肌似凝脂,眸如繁星,笑时又成弯月灵气逼人;半含笑处樱桃绽,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她身上散发着天然梅香,宛如红梅羽化成仙后误入凡尘。

        老鸨开始巧言令色的骗她签卖身契,桂枝婉言道:“多谢妈妈好意,只是我命薄一出生就克死了父母,若不是妈妈恐怕我们姐妹早已饿死街头,我怎能恩将仇报?”老鸨陪笑道:“我不信这个,哪有这么怪的事!”桂枝越觉蹊跷,推脱道:“妈妈可以不信,但我得负责任。即使不签这个卖身契我也会把妈妈当成我的再生父母。”老鸨急了,她拉着桂枝的手破不急待的让桂枝画押,桂枝猛地甩开老鸨的手,反应激烈。

        老鸨脸色铁青,撕破了伪善的面具,她面目狰狞的叫来了几名目光凶狠的大汉。大汉上前将瘦小的桂枝直接架走,云贞又急又怕的跪在老鸨面前,泪水涟涟地求道:“妈妈,求您不要伤害我妹妹。”老鸨和蔼可亲的将她扶起:“乖女儿,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教育教育她。”说着还吩咐婢女把桌上好吃的东西给桂枝送去,云贞这才安了心。

        阴冷黑暗的地下室,大汉挥舞着长鞭威逼桂枝,那与她手腕一般粗的鞭子暴戾地在空气中“嗡嗡”作响。桂枝孤傲地仰起头,柔弱的双眸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坚硬。大汉见恐吓无效动起了真格,一鞭挥下她身上立即被拉开一条口子,皮开肉绽。她狠狠地瞪他,毫不屈服。大汉被彻底的激怒了,疯狂地用鞭子向她抽去,她全身犹如被撕裂般的痛。桂枝的衣裙活活让鞭子抽的千疮百孔,她匍匐在地痛的咬破嘴唇,满额冷汗也不呻吟一声。几次痛的晕死过去,又让冷水泼醒,她依然倔强的如磐石。大汉累的气喘吁吁,他泄了气让另一名大汉把老鸨请来。老鸨打着灯笼仔细往桂枝身上一瞧吃了一惊,她一边焦急的吩咐婢女给桂枝上药,一边怒骂大汉道:“怎么搞的?你想把她打死不成,要是她身上留了疤那可真是罪过。”大汉点头哈腰的认错,心里直叹:“这丫头也太倔了。”

        翌日,云贞一睁开眼就急着要找桂枝,老鸨偷偷让人将昏迷的桂枝带出地下室换了身漂亮的衣服。云贞见桂枝未醒以为她还在熟睡。老鸨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她饿了那么多天还很虚弱,别打扰她。”云贞点了点了,轻着步伐走出去掩了门。

        黄昏,桂枝刚虚弱的睁开眼,老鸨就走了进来,桂枝忍着浑身火烧似的痛从床上坐起。她抱膝,冷冷的盯着老鸨道:“怎么?又想故计重施吗?”老鸨的面色有些难看,尴尬的笑了两下道:“这么多年,你是我遇到的所有人中最坚硬沉静的人。”桂枝不屑地冷笑:“你若再逼我,我就咬舌自尽。我死了,云贞姐也不会独活。到时候鸡飞蛋打,你一点好处也捞不到。”说到这儿桂枝神色一变,意味深长的道:“不过我们可以合作?”老鸨瞠目结舌,若不是亲耳所闻她绝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会说出这么一席话。她愣了片刻,饶有兴致地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合作?”桂枝正色道:“找人教我琴棋书画舞,待我年长一些就可以卖艺为你谋利。”老鸨大笑起来:“一言为定。”她心里暗自思量:“这个丫头果然不简单!”

        夜,老鸨悄悄进入一间僻静的房中,她坐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了一名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风帽的神秘女子。老鸨连忙笑脸相迎:“姑娘,事我已经办好了,并且我一直都会遵守承诺。”神秘女子将一个乌木匣子给了老鸨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否则主子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语气有着铺开盖地的威压,令人汗毛一竖。老鸨频频点头,打开乌木匣子只见珠宝无数,光彩夺目。她抱紧了匣子,心花怒放。

        桂枝化名为红梅,云贞化名为晚霞。

        流年似水,昔日的稚气女孩已经出落成了婷婷玉立的美貌女子。黄云贞渐渐发现她一直误以为的天堂其实是个人间炼狱。

        花好月圆,这皎洁、明亮的月光入眼却显的惨淡,惨淡到有一股想要人痛哭的冲动。云贞与桂枝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桂枝能感觉到云贞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她恨自己的无能,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没有能力救云贞。良久,云贞哭哑了嗓子被老鸨强行带走,桂枝手握成拳疯了一般向外跑去。

