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汉尼拔(八)
汉尼拔觉得自己最近好很多了,尤其是夜里,很少再梦魇到与米莎有关的东西了,更多则是那个叫雾拉的东方小女孩。
每天上床前,他的脑海中会自然地浮现出她可爱娇软的面容,拉着他的衣角说:“哥哥,晚安。”的样子,闭上眼后,他沉睡入眠,尽管很轻,却很少会做噩梦了。
早上起来之后,第一个想法也是想要见到她,想要捏一捏她的脸,抱一抱,感受她的呼吸和体温,确认她是健康的,没有受到任何欺负。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汉尼拔有时候觉得之前的事情都像是一场梦,他其实本就是个孤儿,但他有个很可爱,他很爱的妹妹。
大概唯一这样的转变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他越来越离不开雾眠了。
不论何时何地,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黑发黑眸的小女孩身上,总是会下意识地捕捉任何她发出的声音,在她应该出现的时刻却没有看到她时,汉尼拔只觉得浑身都充满紧张与害怕,脑海中幻想出一百万种她可能受伤出事的样子,而永远不会往好处想。
以及,他贪婪地想要占有她更多是视线、时间、领域,把碍眼的人都铲除。
比如纳莎。
那个中年女人,总是阻止他们见面。
她看向他时眼中总是带着恐惧与极度的防备,像是母鸡把雾眠护在她的身后,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雾眠不要靠近他。
这真的让他很厌烦。
而汉尼拔第一时间并不是想到如何降低纳莎的防备,而是遗憾自己不够强大,没能在纳莎来之前就闷死汤姆,或者说没能将纳莎一起处理掉。
这个念头并不突兀,它存在于汉尼拔的脑海里,无数次闪现,又无数次被他轻描淡写地缓下,因为他好像还没有那个能力完美地成功。
让汉尼拔情绪波动的时刻,大概是几天前听到了雾眠要离开的消息。
他脑补了很多种阻止他们的方法,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甚至萌生了要带着雾眠逃跑离开这里的冲动。
却没有想到,意外先来临了。
那天没什么不同,雾眠只是又偷偷溜出来跟他在后山的树林玩儿,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兜里还揣着纳莎悄悄塞给她的巧克力。
他们一如既往地坐在树枝上看着天空和鸟儿,冬天就要过去,他们都能明显地感受到气温在升高,大地回暖。
那天雾眠很乖,乖到没怎么说话。
小脑袋靠在他的怀里,听他唱着歌谣,是不是附和两句,小声很小,软糯到人心坎儿里了。
很快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没有多想。
直到他们要离开时,他想要叫醒雾眠,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她的身体烫烫的,整个脸烧红地像是锅炉的红铁,嘴唇也仿佛被烧干了,干出了裂纹。
汉尼拔吓坏了,他手忙脚乱地将雾眠从低树上抱下来,将她背在背上发疯了似的朝孤儿院安置点内跑。
第一次,他面对所有人说话了。
“雾拉!雾拉!”他焦灼地喊着她的名字,将人抱回了院内,纳莎是第一个冲过来的,她似乎也在找雾眠。
一路狂奔,汉尼拔精疲力尽,他的双手都是颤抖的,额前的碎发湿成了一缕一缕。
纳莎从他的背上抱过雾眠,用手一碰她的脸颊,瞬间吓得脸色苍白,她顾不上腿软的半跪在地上的汉尼拔,抱着雾眠呼喊道:“医生!”
