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坦诚
神庙内静默无风,浓郁的檀香萦绕。骤然再见,四人之间是可以预想到的令人难堪的沉默。
殷莫辞坐在蒲团上,摇动的烛火映得他面色难辨。
他从头开始看他面前的这个殷梳,面色冷凝,目光审视。
当他眼神落在她的腿上时,忍不住开口问:“你的脚……怎么了?”
殷梳一双水波微漾的杏子眼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听到他的关心,她莞尔一笑回答:“不碍事。”
须纵酒扫了他们一眼,上前问道:“殷大哥的伤好些了吗?”
殷莫辞点了点头。
殷梳靠着身后的石柱,反手将身子撑了起来。
面前的金身神像微阖着眼,仿佛洞察着她已经无所遁形的内心。
殷梳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眼睛也有些发涩,她舌尖抵着上颚,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对不起。”
殷莫辞面色变幻,万钰彤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朝她走了过来,嘴里唤她:“小……”
喊到一半她顿住,把这个名字咽了回去。
殷梳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投来的一切目光,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以为会降临的审判。于是她又鼓起勇气,直接话锋一转道:“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平陵山,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可以吗?”
须纵酒往石柱方向跨了一步,站在她身边。
万钰彤下意识看向了殷莫辞。
殷莫辞在众人的目光下站起身来,他每一步都踩得很沉,缓缓地走到灯烛下,面无表情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神像下,四人围坐在燃起的火堆周围。
须纵酒展开羊皮地图,手指在已勾好的几个地方上点了点。
“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绕过青山,沿着焦长道一路西行便可以到大峪港。”须纵酒手指在地图上比了比,抬头看向众人,“你们看看路线有没有什么问题?”
殷莫辞不言,万钰彤目露疑惑看着地图问:“为何要绕过青山?从此处出发取道青城去小杏村,应该才是最近的。”
殷梳开口回答她道:“赫连碧八成会去青城与东堂的人回合,为避免横生枝节,我们还是避开的好。”
她说得真诚又坦然,听的人也是一脸认真,极为认同地点头。
这一幕极似从前,他们在盟主府前厅方桌上各占着一角,或抽丝拨茧或谈天说地,或冥神苦思或笑闹盈盈。
除了多了一根无形的线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谁也不主动去触碰。
殷梳双手抱膝,眼神定定地看着羊皮地图,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你们应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现在就一起问吧,我把我能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须纵酒闻言心中叹息了一声,说不清是为她能迈出这一步而感到喜悦更多还是怜惜更多。他扭头看过去,灯火下殷梳莹白如玉的小脸靠在她的膝头,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单纯。
他想了想,便顺着她的意思开始问:“我那天听摧心肝他们说,你是阳波……阳波前辈的徒弟?”
殷梳侧脸看他,点了点头。
须纵酒见她神色无异,对面的殷莫辞和万钰彤也是一脸严肃沉吟状,便接着问了下去:“那……他们派你来,所为何事?”
殷梳轻笑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不需多此一问,但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干脆地回答:“教主令我假扮殷盟主的堂妹,自然是为了获取你们的信任,掌握你们的行动,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殷莫辞抬起头,盯住了她。
这两日他翻来覆去地回想这一路走来的这些天,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完美无瑕的谎言,多的是有迹可循。只是这一切都掩盖在他对堂妹天然的亲近里,他品不出内心怨多恨几何,只知道于他而言真的再难面对。
相对无言,爱憎难分。
想到相处种种,殷梳同样也难以直视他。她余光看到殷莫辞身上纵横包扎好的伤口,深吸了一口气后将之前和须纵酒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解释道:“他们在盟主府搜到的那些信件,不是我放的,一定还有其他人。”
连遭巨变,殷莫辞面容苍白,浑身笼罩着一层心灰意冷般的枯丧,身上也难觅从前那般的意气风发。闻言他眸光滑动,喉咙轻轻嗯了一声。
话已说开,殷莫辞又想到这两天一直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并立即问了出来:“当时你劝我们直接离开,是因为知道我会有这一劫吗?”
殷梳抿着唇点了点头。
须纵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低头无声地轻笑了一声,面上毫无讶异之色,心里想着果然如此。殷莫辞则似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天来相较最轻快的表情。
想到武林盟一事对殷莫辞不小的打击,殷梳看着他的面色斟酌着开口:“他们推你做了这个武林盟盟主后,是不是经常有意无意地让你知道一些有关于平陵山的事情,引你去查?”