        每一座城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传说,而二十四桥就是扬州城里最大的传说,因曾有二十四位美人在此桥吹箫而得名。桂枝倚着桥栏悲泣,哭了半晌似乎泪已尽。她俯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晚风时起时歇,水中明月碎了又合,心里渐渐静下。桂枝拿出一支竹笛悠悠吹起,清清扬扬的笛音响起,闻声似乎偶入仙境见花明柳绿,身体不知不觉飘飘然然;笛音一转顿觉面前金戈铁马、烽火连天。笛音愈发悲凉让人如置身于荒漠,尸横遍野。曲终,桂枝只觉周遭死寂,似乎笛音犹在。她揪紧了身子,久久陷入悲痛中无法自拔。

        良久,她微微转身回眸却见水边青柳下、芍药花傍伫立着一名身着淡蓝色锦袍的男子。他五官俊美犹胜女子,眉如翰墨英气逼人;眼似夕阳,光华绚丽中绽着丁香花般的忧郁。他凝视着桂枝,风舞动她乌黑的秀发,白色丝带在青丝中飞扬,他惊为天人。

        他出身名门,是萧家长子,单名一个羿字。

        萧羿顺手撷了一朵嫣然美丽的芍药,在月光的照耀下芍药更加光艳迷人,他走近她身边将芍药簪在她乌黑的云鬓,那芍药竟黯然失色。她擎着满是泪痕的面庞凝视着他温柔的眸子,没有恐惧也没有羞涩,似乎是千年故交,她的心逐渐温暖。他淡淡笑道:“二十四桥该改名成二十五桥了。”她不言只是静默着,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不舍离开。萧羿取出一只晶莹通透的白玉笛给她:“那普通的竹笛怎么配得上姑娘?”她含泪一笑,倾国倾城。

        此后,他常出入红袖楼成为桂枝的入幕之宾。她清楚萧家是名门望族容不得风尘女子。多少个青葱岁月,他们相依相畏,良辰美景时吹笛抚琴,烟雨连绵时作诗填词。

        晚秋,黄昏时分。乌云沉沉,秋风箫瑟。桂枝在二十四桥上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萧羿的身影,她行时匆忙未来的及披上披风,冷风入体她衣裳单薄一阵哆嗦。她记不清在桥上徘徊了多久,只见路上行人渐少,天色越来越暗。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不安,一年的相处箫羿从未失约。户户掌灯,灯光透过纸窗显的无比微弱。桂枝失魂落魄的回到红袖楼中,浑身冰凉。

        萧羿与桂枝的事已传入萧老爷耳中,萧家乱作了一团,萧羿在大厅里跪了整整一天。萧老爷脸色铁青的坐在主座上默不作声,两边六张雕漆椅上坐着萧家的大、小主子,他们不约而同的盯着萧羿不敢多言。萧老爷叹道:“罢了,看在你死去的娘份上饶你一回。从此以后你不准再同那个青楼女子见面,一刀两断。”萧羿目光清冷,苦涩一笑道:“孩儿不孝,恕难从命”萧老爷面目抽搐、青筋暴跳道:“你这个逆子。”话落他顺手将一杯茶愤怒地向萧羿砸去,萧羿不躲不闪任由茶杯砸到他额角。“啪”的一声茶杯落地碎开,萧羿满脸茶水额角渗出一丝血渍。萧羿眉也不蹙,执拗的如一尊石像。

        孤灯挑尽不成眠,桂枝愁肠百结。至那日之后箫羿犹如人间蒸发,桂枝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清晨,桂枝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她一袭白衣漫步在雪地,恍惚间已于雪容为一体,清丽的纤尘不染。街上的店铺陆续开了门,渐渐热闹起来。桂枝如孤魂一般毫无目标的游走,这三月来她茶饭不思清减了不少。

        “咦!这不是红袖楼的花魁红梅姑娘吗?”一名着湖水色长袍,头戴珠冠的公子伸手将她拦下,他身后还跟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仆人。他是扬州首富之子马明波,他有一长姐唤作明珠,年幼入宫。翌日,马家刚得到消息,其姐明珠深受龙恩册封为嫔,如今马明波正是春风得意。桂枝置若罔闻,转身又往回走,双眸暗淡。马明波岂会轻易放她走,他一个箭步上前又将桂枝拦下,面目轻挑道:“红梅姑娘,怎么这么快就想走,不陪本公子叙叙旧?”桂枝抬眸正迎上马明波亵猥的目光,她肃容道:“让开。”说罢欲掀开马明波拦路的手臂,不料却反被他握住,马明波只觉如握暖玉般光滑细腻令人骨子一酥。桂枝恼羞成怒,虽沦落风尘却是卖艺不卖身,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她用力踩了马明波一脚,马明波惨叫一声松了手。

