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江月楼站在白金波面前,详细汇报发现吴书为死亡的始末。
当时他们看到吴书为的尸体,都为迟来一步而懊恼。孙永仁甚至愕然惊呼:“死了?难道是畏罪自杀?”
江月楼并不这么认为。他环顾四周,虽然办公室环境没什么异样,但他打心底觉得很不对劲。“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是毫无翻身的可能,不会轻易赴死的。”他走到办公桌前仔细查看尸体,顺便分析道。
吴书为的办公桌很整洁,办公用具都有序的放在合适的位置,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唯一引起江月楼注意的是一个茶杯,杯身还有些热度,里面剩下半杯茶水。
“水还是热的,泡的还是上好的碧螺春。吴书为这个人,贪婪又小气,对自己也很抠门……”
他一边说一边往一旁的柜子上看去,只见托盘内倒扣着几只茶杯,其中一只的位置有点歪。他上前一步,拿下那只杯子,翻过来查看,那只杯子显然也是刚喝过水,里面的茶色还在,甚至杯壁上还粘了半片茶叶。
江月楼神色凝重,转身严肃道:“是谋杀!而且是熟人作案,茶未凉,凶手肯定没走远,宋戎,跟我去追!永仁,去找一下陈医生,让他过来看下尸体。”
他和宋戎分头带人从几个方向追捕,最后汇集在政府大楼门口,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白金波蹙眉思索片刻,叹息道:“这幕后之人是个劲敌。”
“我迟早能把他揪出来。”
白金波示意江月楼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沙发上,问:“有何想法?”
“很可能就是政府内的人。从昨晚的情况看,他对周围的环境极为熟悉,所以离开时没留下任何痕迹。”江月楼见白金波若有所思,接着道:“还有,吴书为中毒而死,不是茶水的问题。从柜子上的茶杯看,那人也陪他饮了茶。这点好解释,吴书为是个胆小谨慎的人,自己也清楚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对来人有一定的提防。但最大的疑点,在这只手表上。”
江月楼说着,从证物袋里拿出吴书为手表,放在桌上,推到白金波面前。
白金波拿起手表,跟着江月楼的解说仔细查看。
“从痕迹看,这手表戴了有些年头了,粗细也和吴书为尸体上的痕迹一致,是吴书为的所有物。”
“看着倒是不起眼,有什么名堂?”白金波问。
“很普通,没名堂。只是,好端端的聊天,怎么会把手表摘了……”
白金波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除非,那个人想看。”
江月楼摇头:“我更倾向于,是来人带了一块表,要送给吴书为,麻痹他。吴书为的办公室查过了,没有任何毒源,唯一的解释就是,毒源是那人带来的,也是他带走的,很可能就是吴书为替换手表的时候在他杯子里下了毒。”
白金波将表放下,换了个问题:“尸检结果如何?”
江月楼脑海里浮现出昨晚陈余之戴着口罩和手套,围着尸体仔细检查的样子。他先查看瞳孔,再用棉签沾取吴书为的血迹,并小心地将棉签放进玻璃瓶中,以便带回去检验。
他还记得他冷清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死者年龄50岁左右,死亡时间昨天晚上八点二十分。死亡原因,中毒。”
“根据气味和血液颜色的分析,是一种非常少见的西药,奎尼丁。”
“死者生前应该是心脏有疾病,而这种药物心脏病人过量服用会导致突然死亡。”
“这种药在西方也是刚刚出现,所以,我想说的是,第一,凶手一定和死者熟悉。第二,药品的来源……很可能是走私。”
想到这里,江月楼猛然回过神来,如实汇报:“是一种叫作奎尼丁的西药。”
白金波眉头紧皱:“你下一步怎么做?”
