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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郸江


自那天之后,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到殷梳身上发生了变化。

        她平日里也一直很爱笑,但神庙再会后,总让人觉得她笑的时候和旁人隔得很远,眼眸里面也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而如今他们在途经山间的溪边歇脚时,仅仅是去溪涧间取水这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就让她蹦蹦跳跳地主动要求要去。

        清凉的溪水不知为何就取悦了她,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双手捧着一把水就朝万钰彤身上浇了过去,然后嬉笑着一下从她身边窜走。而万钰彤也暂时丢下了世家大小姐的端庄持重,和她打闹成一团。

        “我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殷莫辞站在树影下远远望着这一幕,对身边的须纵酒说。

        须纵酒也含笑看着她们,由衷地感到满足。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

        待殷梳和万钰彤取完水回来,殷梳望着前方的岔路,提议道:“我们既要去郸江,也要去平陵山主城。可是这两个地方相距很远,要不我们从这里就兵分两路走吧!”

        众人一合议,觉得她这个提议甚好。分头行事不仅节约了时间,而且也更为隐蔽,不会轻易被追踪。

        “我们去郸江。”待大家决定完,一直默然的须纵酒抬头朝殷梳说。

        殷莫辞没有异议,只是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万钰彤,有些担心她不愿意和自己同行。

        万钰彤向来不会在正事上忸怩,她率先牵着马朝主城方向走去:“走吧,十日后我们还在此处汇合。”

        他们两队人马约定好,在前方岔路出分开前行了。

        殷梳和须纵酒并行着,没过多久她就讶异地发现须纵酒纵马的速度时起时落。他时而用力夹着马肚子时而又勒一下缰绳,似乎是一会嫌马太快一会嫌马太慢。

        她有些不解,她观察须纵酒看上去神色如常,但一路上回应她的闲聊时却偶感觉偶尔有时心不在焉。

        她忍不住问道:“敛怀,我怎么觉得你情绪有些不好,你是在担心什么事情吗?”

        须纵酒被她看穿心事,他点了点头,又带了一点歉意:“抱歉,我不是有意分心的。”

        殷梳不在意这个,她关心地问:“是什么事情?”

        见须纵酒眉头紧锁,欲言又止,殷梳拍马靠近了他一些,开口说:“不管是什么事你不能一个人扛着,你忘了吗,很久以前我们就说好要分享秘密的。”

        骤然听殷梳提起他们初时时候的事情,须纵酒心弦触动,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个笑。

        他平复好情绪,慢慢地开口说:“我心绪不宁是因为我们这是要去郸江了。”

        殷梳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问:“方才你主动选了要去郸江,不是随便选的,而是你特意为之的?”

        须纵酒轻轻嗯了一声。

        殷梳追问:“你要去郸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说出来让我帮你!”

        须纵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说:“这些年我一直都想去郸江峡谷看看,因为那里是我父母亲殒命的地方。”

        殷梳瞪大了眼睛,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问:“你父母是……平陵山一战?”

        他默然了片刻,开口将丘山宗主和他说的关于他父母的事情告诉了殷梳。为避免再横生枝节,他隐去了关于殷氏的部分。

        殷梳听得心都揪了起来,她忍不住埋怨自己不该多嘴勾出须纵酒的伤心事。她并不太擅长安慰人,有些笨嘴拙舌地说:“敛怀,等我们到了郸江峡谷,一定能查出当年到底是谁害了他们!”

        “卫道而死,是无上光荣。”须纵酒侧脸看着她,“行走江湖本应如此,我早就放下了,只是临头了有些惆怅罢了,你不必担心我。”

        从前殷梳认识的人都不敬鬼神随口诳语,她对生死的认知向来也很淡漠。但在此时此刻她竟然从须纵酒这句宛如誓词的话中感觉到了一丝惧怕,轻声斥他道:“这种话不吉利,你不要胡说。”

        须纵酒一怔,他忙向殷梳解释他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接下来几天殷梳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一心想要快点赶到郸江峡谷。

        连日奔波,他们终于沿着江水赶到了峡谷面前。

        远远看去,郸江峡谷中云雾蒸腾,越往里走沿路都是怪石嶙峋,千岩万壑高低重迭。

        两人从峡谷入口沿着碎石行了约一炷香时间,越往里走峡谷内草木越凋敝,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灰黑色。

        殷梳蹲下身伸手摸了一下脚下一层厚到发黑的青苔,判断道:“看来这个峡谷平日里鲜有人至。”

        一只秃鹫从他们头顶低掠而过。

        须纵酒应道:“不错。”

        他们抬起头,高处层峦叠嶂遮住了峡谷中的半个天空。

        郸江峡谷只有一个入口,四面岩石高耸,壁立千仞。而俯瞰峡谷则一览无遗,从上往下形成了绝杀之势。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愈发觉得这峡谷十分怪异。

        殷梳环顾四周逼仄的山壁,惊疑道:“这个峡谷根本不适宜作战,若被人占领了高处,底下的人岂不是如同瓮中之鳖?”

        须纵酒目若寒星,他声音中带着几丝冷意,道:“换个角度,这个峡谷是极适合作战的。”

        殷梳不解地看向他,她看到须纵酒眼里压抑的怒意,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这是个陷阱?当时峡谷中的人是被人故意引进来围杀的?”