        桂枝提起裙摆趁机逃走,那两名仆人脚下生风很快将她擒住。马明波悠哉游哉的走过去,轻轻挑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如月的容颜一时失神。桂枝睁大了眼狠狠地瞪他,他身子一凉方才回过神来,复又觉得怪,自己怎么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莫名的惧怕?

        “放手。”她语气冰冷:“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了。”马明波环顾四周才惊觉围了不少人,正津津乐道的“看戏”。他挑起唇角轻蔑一笑:“你喊喊看,若有人肯拔刀相助我名字倒着写。”在扬州谁敢与马家作对就是自寻死路,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早就练成了一副百毒不侵的铁石心肠。桂枝眉目凄然,骨子里的傲气却丝毫不减,依旧用一双横波目愤怒的盯着马明波。她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威摄力,只要面容一冷就足以令一些凡夫俗子不寒而粟。他一慌神竟又冒了把冷汗,反应过来时暴跳如雷。当一个男人发觉自己会莫名其妙的怕一个女人时通常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服服贴贴、唯命是从;另一种则是满脸戾气以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当今皇上赵惇是前者,而马明波明显是后者。

        他目露凶光,笑脸盈盈的模样不复存在,他故意放高声道:“红梅姑娘,扬州第一名妓。你觉得我这算是调戏良家妇女吗?”马明波冷冷的讽刺道:“你该不会是指望你的相好来救你吧!就算他想也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想起萧羿,马明波就怒火中烧。想当初他为了见桂枝一面可没少花银子,而她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他萧羿算什么,凭什么不花一文就可以得到桂枝的青睐?

        马明波的话不偏不倚地刺中桂枝的心。倏的,她面如白纸,心如刀绞。周遭的人听到马明波的话后开始对桂枝指指点点,污辱、谩骂之声四起。女人嫉妒、醋意大发,骂她狐媚害自己丈夫中蛊似的把银子往红袖楼抛,夜不归宿;男人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骂她不知羞耻、勾三搭四。更有甚者竟欲朝她吐口水,还好被马明波冷声喝住。沉吟半晌,桂枝担忧的问:“萧郎他怎么了?”

        “啧、啧…叫的多亲热啊!”马明波察觉到桂枝关切的眼神,讽刺道:“因为你的缘故,他早就被萧老爷软禁在家了。估计没多久萧家就要办喜事了,不过新娘绝不会是你。”一瞬间,她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天蹋地陷,痛彻心扉。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时,桂枝却咬牙生生咽了回去,她决不向马明波示弱。蓦然,她抓回一丝理智,点漆般的瞳孔一转,计上心来。桂枝假意微笑,脱离了马明波的桎梏,仰天叹道:“唉!本以为可以靠萧羿脱离火坑,嫁入书香门第做阔太太,现在一切都白忙活了。”马明波傻大了眼,诧异道:“此话当真?”桂枝洒脱一笑:“自古婊子无情,戏子不义,我也不例外。你们真以为我对他情深似海啊!”话言到此,桂枝眸光一闪故作惊讶:“咦!我现在才发现马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如果马公子愿意我到是挺想和马公子情深似海的。”

        马明波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得意洋洋的道:“红梅姑娘,改变心意了?”桂枝淡淡一笑,如一场粉樱花雨:“马公子在家作得了主吗?”马明波正为那一笑失了魂,她重复问了一句,马明波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做得了主,做得了主……”

        “那马公子今晚红袖楼中见。”说完桂枝迫不急待地提步就走,马明波突然叫道:“等等。”桂枝心里咯噔一声,她转过身来笑的勉强。马明波狐疑道:“你该不会反悔吧?”她忙哄道:“马公子说笑了,如今你今非昔比可是皇亲国戚,就算我回到了红袖楼你也可以来要人,谁还敢开罪你?”马明波觉得言之有理,才放桂枝离开。她只想尽快见到萧羿,至于后来要怎么应付马明波,她已经顾不得了。