孩子们也随着焦急的纳莎离开了,很快院内就只剩了汉尼拔。
他想要追上纳莎急促的步伐,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像是双脚被灌了铅一样,他低头魔怔般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脑海中又一次地浮现出了米莎。
米莎死之前,身体也是这样的滚烫,她窝在他的怀里,说她好冷,她发烧,像是魔鬼在用地狱的火烤着她的血肉,她好痛苦,揪着他的衣领无力地喊着:“汉尼拔哥哥”
然后他们来了,他们惊喜地提起米莎,激动地说道:“这孩子要死了。”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米莎用仅有的力气哭喊着,她那害怕却茫然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张开双臂,是那么需要他。
“米莎雾拉”汉尼拔仿佛一瞬间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木屋、那个可怕的暴雪日。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心脏疼得要命。
头上太阳出来了,整个院子都被阳光笼罩着,连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孩,也照在了其中。
雾眠觉得头好疼,明明她只是有点感冒,靠在汉尼拔的怀里又太舒服了,她就忍不住地睡了过去,却没有想到身体越来越昏沉,越来越冷,越来越痛。
她的耳边有好多声音,来回的脚步声,滴滴的仪器声,还有纳莎一遍又一遍地询问。
哦,还有汉尼拔。
他在她的耳边呼唤着“雾拉,雾拉。”
可是她醒不来,在疼痛与梦境中,她看到了一个被掏空腹部的小女孩,她白色的纱裙上满是血迹,裸露的豁口的皮肤泛着惨白,她握着她的一截肠子,面目狰狞地尖叫着。
她听不清她在叫什么,却莫名感觉到害怕。
尤其是对上那个小女孩的眸子时,她看到深深的绝望与怨恨,她张开嘴,化成了鲨鱼般的利齿,朝着她奔来。
雾眠想要跑,双脚却无法挪动,她张开嘴,不属于她的声音却尖叫而出:“汉尼拔!”
那个声音是那样凄惨幽怨,又无助害怕。
她逃不掉,那个可怕的小女孩越来越靠近她了。
倏地,雾眠眼前一黑,疼痛也如潮水般褪去,梦魇也慢慢虚无,可是她却听到了另一个机械的声音:“警告警告目标人物高度黑化感化值0,喜爱值100。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
“雾拉!”少年从床上翻坐起,他冰蓝色的眸子蒙上了一层寒意与水光,嘴唇颤抖不止,深棕色的短发被汗水浸湿,粗布麻布衣服也紧紧贴在少年宽广而肌肉紧绷的后背上。
昏暗中,少年的侧脸轮廓分明,很是好看。
他大口地呼吸着,伏动的身躯像是喘息的野兽,在噩梦中惊起,紧锁眉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有些狰狞。
他又梦到了十年前,雾拉从他身边被带走的样子。
她那么幼小,被纳莎抱在怀里,浑身滚烫,嘴里还迷糊地念着他的名字:“汉尼拔哥哥”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臂,直到被人一根一根掰开手指,而雾眠的手臂上出现了三道血痕。
纳莎红着眼睛对他说道:“她留在这里,会死的。像你妹妹一样!她会死的!”
那道声音那样尖锐,像是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他被人掰开,眼睁睁地看着纳莎用一件黑色的斗篷盖住了雾眠小小的身影,抱着她上了那连灰色的、破烂的汽车。
他们再一次残忍地带走了她,他也再一次无力地放走了她。
他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他的嘶吼、他的挣扎、他的拉扯,都是那样徒劳,他没能力保护她,就像没有能力保护米莎一样。
车子离开的时候,车轮带起了漫天的烟尘,他被呛出了眼泪。
从那以后,他发现他的噩梦已经分不清米莎和雾眠了。
有时候,被分肢肢解的是雾眠,有时候被纳莎抱走的是米莎,在梦里,他看着她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迟处死。
永不安宁。
他垂下头,用了好久的时间才从可怕的梦魇中走出来,身边的人没有被他吵醒,也兴许是习惯了。
整个房间本是只能住下六个人的,现在被改成了像牢房一样的通铺,足足睡下了十个差不多大的少年。
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大多都长得人高马大,挤在一起显得格外拥挤不堪,期间混杂的汗臭味更是让人有些恶心。
汉尼拔翻身起来,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黑黝的天际,他睡不着了,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良久,汉尼拔从衣内缝制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封信。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一遍又一遍地熟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
“尊敬的威廉牧师:
很感谢您的帮助,让我能够有机会见到我的女儿,现在雾拉都一切安好,我们将在法国巴黎永久定居,等待战争彻底结束,欢迎您来巴黎游玩,我和我的先生一定会好好招待您的。再次感谢。
雾拉的母亲:莱斯夫人。”