        “只是猜测。”

        殷梳忽然问:“敛怀,你父母是常乐宗的人吗?”

        “我不知。”须纵酒心中苦涩,他见殷梳面色诧异又解释道:“无论是我师父,还是叔父都从未告诉过我我父母的身份。”

        殷梳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他们不告诉你,或许就是不想让你再卷入当年的事情里去。”

        流云碎雾压在峡谷上空,在他们脚边投下几片阴霾。

        须纵酒遽然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又睁开双眼,眼中不见半分陰暗。

        “可我不能,哪怕这件事与我无关,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我总要求真。”

        殷梳歪着头凝望着他,她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纵身荡起竟朝着蜿蜒陡峭的山壁上跃了过去。

        她在山岚中翻飞,须纵酒猛地提起一口气,惊呼:“小心!”

        兔起鹘落,她试了几次后稳稳地落在了山石上。

        极目望去,她有些惊喜地朝谷中的须纵酒摆了摆手,喊道:“敛怀,从上边看,这峡谷里一切都尽收眼底!之后我就在上面走吧!”

        她用行动表达了对他的支持,须纵酒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也纵身而起,几个起落后站在殷梳身前,朝她笑若春风:“我们一起。”

        山崖难行,他们可以携手并进,待旭日再次升起的时候,殷梳有些惊喜地拉着须纵酒与他一起往下看。

        “敛怀,你看那里,是不是炊烟?”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峡谷深处,不远处丛林密布间竟冒出了袅袅升起的烟云。

        须纵酒也看见了,但此地绝俗离世,他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人家?”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又往前走了一会,以他们的眼力清晰地看到了铺满稻草的屋顶,和冒着烟圈的屋囱。

        他们惊疑地对视了一眼,又一起朝那林中村落看去。很快他们见到一个带着头巾的男子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编篓的妇人。

        这竟然真是个于无人烟处安居乐业的寻常村落。

        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后,默契地翩然飘下,落在村落外树林中,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那个农妇先看到了他们,编篓一下沉沉地砸到了地上。

        走在前面那个粗犷的汉子听到声响回过头也大吃一惊,他忙护在妇人身前,面如土色地看到面前劲装少年郎君背在身后的宽刀,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见状,殷梳跳了出来,甜甜地开口:“这位大叔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路过此地,你们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歇个脚?”

        这大汉浑身紧绷,大吼一声:“你们不要蒙我,就我们这个地方路都没有一条,你们是怎么路过的?”

        这边的声响很快吸引了附近的其他农人,他们渐渐围了过来。

        殷梳眼神扫了一圈,发觉他们都是不通武艺的寻常农人。此刻发现被生人入侵,他们虽然惧怕,均满面怯怯,却未见恶意。

        她心中有诸多疑问,顺势便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生活?”

        这些农人无人应答,只是目光闪烁着小声交头接耳。

        不多时,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精神矍铄的老人拄着拐杖从人群后面走了过来。

        见他出现,这些农人瞬时熄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为他让了一条路出来。

        殷梳和须纵酒对视一眼,看出这位老人大概就是这个村子里主事的长辈了。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声如洪钟地问:“江湖中人,为何要来打扰我们的清净?”

        须纵酒略一思索,上前实话告知:“晚辈们是为追寻一件旧事,顺着郸江峡谷而来。”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问:“什么旧事?”

        须纵酒答:“郸江峡谷之战。”

        老人胡子一抖,有些激动地问:“你姓什么?”

        须纵酒不解他有此一问,如实答道:“晚辈姓须。”

        见对方目光又转向自己,殷梳稍一犹豫,抿着嘴唇小声道:“我姓殷。”

        老人眼中闪过一道失望,喃喃道:“原来不是……”

        他的反应表明这个村子定有隐情,须纵酒追问:“前辈你这是何意?你们为何要生活在这种不通人烟的地方?”

        老人仰天吁气,叹道:“老身姓范,我们村子里的人从前住在郸江峡谷附近,从当年战后就搬到了这里。”

        殷梳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搬走?若你们是舍不得故乡,如今平陵山已经复建,你们完全早就可以搬回去了。”

        范伯举起拐杖沉沉地敲了两下地,低喊道:“我们不能走,我们要留下来赎罪!”

        殷梳和须纵酒闻言均是一怔,而周围的农人听到这句话后均面有愧色地垂下头。

        殷梳难以理解他的话,又问道:“你们要赎什么罪?那都是我们江湖人的纷争,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范伯定定地又看了他们两眼,下定决心道:“你们能找到这里,想必是当年的故人……随我们来吧!”

        他们在范伯和农人们的带路下,往小村庄后的密林里走了进去。高大的树木笼罩在他们头顶,四周除了脚步外寂静无声。

        不久,范伯停下脚步,说:“到了。”

        他的声音惊起了几只乌鸦,黑扑扑的影子嘎嘎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走。

        众人在他们身前移开一条道,露出这片树林围着的一大片小山丘。

        殷梳和须纵酒瞬时就屏住了呼吸。

        在几点幽幽的荧火跳过之后,他们看清了这眼前漫山遍野的、密密麻麻的、黑灰色——

        全都是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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