        薄雪化为水,万物山川呈现出本色。桂枝匆匆忙忙地来到萧家,萧家大门紧闭,她凝视着那道高高的门槛,不知自己是否有那福分跨得过。思忖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扣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头的是一个半百老仆。老仆上下打量了桂枝一番,见她穿戴华贵、气质不凡,不敢怠慢恭敬的问道:“小姐贵姓?来找何人?”桂枝温然道:“我找萧少爷,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红梅来访。”老仆面色一滞,先前的有礼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蔑,他重重地掩门而去。

        冷风呼啸,桂枝立在萧家门前抱紧身子,冷的瑟瑟发抖。良久,良久门终于再次打开,她希冀的目光投射过去,迎上的却是一双愤怒和鄙视的眼,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萧老爷。他冷哼道:“既然还找到家里来了。”桂枝一急,脱口而出:“萧郎他……”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忙讪讪的改口道:“萧公子他怎么样了?”萧老爷阴沉着脸道:“他好的很,只要你从此消失,他就一切安好!”桂枝的心一阵刺痛,哀求道:“求您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萧老爷决绝道:“没这个必要。”然后冷笑道:“你要多少银两才肯放手?”这话就如狠狠的一耳光掴在她的脸上,疼痛而难堪,为了萧羿她愿意承受。

        突然门内传来一声悲痛的呐喊:“梅儿。”她一怔,是萧羿的声音。“萧郎,我在这里。”桂枝不顾一切地往门内跑,萧家婢女赶上去将她扯住。萧羿闻声欣喜若狂的跑过来,几名家丁焦急的将他擒住,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桂枝被家丁赶走,越来越远,直到大门被闩上,他瞬间清泪如注。

        寒微无路谒金门。

        桂枝跪在萧家门前不肯离去,任凭路人指指点点。冰天雪地中她又冷又饿,几乎失去知觉,她紧紧握着白玉笛就有了熬下去的勇气。一名婢女开门将一盆洗脚水泼在她身上,还讥笑道:“老爷说只要你能把这泼出去的水收回来,他就不在反对你和少爷的事。”傻子也知道这是**裸的刁难,覆水难收。

        一夜风霜,桂枝依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浑身僵硬。萧老爷带萧羿走了出来,桂枝惊愕地抬头,看着萧羿憔悴的面容,她眸中泪光闪动。萧羿垂眼看着她全身湿透,面如白纸、红唇发乌,他霎时肝肠寸断。

        “快起来!这么冷的天你身子怎么受得了。”他含泪解下身上的斗篷为桂枝披上,桂枝苦涩一笑道:“起不来了。”她的双腿早就麻木了,似乎不是自己的。萧羿爱怜的抚摸着她的脸,如触冰雕寒入骨髓。他伸手扶她,她双腿使不上力稍微站起却又瘫坐在地上,他心疼地为她揉腿希望能疏通血液。一旁的萧老爷看的吹胡子瞪眼,他不悦的斥责道:“够了。”萧羿缓缓起身,一言不发。萧老爷直视着萧羿,冷若冰霜的道:“此事终该有个了结,要么你和她恩断义绝另娶贤妻,要么你我父子之情到此为止,你离开萧家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萧羿攥紧了拳头,依旧沉默,桂枝凝视着他紧拧的眉,她明白了。

        桂枝惨然一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她身体颤抖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柔弱的如晚秋中的枯叶,风一吹就落了。萧羿望着桂枝渐行渐远的背影心越来越空,隐隐作痛。

        “梅儿。”萧羿再也忍不住的叫住她,他奋不顾身的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顷刻间桂枝泪如雨下。她微微转身,手轻轻地摩挲着萧羿的脸颊,极尽温存。桂枝斜靠着他温暖的肩,目光凄凄的问:“这是最后的决别吗?”萧羿神色一凛将她抱的更紧,他贴在她耳边喃喃的道:“不,你才是我的选择。”

        萧老爷脸上筋肉一跳,一片惨白。他仰天悲叹:“家门不幸!”这话对桂枝来说是狠狠的一刀,她究竟有何德何能令堂堂萧家“家门不幸”。

        桂枝受了风寒大病了一场,好在马明波颇懂得怜香惜玉未找麻烦。这几日刚有了起色,马明波就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来要人,眼看老鸨就快拦不住了。桂枝拖着病体正准备从后门逃走,倏的云贞追过来欣喜的告诉桂枝:“妹妹,不用逃了,马明波突然急匆匆的走了。”桂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原来正当马明波要冲进来的时候,马府家丁来报:“娘娘回家省亲,老爷叫少爷赶紧回去迎接凤驾。”马明波听了又惊又喜,脚下生风似的赶了回去。

