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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少年事


许是与黑衣人斗智斗勇了一番,又独自拖着顾瑾瑜走了一段路,再加上担心顾瑾瑜身体,精神高度紧张,心理和身理上的双重重压,黛玉不知何时竟然坐在桌案边睡着了。

        她睡着的这期间,皇帝处理完政事,惦记起顾家的小少爷,特意过来看一眼,帐篷一掀,先看到的不是躺在床上的顾瑾瑜,而是睡在正对着帐篷门口的黛玉。

        心理不禁想到:这林家的丫头过来守礼,关心少年郎,也没有失了分寸,在人家床榻边睡,既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又熨帖的不像话。

        心思几转的皇帝陛下放慢了脚步,走到顾瑾瑜床边匆匆看了一眼,见人此时还晕的彻底,腰腹上捆着厚厚的一层绷带,脸上毫无血色,大概也觉得伤眼,未致一言,放轻了脚步出了帐篷。

        等帐篷的帘子重新放好,才轻轻的叹了口气,来福以为他是为顾瑾瑜伤重惋惜,忍不住宽慰道:“陛下莫要担心,有太医院那么多妙手在,顾少爷一定安然无恙。”

        皇帝看傻子一样看了来福一眼,默默的移开视线,然后又叹了口气,拂袖走了。可怜的来福公公还不明白自己方才的话有何过错,怎么就遭了这通白眼,然后还被丢下了。

        顾瑾瑜果然在两个时辰后醒了一次,见黛玉就睡在不远处的桌案上,心下一动,又不忍将人叫醒,只得睁着疲惫的双眼,盯着人看,少不得温柔蜷缩之意。

        院士惦记着他的伤势,说好两个时辰过来瞧一次,两个时辰一过,果然来瞧,一进帐篷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他也年少风流过,只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情谊。顾瑾瑜见院史进来,恋恋不舍的移开了目光,原想起身迎一迎,不料身体伤的实在过重,失血过多,为及调养,根本使不上劲,还扯了伤口,嘴角不自觉咧了一下。

        院史赶紧走上前,抬手轻轻压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多礼,又为其把了脉,然后让身后跟着的顾家随从将药碗端来,亲自扶他喝了药,嘱咐道:“顾公子伤势过重,好在年轻底子好,多加调养方可痊愈,切勿再伤了根本。”

        顾瑾瑜方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劳院史大人。阿也,替我送送院史大人。”

        阿也是那随从的名字。

        等院史一走,顾瑾瑜又忍不住转头去瞧黛玉,只是他此时身体本就虚弱,醒来这么一会就已经耗光了精神,此时又喝了药,困意袭来,两眼直打颤,终于熬不住又睡着了。

        黛玉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南方林家。

        贾敏是北方人,刚嫁给林如海的时候由于生活习惯不同,初到南方那年,饮食住宿时常觉得不能如了心意,唯有每年夏初时节连片绽放的莲花以及七八月份新采摘回来的新鲜莲子她甚是喜欢,因此,林如海便为她在后院种下了一池莲花,此后每年,初夏赏莲花,盛夏剥莲子便成了贾敏的必修课,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过世那年。

        黛玉年幼时,也曾与贾敏一起泛舟在莲花池中埋头拨莲子。

        记得那年莲花盛开的特别艳丽,莲子各个饱满香甜,贾敏按捺不住提前带着黛玉泛舟到池子里采摘莲子。盛夏时节日头实在是足,黛玉身子弱经不起曝晒,便矮了身子躲在莲蓬下一边拨莲子一边琢磨着滋味。

        正在惬意时,林如海兴匆匆的从外头回来,站在岸上朝池子里的母女两人喊,“夫人、玉儿,快回来,家里来客人了。”

        林家也算是簪缨世家,林如海又领着巡盐御史这个肥差,平日里拜访的客人其实不少,但是若说到亲眷却是极少的,皆因贾敏母家在京城,林家嫡系又始终是一脉单传,远的远、疏的疏,来往颇少。朝堂上的同僚,林如海不想带到后院来叨扰他们母女,真有关系的亲属,来往又少,也因着这个缘故,平日里府里来往什么客人,贾敏鲜少要操心的,能被这样直接领到后院来的客人想必是极为重要的。

        黛玉是家里的独苗,林如海虽然在起居用度上极为宠爱她,但是在教育上却极为苛刻,她时常有做不完的功课,家里有个兄弟姐妹,贾敏与南方这些世家的夫人又不相熟,她极少有机会出去交友,噗一听林如海在那里喊家里来了客人,没人比她更高兴的。

        她自是动作迅速的从莲蓬底下探出了脑袋,抬头往林如海方才喊话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一眼,那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就那么触不及防的跳到了她的眼睛里,四目相对,从对方眼里瞥见的都是欣喜。

        那个小公子便是如今的顾瑾瑜。

        小黛玉与小顾瑾瑜一见如故,小顾瑾瑜在南方待的半个月便都住在林府,几乎是与黛玉一起同吃同睡,两家父母都有些渊源,又有些戏言在先,大家便也不太约束两个垂髫小儿。

        曾今在黛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场景变的深刻起来。顾瑾瑜在林府的那半个月,林如海一方面对小黛玉的管束前所未有的松懈,这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自由的小黛玉来说简直就是最好的礼物,这半个月也成为了她童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欢愉记忆之一。