这是十年前,他从那个老牧师那里偷来的信。
当年,雾眠发高烧,是老牧师帮忙找来的汽车,送他们连夜离开去到大城市的。
正是封信,让他知道他的雾眠还活着,并且就在法国巴黎。
十年来,他仿佛就是靠着这封信活着的。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下巴靠在窗棂上,手攥着那张被无数次抚摸折展的信纸,他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东方小女孩的脸,浮现了他软软地拉着他的衣角叫他哥哥的样子、被人叫异类时躲在他身后的样子、喂他吃糖的样子。
他闭上眼睛,幻想着她仿佛就在自己的身边。
软软地靠着他,叫他“哥哥”,温暖而健康的。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像监狱一样的孤儿院,然后找到她
少年冷峻而硬朗的面容是那样阴郁,而眼底的偏执,又是那样可怕。
法国巴黎的一处庄园上,一个女孩正搭着□□去房檐上挂彩灯,五颜六色的光芒将女孩漂亮而可爱的容颜照亮。
只见她黑发黑眸,月牙儿似的眉下一双眸子又大又圆,明亮动人,星眼如波,染上笑意时那黑色的瞳孔中仿佛闪烁着无数的星辰,细碎地荡漾在神秘宇宙中。那双漂亮的眸子,让她像是什么软绵无害的小幼兽般可爱,甜甜圆圆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却又充满生命的活泼朝气。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礼裙,白色的筒袜在膝盖之下,脚上一双黑色的小皮鞋,上面还有两个小蝴蝶结,一双腿肥瘦匀称,肌肤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膏玉。
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跟只调皮的小精灵似的爬的那么高,去够着挂彩灯。
任谁看到了,都会替这只小精灵担忧,真怕她一不小心地摔了下来。
“雾拉小姐!”果不其然,有人喊道。
雾眠挂好最后一个角,拍了拍手掌,几乎是那声音出现的同一时间跳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她暗道不好,还是被纳莎逮到了。
“纳莎。”雾眠乖巧地站好,歪头微笑着看着她。
纳莎真是吓坏了,拍着胸口检查女孩是全须全尾的,本想责怪她太胆大,可是对上女孩那双漂亮无辜的圆眼和甜甜乖巧的笑容,她的语气又忍不住放轻了些。
“小姐身体不好,不应该干这些事情的。”纳莎语重心长地说道。
“嗯嗯。没有下次了,我只是觉得彩灯太好看了,想给母亲一个惊喜。”雾眠说道。
这是她回到家的第十年。
她的父亲,在战争时炸伤了腿,战争结束后没几年因病去世了。
但因为功勋的缘故,他们家还是受到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再加上如今许多军届高层都是父亲的战友或者学生,她和母亲的日子并不难过。
她的母亲——人们总叫她莱斯夫人,莱斯是父亲的姓名,她的本名是完晴,只是在这东方人稀缺的地方,没人记得住她那奇怪的东方名字,他们都习惯了叫她莱斯夫人,包括雾眠也是。
莱斯夫人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只是太过重情,在丈夫去世后变得敏感忧郁了起来,几乎丈夫的离开,带走了她大半的生命,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如果不是有雾眠,她都有可能会去殉情。
近几年,莱斯夫人的身体也渐渐不好了起来,家中很多事情都是靠纳莎和另一个管家来负责的。
雾眠觉得这十年总的来说她过的很幸福,衣食无忧,母亲支持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尽管时局偶尔还会有动荡,但父亲的朋友、学生们都将她们保护地很好,雾眠没有受到过任何歧视伤害。
可是越是这样,她会越觉得不安。
她总是觉得这一切不属于她,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那种只有在汉尼拔身边才存在的安全感没有了,她时刻都在恐惧,莫名的不安与恐惧,让她永远无法完全感受轻松与快乐。
那天因为突发高烧,纳莎连夜带走了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得到过任何关于汉尼拔的消息了。
同时,她的脑海里除了那句“目标人物的黑化值高度黑化”以外,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机械音了。
她有恳求纳莎去打听汉尼拔的消息,可是纳莎总是不太愿意,并且她们离开后,那些孤儿也被转移分散到各地的庇护区,从那以后,就真的失去了所有跟汉尼拔的联系。
唯一幸运的是,她还能梦到汉尼拔的未来。
尽管很模糊,很混乱,很碎片,可是最近,她梦到汉尼拔来到法国了。
她不能确定,却抱有幻想。
这十年,她的不安都来自汉尼拔,像是有一根线,将他们栓了起来指引着她去探寻。
还有那个小女孩,那个血肉模糊,狰狞可怕的小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梦里哭诉尖叫,让她无法入睡。
她,也好像总是伴随着汉尼拔出现的。
雾眠觉得自己一定要明白这些,否则,她永远在这个世界感不到真实,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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