        扬州更加热闹起来,就连老人妇儒也挤在大街两旁,官兵努力控制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生怕出了一点乱子。凤笙龙管,宫女太监成群结队好不风光。

        这次省亲之后马明波也更加飞扬跋扈,不过奇怪的是马明波却不再来叨扰桂枝。

        秋闱在即,萧羿准备上京赴考。

        蒙蒙细雨如针飘洒,萧羿与桂枝撑着伞并肩走着,一路无言。走到长亭,见马车已等待了多时,车夫催促萧羿上车。桂枝与箫羿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车夫又再三催促,桂枝抽回手卸下包袱给他道:“这里面有一些银子,你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身上多些银两也令人放心些。”何止是一些银子,那是她全部的积蓄。萧羿信誓旦旦的道:“我一定会考取功名救你和晚霞姑娘脱离火海。”一片压抑中,桂枝破泣为笑道:“若你也是个陈世美,我就毫不客气地毒死你。”此话方出,萧羿不禁笑了起来:“本来是有那个打算,现在都不敢了。”

        “快走吧!别误了时辰。”桂枝依依不舍的先转身离开,边走边道:“听说临安的玉簪做工非常好,你衣锦还乡之时顺路给我带一枝回来。”欢乐的语音,脸上却挂满了晶莹的泪。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呼喊道:“一定会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芳草青青,树枝新嫩。桃、李花缀满枝头,空气中暗香浮动。皇宫中处处花红柳绿一派新气象。李凤娘听了歌舞,整理好衣冠,遂到苑中散步。谢太后中的一名宫女奉命到小桃园中折了几枝桃花,正往回走。

        她刚走进廊中就见李凤娘迎面走来,贴身宫女荷香搀扶着她,身后还有一大串宫女、宦官随行。见李凤娘那威风八面的模样,她如老鼠见了猫一样慌慌张张的跑开。手中艳丽的桃花太惹眼,李凤娘注意到了她的失常,一肚子火。她命太监将那宫女捉住,厉声叱问:“在宫里上窜下跳的成何体统?该不会是做贼心虚吧!还不从实招来?”宫女冷汗直冒,吓的连连磕头,不一会儿额头已磕出了鲜血。李凤娘见状更加肯定宫女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依不饶定要她说出个原由。

        荷香在一旁威逼恐吓,宫女无奈答非所问吞吞吐吐:“太后年老体迈不便于外出观花,便让奴婢折花插于瓶中以供欣赏。”李凤娘闻后更加火冒三丈,心想:既然敢搬太后来压本宫,若是轻易饶过你,岂不是令本宫颜面无存?谢太后并非赵惇生母,朝中也无势力,李凤娘自然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顿起杀意令太监将宫女押入司正牢房,被李凤娘押入司正牢房的人很少能活着出来。宫女心一寒,自知横竖难逃一死,牙一咬一头撞死在地上。鲜血飞溅,洒在李凤娘的裙摆上如零落的花瓣;染的宫女手中的桃花无比妖艳。

        李凤娘冷哼一声骂道:“脱不了的奴才像!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本宫金贵的裙子。”说罢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身后的宫女、太监神情麻木的纷纷效仿。偶尔有几个稍稍有点表情的也是谨慎之色,生怕一不小心让血污了罗裙。

        两名太监处理了尸体后,正忙碌着擦洗血迹。一名容貌清新、顾盼神飞的女子正款款走来,太监连忙躬身请安,她未理会只从地上拾起太监正准备扔掉的桃花。她专注的赏着桃花若有所思,半晌她微微一笑赞了句:“好美!”笑容里有几许无奈,几许苦涩。她名若水,是李凤娘身边的女官,虽然不是主子却也是人人畏惧。从她的穿戴就看的出李凤娘待她和别的宫女有着天壤之别。

        慈明殿中,鸟儿在嫩黄的秋枝上欢快跳跃。一名着淡绿宫装的女官立在曲折游廊上左顾右盼,心急如焚。不远处一位橙黄衣裙的宫女急促的赶来,她面目严肃的朝女官福了一福复又在女官耳边说了一通。那女官的面色渐沉,遂领宫女向正殿行去。