“海关。”
白金波站起身,对他摆了摆手:“月楼,海关暂时不能硬查,蔡市长明天下午从南京回来,你做好准备。”
江月楼刚想争论,见白金波已走回办公桌前,态度坚决:“就这样,我不会批准的。”
无奈之下,江月楼只好敷衍着表示听从,一出署长办公室便带着宋戎和孙永仁直奔海关。
海关办公室,两个海关工作人员正在说笑,见三人闯入,皆吓了一跳。
“你们什么人啊?”
孙永仁上前笑着招呼:“不好意思兄弟,我们是警察总署的,奉命调阅这一个月以来景城进口药品的登记簿。”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文件,但还没等海关工作人员看清就放到了身后。
其中一个海关工作人员有点懵,但对他们的身份没有起疑,连忙应和着,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登记簿。
孙永仁得意一笑,回头看向江月楼,挤眉弄眼的,一副邀功的样子。
眼看着登记簿就要到手,这时,另一个海关工作人员却突然警觉起来。
“等等。容兄弟汇报一下,三位稍等。”这人拿起电话正要拨号,手被孙永仁一把抓住。
他的举动让海关工作人员更加怀疑起来。
“这个登记簿我们要带走。”江月楼走向前,冷着脸准备硬拽。
海关工作人员连忙将登记簿护在身后,慌忙拒绝:“这个可不行。”
“行是不行?我没听清。”孙永仁瞬间掏出枪来指着他,一改刚才的和善,神色凶狠。
那两人见了枪顿时有些腿软,哆哆嗦嗦就要将登记簿交到孙永仁手里,嘴里还一边说着:“行,肯定行。”
孙永仁伸手刚准备接过,就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江科长”,紧接着赵璟明带着几个海关手下走了进来。
赵璟明刚进屋,就看到孙永仁举着枪,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盯着江月楼问:“江科长,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赵科长,不好意思,我们需要调阅一些海关的进口货物登记。”江月楼本就和他不对付,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那怎么还动了枪?”赵璟明笑着伸手压在枪身上,孙永仁顺势将枪收了起来。“是不是没有手续啊?那这可不好办,兄弟也是吃公饭的,江科长就不要为难我了。”
江月楼看着赵璟明虚伪的笑脸,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知道有赵璟明在,登记簿是拿不到了,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宋戎、孙永仁离开海关。
没有收获,江月楼情绪非常低落。他低着头独自一人走在小巷中,忽然感觉前方有人,抬头一看,竟然是陈余之。
“这么巧?”
陈余之靠在墙上,平淡地回答:“我在等你。”
两人一同回了江月楼的家,一进门,江月楼就将外衣脱下随意搭在椅背上,疲惫地坐了下来。
陈余之见他状态不佳,关切问道:“没进展?”
“背后的人非富即贵,在景城一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江月楼闭着眼,声音喑哑,远没有白日的活力。
这番话,陈余之能够理解,要不然眼前这个工作能力强悍的稽查科科长怎么可能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
他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江月楼猛地站了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走动,情绪越来越激动,看得他双眉微皱。
“很多人说我江月楼不近人情,不懂为官之道。可是执法就是我的本分,我只是想给景城的百姓一份安稳。”
陈余之也站了起来,拦在江月楼面前,单手拍在他肩膀上:“其实做医生也是一样。”
“你不懂。”江月楼掀开他的手,“你有你的原则,不管善恶,你都会医治。我也有我的原则,以暴制暴,对于恶人就要痛下杀手。”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几乎就要爆炸,竟一拳打在墙上。“明知道对面的人一定有问题却不能出手,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吗?”
陈余之见状,连忙上前制止,直视他的眼睛:“你现在的情绪不对了。来,跟着我深呼吸……”
江月楼并没理他的话,呼吸反倒越发急促:“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想怎么才能把景城那个黑手挖出来。”他的目光盯着陈余之,卷起惊涛骇浪,“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我都有一种负罪感。如果那天,我能稍微再仔细一些,你妹妹可盈就不会丢,我就能把她抢回来。”
陈余之听闻,一下子呆住了,“你……见过可盈?”