        乐极必生悲,自古便是如此。

        等彼时还是御史监察的顾邈之处理完政事,小顾瑾瑜也要跟小黛玉告别了。记得那天,天上突然下起了微雨,院子里的青阶湿滑,小顾瑾瑜要走,原本已经道了别的小人儿,突然后悔了,小黛玉提着裙摆跑进了雨里,追逐着小顾瑾瑜的脚步,四岁的小人儿,跑的又急又快,嘴里还喊着:”金鱼哥哥,等等我。“

        那是黛玉年幼,吐字尚不清晰,只把瑾瑜叫成了金鱼,小顾瑾瑜较真了两次,仍然不能纠正她,索性就认过来这个称呼。

        小黛玉就这么追着赶着,好不容追上了人,却因大喜过望,脚下又湿滑,一不留神栽到了池塘里。被捞上来时,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块玉佩,献宝一样递给顾瑾瑜,“金鱼哥哥,这个是我娘给我玉佩,我从小就带着,送给你,你你要来找我玩。”

        可惜小黛玉因为那次落水,足足烧了三天,醒来后连着那段童真的少年情谊也忘记了。顾瑾瑜回京后,也曾修书寄来南方与她,黛玉心思重,林如海和贾敏怕她想起后反而难过,便自作主张叩了书信,替黛玉回一封书信,讲明个中原由。

        从前小小少年的情谊便成了无依的蒲公英,随风而去,无处安放。

        黛玉从睡梦中醒来,见顾瑾瑜仍然阖眼躺在床上,一时摸不准自己到底休息了多久,就走到帐篷外。阿也见她掀帘子出来,连忙行礼,黛玉制止了他的动作,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

        ”申时末?“黛玉很是诧异,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那你家少爷可曾醒来过?御医不是说,他两个时辰会醒?可曾用过药了?“

        黛玉一连串的问题,把阿也给问懵了,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先回答哪个好,黛玉从他的表情里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好在阿也也是个场面上的人,只怔了一会便回了神,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家少爷在一个时辰前醒来过一次了,按太医的嘱咐喝了药,只是大概精神不济,醒来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又睡着了。“

        听了阿也的回答,黛玉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重新回到帐篷里,顾瑾瑜的床边,伸手探了一下顾瑾瑜的额头,好在并没有发烧。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呆呆的坐在床边坐了一会,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金鱼哥哥。“

        床上的人似有所感,睫毛颤抖了一下,却也只有一下,黛玉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便不在多言。

        她忽然响起,晨时,顾太傅曾说,顾瑾瑜贴身带着她给的玉佩,她还纳闷,自己什么时候给过别人玉佩,方才半梦半醒间突然响起了少年旧事,也想起了那块”消失了“许久的玉佩。

        只所以说是消失了,是因为少时那个玉佩她从不离身,突然有天起床的时候发现身上不见了玉佩,贾敏骗她说:”兴许是掉了,若是她想要,再给她打一个。“她当时拒绝了,只说了一句:”再打的即便再好,也不是从前个了。“从此再不曾提前那块玉佩。

        黛玉不确定梦里的场景是否真实,但是眼下就有佐证的办法。她知道,翻别人东西不礼貌,但是她却急于求证方才的梦境,也不顾不上其他。

        更何况顾瑾瑜的衣物都放在旁侧,不曾穿在身上,无须她去搜身,看一下也无妨。第一次做坏事的黛玉这么一番心理建设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慢慢的走到顾瑾瑜的衣物旁,仔细的查看了起来,果然在一堆衣物里翻到了一枚汉白玉佩。

        这枚玉佩通体莹白无暇,也无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玉字。

        黛玉拿着这枚玉佩,不自觉手竟然有些颤,原来是真的,难怪她第一眼见顾瑾瑜便觉得眼熟、亲切,难怪她对所有人都守着原则,不肯越轨半步,却唯独对顾瑾瑜例外,也难怪,她时常觉得顾瑾瑜与自己相识很短,却总是有十二分的殷切,原来那都不过是少年的情谊在作祟。

        黛玉在紫鹃来叫她吃饭之前整理好了凌乱的思绪,最后再看了顾瑾瑜一眼,默默的退出了帐篷。晚饭是和奕环、奕轩一起用的,她中午就没怎么吃,奕环担心她晚上还不肯好好吃饭,非要把人逮到面前来,看着她吃。

        黛玉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强迫自己吃了一些清淡的菜,奕环这才满意,又见她一边脸颊仍然有些肿,遂拿了药膏,亲自给她涂了,边涂还边不忘记唠叨,”黛玉姐姐,你也真是的,即便是担心瑾瑜哥哥,也当爱惜自己,我们女儿家脸是多么重要,你伤的这般重,竟然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午时,洗漱过后,紫鹃有给我上过药了,不打紧的。“

        ”你就推脱吧!我算是看出来了,瑾瑜哥哥是真把你放在心上,此番为了你,差点命都丢了,若是他醒来看见你这副样子,指不定得多心疼呢!“

        奕环说到顾瑾瑜,黛玉难免被他的话牵动情绪,若是让她看到自己脸上还肿着,指不定还要他一个病人挂念自己,那她确实就该自省了,她心里这么想着,动作上免不了多配合了几分,将脸伸过去一些,方便奕环帮她上药。

        奕环见她这个样子,突然有感而发:“从前,我还奢望者你能当我皇嫂,就我那个皇兄,对女子从不上心,可是偏偏对你动了两分心眼,连我父皇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父皇曾经也是动过让皇兄纳你入东宫的想法的,只是后来取消了这个念头,你知道是为何吗?”