        正殿里,谢太后听完前因后果已是气的七窍生烟,打狗也要看主人,这个李凤娘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愤怒的命人将李凤娘宣来,绝不能让六宫以为她谢太后是好欺负的不然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李凤娘乘着步辇而来,神情自若毫无忌惮之色。她虽上前请安,却是一脸轻狂。谢太后压住怒火给李凤娘赐了座,李凤娘大摇大摆的坐下,宫女端来了茶,李凤娘呷了一口道:“太后召臣妾来可有吩咐?”谢太后道:“你身为皇后就应该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得饶人处且饶人,和一个宫女计较是不是太有**份了?”李凤娘不悦,讽刺道:“臣妾知罪,忘了太后也是宫女出身,宫女对宫女兔死狐悲。”言外之意就是骂谢太后出身卑微,没有资格教训她。谢太后隐忍不发,依旧和颜悦色的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处死宫女也应该有个罪名吧!哀家愚昧实在不知那宫女身犯何罪?”李凤娘杏眼圆睁:“太后未免也太是非不分了吧!那宫女可是畏罪自杀,并非臣妾处死。”说罢从座上站起,也不告退就扬长而去。谢太后憋了一肚子委屈,她愤愤的移驾重华宫找太上皇宋孝宗哭诉。

        宋孝宗听后勃然大怒,气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在孝宗准备禅位于赵惇时,曾召群臣商议。大臣们一致赞同,唯有枢密院知事黄洽反对,黄洽柬道:“太子妃毫无国母风范,若要禅位于太子必先废黜其妃。太子可担大任,但太子妃不足以母仪天下,望圣上三思。”由于李凤娘是孝宗亲选,黄洽的话无疑是打了宋孝宗的耳光,若是准奏岂不是承认自己有眼无珠。孝宗当场驳回了黄洽的建议,一意孤行。如今想来宋孝宗连肠子都悔青了,他狠狠的捶了一下桌面怒骂道:“一定要废了这个妖后!”

        宋、金战火连连,百姓流离失所。扬州的繁华已面目全非,唯有那一角烟花柳巷更胜昔日,如独开于沙漠的花。红袖楼为扬州第一青楼,今夜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绍绎不绝人,只为目睹花魁一舞。这花魁便是化名红梅的桂枝。高楼大厅中有一圆池,水中央的舞台犹如一朵绽放的白莲。池水中漂浮看粉荷河灯映的池水若一块晶莹的翡翠,点点烛光与楼四周的彩色灯笼交相辉映,装点出一个如海市蜃楼般梦幻的世界。

        大厅四周、楼上楼下人头攒动,处处挤满了从各地闻名赶来的富家公子、青年才俊。沉的住气的便同好友谈笑风生,沉不住气的则高声嚷嚷:“红梅姑娘怎么还不出场,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老鸨一再劝慰,场面几乎失控。

        终于《春江花月夜》的前奏响起,全场霎时寂静,众人的目光齐唰唰的盯紧了舞台,满脸期待。天花板的月形空缺上开始飘洒出各种花瓣,染的空气缕缕含香。蓦然一名身着绢纱金丝绣花长裙的蒙面少女持着红绫从上空中荡下,恍若天女临凡。她乌黑柔顺的青丝挽成一个古雅的飞云髻,留有燕尾,长发及腰灵动飘然;眉间贴红梅花钿与秋水明眸相衬,娇艳欲滴。轻纱蒙着的玉脸若隐若现貌美惊人,肩若削成、纤腰楚楚婀娜多姿随乐起舞。耳际珍珠耳坠摇曳,髻上翠玉珍珠步摇珠华闪动,妩媚俏俏使人自惭形秽。她的舞姿孤高清冷,仿佛兮天鹅游于碧波,譬如兮傲鹤翔于九天;水袖飘扬、裙裾翻飞,或动若祥云避日,或绽如红梅凌雪。随曲渐静而舞缓,曲毕,舞恍若盛艳后的玫瑰逐渐凋零。天花板上再次降下一缕红绫,她飞跃而起手握红绫飞天般消失。一场舞犹如昙花一现,留给观者一个惊艳后空落落的迷梦。

        静默半晌,众人方回过神来连连欢呼,满楼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掌声。众人不约而同的大喊:“红梅姑娘再舞一曲,红梅姑娘再舞一曲……”老鸨连忙劝慰:“各位公子,红梅姑娘今天乏了!真是对不住,大家姑且先找找其它姑娘吧!”