殷莫辞眉头紧锁地回忆了一下,若有所思道:“不错,可是那时我顾忌着婶娘的话,再加上那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没祸及百姓,都只是暗中去处理了,面上都从未声张轻轻揭过了。”
殷梳嗤了一声,说:“那便是了,他们想从你身上知道丹谱的下落,可你总不接招,时间久了他们没耐心了。再加上江湖里心思活络的人越来越按不了,他们怕失了先机,所以抓紧换了路子,要把你踩到泥里好让你任他们摆布,再从你嘴里撬出话来。”
殷莫辞气得额头上青筋凸起,肩膀都抖了起来。
万钰彤敛着眼睫,淡声问:“我父亲……还有我的叔叔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们置我于何地?”
她秀手按着心口,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那丝雨般绵言细语的声音化成了霜,眸中一池春水也含了几分薄怨。
殷梳面色一僵,脑子里的那根弦重新绷紧,她眼神向旁边闪了闪没再看万钰彤,先开口安慰道:“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他们大概留有后手,不会真的不管你……”
万钰彤嘴角划出一道讥诮的弧度,有些尖刻地问:“他们都和湮春楼合谋了吗?”
须纵酒和殷莫辞都表情肃然等着这个关键问题的答案。
殷梳垂下眉目,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只知道万四叔是与东堂那边有多年来往,暗中传递消息,其余的我不能确定。”
万钰彤脸色难看至极,冷冷地看着她。
殷梳仔细地想了想,又说:“至于其他的,这些事情他们不会让我经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万三叔也掺和在里面,还那么……怪异。”
万钰彤似有一口气梗在心口,她冷笑了一声,又略有怅然地开口:“向来便是如此,也没什么怪异的。我这两位叔叔表面看起来一派和睦,实际上嫌隙极深,互相忌惮。而我的好父亲一贯装聋作哑,放任他们长年累月的暗中角斗。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在我们万家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的话说完,众人都十分意外地看着她。尤其是殷莫辞,他和万钰彤相识以来,一直觉得她兰质蕙心,对万家的长辈克恭克顺。应是这段日子的经历太过令人不堪忍受,竟让她也生出了这样的怨言。
这段话太过骇人,殷莫辞嘴唇嗡动了一下,又想到了关键之处,他问:“那摧心肝逃狱那天,你是不是去过地牢?那个折梅令……应当不是你吧?”
殷梳点点头:“我是在你之后去的地牢,我没打算救他,但他当时和我说会有人救他出去。我觉得一定是万四叔,我就给万姐姐送了条子,要她多警惕些。”
“信笺是你送的?”万钰彤一怔。
殷梳搓了搓手,有些愧疚地点头:“我没想到我引你亲自去地牢察看,不但没有阻止他逃走,还被人反过来利用把污水洒在了你身上。”
万钰彤默然,她叹了口气:“时也命也,原本也是躲不过的。”
没有这封信,还有那枚致命的折梅令,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缇月山庄,这一劫是无论如何都会落下来的。
须纵酒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他眸光森然:“折梅令到底是谁仿制的,这一点十分关键。之前我们在藏书阁意外听到万三叔和庞总管的话,那个很难作假,应该真的与他无关。难不成是万四叔骗了我们,其实还是他做的?”
万钰彤面色恹恹,有些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淡淡地说:“左右就是那么几个人,慢慢猜吧。”
万钰彤手指捏着剑穗,酝酿了一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死无对证,现在再多纠结也无用。比起关心这个,我更想知道是谁杀了我四叔。”
她猝然问起这个,须纵酒低下头看向面前劈啪作响的柴火,殷莫辞也把眼神移到了别处。
万钟死于一剑穿喉,凶手是被他亲自请进屋内,并且亲自沏茶礼待。于是他们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杀他的人是他熟识、深受他信任且与他身份亲近的人。
但换一个角度看,这或许是一个他不放在眼里但又不得不给一些体面,完全不会加以防备的人。
在万钟身死的时候不在宴厅的人,能让万钟放下警惕的人,拥有那样惊艳剑法的人……
“是我。”殷梳抱着手臂身体向后仰了一些,毫不拖泥带水地承认了。
万钰彤紧紧捏着一根穗子,她没有惊讶,虽早已预料到了答案但始终有些难以接受,颤声问:“为什么?”
神庙大门紧闭,却有一阵穿堂的寒风刮了进来。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抚过了众人的脊背。
殷梳目光涣散地看着眼前的火舌,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须纵酒忍不住开口:“万小姐,这一定……”
殷梳快速打断了他,哑着嗓子说:“虽然是教主的命令,但是我心里的确也是想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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