        黛玉没有回答,她知道奕环是再为奕钧可惜,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说不想听,那是伤情分,但是她又不想违心去应和,索性不应声,只回以一个眼神,奕环自顾体会了一番,又继续说:“自古以来,东宫纳太子妃,首要看的利益,也就是太子妃的母家能给太子带来什么,其次才是感情。因此即便我皇兄对你有情谊,想纳你为太子妃也不太现实,即便我父皇不说什么,群臣也会有意见,但是你的才情秉性,若是让你为良娣,我父皇又觉得亏待了你,所以,才迟迟没有诏令。”

        黛玉怎么会不明白这之间道理,太子成婚,是天家大事,也是天下大事,关系着太子在朝堂的根据,若是她父母健在,她又有意,或许还有机会争一争这个太子妃之位,但是她双亲亡故,若是嫁了太子为正妃,左不过就是太子的拖累罢了。

        好在,她从不曾对太子有半分旖旎心意,也从无心攀附皇室,因此即便是此时奕环将话说的这般直白,也伤不得她半分的尊严、体面,也伤不得半分,她与奕环姐妹情谊。

        用完餐又与奕环一番闲话,黛玉惦记着顾瑾瑜,就起身告别了奕环,摸着月色往顾瑾瑜的帐篷那边走,夜里守在门口的随从已经换了人,黛玉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之前顾瑾瑜带他来过林府,两人照过面,算是认识。

        “你家公子醒了吗?”黛玉在门口压着声音问道。

        这个随从跟着顾瑾瑜有一段时间了,知道他家少爷把这个姑娘看的极重,现在又险些为了连命都丢人,心里明白,这个姑娘在少爷那里的分量,因此回答的极为小心,不敢有半分隐瞒,“回县主的话,下午吃了药到这回还没醒,不过刚才似是被梦魇住了,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阿也去请了院士来看,院史大人看过之后,说是,少爷一时半分醒不了,晚上需多留意他的准况,担心夜里会烧起来。”

        “明白了,谢谢你。”黛玉说着就要往帐篷里走,随从在后头突然开口问道:“县主大人,现在已经是夜里了,您留在少爷帐篷里,于名声有损,若是被少爷知道了,醒来后非得拔了我们的皮,您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这边我们乱番照顾着就行了。”

        “没关系,我这不是带着个丫鬟吗?”黛玉说:“再说,他为我连命都快丢了,难道我连个身外之物都舍不得放下吗?”

        随从还没反应过来黛玉的话,黛玉人就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黛玉进了营帐,老规矩,还是先查看了一番,看顾瑾瑜有没有发烧。见顾瑾瑜的额头倒是不曾发烫,就是嘴唇因为一天未曾饮水,又失血过多,此时干裂的狠,就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温茶,用筷子一滴一滴的蘸取了,喂到他的唇边。

        床上的人显然是渴急了,几滴水下去,喉咙滚动了一下,竟然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黛玉见此情景,又耐心的将一杯茶水一滴滴的都给他喂了下去,他的唇色这才又滋润了起来。

        有这一番的事情,黛玉怕他渴了,便每隔一个时辰给他喂一次睡。

        山庄夜里冷清,出了顾瑾瑜这档子事,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大家也不敢随意的玩乐。紫鹃倚在小茶桌旁边的凳子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床旁边,慢慢的给床上的人喂水。

        夜半时分,顾瑾瑜发了一次热,嘴里迷迷糊糊开始胡言乱语,此时紫鹃已经睡着了,黛玉不忍打扰她,就自己到帐篷外吩咐轮班的随从去打了一盆水,自己拧干慢慢的给顾瑾瑜降温。

        这么一折腾小半个时辰过去,顾瑾瑜总算是安稳了一些,不再胡言乱语。黛玉见她情况好转,原本想坐回椅子上休息一会,不曾想睡梦中的顾瑾瑜却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嘴里还喊着“玉儿”,黛玉无法只能坐回床沿上,想等彻底睡熟了,再走,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清早,顾瑾瑜睡梦中被饿醒,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趴在自己床边,只披了一床薄毯子的黛玉,自己还抓着人家的袖子,一时心里涌上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是心疼又是慰藉。

        顾瑾瑜见黛玉眼底发青,想来是整夜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蹭她的脸颊。就在这时紫鹃从外头走了进来,就看到了这温柔蜷缩的一幕,她连忙移开目光,抬脚就要往外走,被顾瑾瑜给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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