        春季晚风犹冷,重华宫的正殿门窗皆掩的严实。宫女、太监一一退下,只留了两名太监守在门外。其中一名太监特意竖起了耳,细细的偷听着殿中密谈。宋孝宗愤怒的将李凤娘的恶行一桩桩一件件的向群臣诉说,最后他终于说出此次密议的主要意图:“皇后不淑,理应废黜以视正听。诸位爱卿意下如何?”丞相留正思忖片刻道:“太上皇所言有理,只是皇上才登基不久,废后可能会引起天下非议,事关国之根本理应三思。”礼部尚书兼知枢密院事的赵汝愚也劝道:“皇后之父李道与边境的一些将领交情匪浅,如今大宋正处于多事之秋,废后不利于江山社稷。”宋孝宗心有不甘道:“难道就由她胡作非为吗?”知阁门事韩侘胄道:“微臣认为可以劝其收敛,太皇太后德高望众,请太皇太后劝告皇后也许会令皇后改过自新。”宋孝宗无奈,只得道:“看来也只能如此。”宋孝宗得不到老臣的支持,废后计划也只能偃旗息鼓。

        兽鼎香烟袅袅,窗外灯火阑栅。桂枝坐在梳妆台前卸下金玉珠翠,顿觉如释重负。她深锁着柳眉怔怔的凝视着菱花镜中的自己,深吸了几口瑞脑香,萧羿离开已经一年了。

        屋子里一阵环佩铿锵,桂枝回头一看是云贞来了。云贞发现桂枝含了满眼的泪不禁幽幽叹气,她走到桂枝身边坐下,亲切地搂着桂枝的肩道:“又想他了吧!”桂枝点了点头,依偎着云贞。

        今夜这层楼阁格外的静,就连住在附近的其它女子也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故意支开一般。桂枝从镜中见身后出现了一名披着黑色斗篷的神秘女子,她脸被风帽遮的严实,根本看不清她的容颜。桂枝猛的回头惊呼道:“你是谁?”云贞被桂枝这一举动震住,一回首立即花容失色,她抱紧桂枝吓的直颤。神秘女子亲切的对桂枝道:“你就是杨桂枝吧!别怕,我是贵妃娘娘派来的人。”桂枝疑惑的道:“可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找我做什么?”神秘女子道:“贵妃娘娘就是你姐姐黄云贞。”桂枝和云贞对视了一眼,万分惊讶。

        云贞喜出望外地握着桂枝的手笑道:“太好了!桂枝。是香叶、香叶啊!”是了,当初杨香叶就是用黄云贞的身份进宫的。桂枝兴奋地起身问:“那姐姐什么时候带我们进宫?”神秘女子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和一只手镯给桂枝。镯子做工精细刻着凤凰飞舞的图案,中央嵌着一块晶莹的翡翠;镯子上还挂着金铃,除了金铃以外还挂着三颗东珠。东珠是珍珠中的上品,是皇家御用之物。桂枝迫不急待地拆开信封,没有她想象中的满满字迹,就简简单单的一句:“思妹心切,怎奈世事险恶不得团圆。一切安好,勿念!”待桂枝抬头时神秘女子己离去,云贞迷茫地扯了扯桂枝的衣角问:“信上怎么说?”

        清晨,李凤娘梳了妆坐在凤椅上闭目养神,一名宫女蹲着为她捶腿。重华宫的那名小太监偷偷摸摸地到了坤宁殿外求见,若水代李凤娘见了他,他贴在若水耳边将昨晚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通。若水掏了一锭金子给太监,连忙回上房将此事禀告了李凤娘。李凤娘听后神色骤变,拍案而起,她从此将宋孝宗恨的咬牙砌齿。一腔怒火还未平息,她安排在赵惇身边的眼线又送来纸条,上面写道:“三更时分,皇上又去了黄贵妃宫中尚未回宫”。李凤娘醋意大发,愤怒地将纸条撕的粉碎。

        飞琼殿偏居宫中一隅,是赵惇特意为黄贵妃所建,左面翠竹掩影,右边则是一片茉莉花丛。正殿为三层楼阁,蔷薇花缠上栏杆、殿檐,极其清幽。黄贵妃生得玲珑,香娇玉嫩,一双晶亮的眸子如美玉莹光;薄施粉黛却不显俗气,反添一层高贵,浑然丽质天成。赵惇携着黄贵妃的手一起坐在殿后花园的秋千上,他凝神看着黄贵妃,浓情蜜意。李凤娘气势汹汹地赶到飞琼殿,守殿门的太监面如土色,他们一头跪倒在地上准备开口传报。李凤娘气愤地把其中一名太监一脚踹开,怒骂道:“狗奴才,现在不闭嘴本宫就让你永远闭嘴。”太监们皆吓的不敢作声,任由李凤娘闯了进去。荷香和随行的宫女、太监分两排站在正殿两旁,李凤娘放轻脚步独自进了花园。

        园中百花正艳,一些凋零的花瓣随风起舞,乱红飞过秋千片片含香。李凤娘伫立在银杏树下看着赵惇拥着黄贵妃满脸幸福,他深情款款的为黄贵妃拂开满发的花瓣,眸中柔情万千。他们恩爱缠绵的模样在李凤娘眼中是致命的毒药,她咬紧了牙只觉眼前一片血红,那血腥的红就像是她生命的底色。她悄悄地离开,不动声色。

        事后太监吞吞吐吐的告诉赵惇李凤娘来过的事,赵惇大惊失色,这实在不是李凤娘的作风。赵惇心绪不宁的回到福宁殿却见李凤娘早在殿中候着他了,他若有若无的笑了两下,硬着头皮道:“皇后何时到的?”李凤娘冷笑道:“臣妾已恭候多时了。”赵惇心里直恨那些通风报信的太监,他决定要找个借口将这些李凤娘的耳目拿掉。赵惇清了清嗓子道:“朕继位以来发现宫中开支过大,决定将太监裁去一部分以节省开支,皇后意下如何?”

        “好。”李凤娘干脆利落的回答,赵惇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李凤娘意味深长地笑道:“臣妾早有此意!不过不是裁太监而是裁宫女,裁宫女同样可以节省开支,倘若以后有需也能从民间再选些;万一太监少了宫里那么多重活谁干?”赵惇恍然大悟,李凤娘竟给他唱这么一出,顿时哑口无言。半晌,赵惇陪笑道:“朕也就是随口一提,其实也没多出多少开支,不如不裁了。”李凤娘哪里肯依,双眉一竖道:“这怎么行?皇上是金口玉言,怎么能朝令昔改?”赵惇语塞,面对李凤娘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脸色发紫只得败下阵来。

        宫女人数本就少,让李凤娘这么一闹更加所剩无几。她趁机将长相美艳的宫女一一拔除,决定明年开春另选一批容貌普通的宫女。

        正午,阳光明媚。李凤娘刚欲午寐慈宁殿的太监就奉吴太皇太后之命来宣她。她神色一僵,心知是宋孝宗捣的鬼,阴笑道:“正好!本宫也正打算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吴太皇太后闭目听着张司乐抚琴,太监来报:“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到了。”她睁开双眼道:“宣她进来。”又命张司乐退下。不一会儿就见李凤娘风姿绰约的走来,她恭恭敬敬地请安,全不似待谢太后般的狂妄。吴太皇太后道:“皇后可知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李凤娘回道:“长孙皇后贤良淑德,堪称历代皇后的楷模。”吴太皇太后又道:“那汉成帝的赵皇后呢?”李凤娘一震,脸色难看:“赵皇后德行污秽,残害皇子终不得善果,此为历代皇后之警。”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自道:“赵飞燕好歹也潇洒了那么多年,享尽荣华富贵。如若不那样做,没准早就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那皇后是愿成为长孙皇后那样的皇后,还是赵皇后那样的皇后?”吴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的问道。李凤娘正视着吴太皇太后只觉得身上发凉,吴太皇太后虽满头银丝、一脸皱纹却是红光满面、一身威仪。她面对着吴太皇太后炯炯有神的双眼一时竟没了冲胆,规规矩矩地道:“臣妾自然是愿意做长孙皇后那样的皇后,受后人千古传颂。”吴太皇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并告诫道:“皇后今天的话哀家记住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望皇后好自为之。”这话若换成别人所说,李凤娘早就破口大骂了,如今她温顺的像只小绵羊,低头脆声道:“臣妾谨尊太皇太后的教悔。”直到太皇太后说乏了,她才跪安辞去。

        李凤娘憋了一肚子气,一回坤宁殿就砸起了东西,她恨恨的将这笔账记到了宋孝宗头上。

        寂静的郊外,春风轻柔杨柳微荡,一条清溪潺潺流动。云贞和桂枝一起戏水嘻笑,只有在这儿她们才能无忧无虑的玩耍,这儿没有红袖楼的肮脏也不会像在大街上那样遭人白眼。云贞眼眸一亮,笑道:“昨晚我从一个恩客那儿听到了一件宫里的事。”宫闱之事向来是老百姓茶前饭后的话题,越是禁止越是肮脏的事人们就越觉有趣越爱谈论。桂枝好奇的问:“什么事?快说说。会不会和姐姐有关?”云贞便将赵惇欲裁太监结果不止没裁成反让李凤娘威逼着裁了宫女的事讲了出来,桂枝听后笑的花枝乱颤,边笑边道:“怎么会有这么懦弱的皇帝?……。”

        云贞神色凝重忙叫桂枝小点声,这话要是让别人听了去可是杀头的重罪。桂枝站直身子,豪气干云的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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