那天,江月楼抓了在仓库救助黑帮喽啰的陈余之,将他交给宋戎带回警署,自己回了家一趟。半路上,他看见有个小女孩坐在屋檐下,探头探脑的,不时往巷口张望。
当他走过去时,那女孩兴奋地跳出来,想要吓他一跳,但很快欢乐的笑容就僵在脸上。显然,他不是她要等的人,女孩失望地坐回门槛上。
江月楼一身疲惫,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回警署审讯嫌疑人,对于独自一人在外等候的小女孩并没有过多在意,径直走回家中。
就在他准备开门时,耳边突然传来奇怪的响动。
他警觉地循声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抱起小女孩,捂着她的嘴,一同上了一辆汽车,车子飞速驶离小巷。
绑架?江月楼心里警铃大作,飞快追了出去。但车子开得飞快,靠他的双腿根本不可能追上。他跑了一会便放弃追逐,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着。
他回到警署,本想交代属下追查,但一忙起来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在陈余之的寻人启事中,他才惊觉,那个小女孩竟然是陈余之的妹妹陈可盈。
他此刻神志有些恍惚,低声快速地说着事情的经过,接着就只剩下懊恼:“如果我当时坚持追上去,不放弃……”
可惜陈余之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只见他紧咬着牙关,太阳穴爆出青筋,刻意的平静下隐藏着暴怒的情绪。
他盯着江月楼看了一会,一言不发,接着猛然一拳挥出,在江月楼没有任何防备,又处在情绪病发作的情况下,狠狠揍了他。
他看着江月楼被打得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内心叫嚣着,期待他能冲上来还击,这样他便也没有了任何顾忌,和他好好打一场,排解心中强忍着的怒气。可是江月楼心怀愧疚,只恨不得他再多打他几拳解气,根本没有还手的打算。
陈余之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转身欲走。才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从怀里拿出一瓶药,放在桌子上,冷淡地说:“这药对你的病应该有用。”随后,再没看江月楼一眼,转身跌跌撞撞离去。
江月楼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被揍的地方,呼吸急促。他的视线落在那瓶药上,懊恼自责又痛苦的情绪布满全身。他恼火地将脚边的椅子踢翻,屋内其他摆设、家具也未幸免于难,没一会屋内就一片狼藉。
他终于体力不支,坐在一堆碎片里,将脸深深埋在手臂中。
江月楼并不知道,陈余之快速走过巷子,来到自家屋檐下,面无表情地盯着门槛的位置。曾经有个少女经常在这里等他回家,脸上永远带着纯真的笑意。
他的泪水蜂拥着夺眶而出,整个人也脱了力,跌坐在门槛上仰着头,满脸悲戚。
现在轮到他待在这里等妹妹回家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这一夜风起云涌,第二日还有更大的暴风雨。
政府大楼市长办公室,一支钢笔狠狠砸在江月楼身上,漆黑的墨水瞬间甩出,沾染在他的衣服上。
他几乎一夜没睡,虽衣着整洁,但脸色不太好,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一言不发。
市长蔡昌耀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喝道:“江月楼,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签字,谁给你的资格逮捕委员会的人!”
陪同江月楼一起来的白金波连忙开口帮他说话,态度恭敬:“蔡市长,您当时在南京,联系不上,情况紧急,江科长跟我报备过了的……”
蔡昌耀的视线瞬间转向白金波,讽刺道:“哦?白署长这是在指责我?”
“属下不敢。”白金波一阵惶恐。
“还有你们不敢的事吗?说是证据确凿,好,我现在跟你要证据。物证没有,人证死了,这就是你们说的证据?”蔡昌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白金波的手不停抖动。“还有书为的死,说是有人用了什么奎尼丁,但毒源又找不到,下毒人也毫无线索。白署长,这药,该不是你们发现冤枉了人,干脆一了百了的一出好戏吧?”
“当然不是!您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蔡昌耀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江月楼,冷笑起来:“你不敢,他敢。早听说江科长办事不按理出牌,胆大妄为,甚至暴戾成性。”
江月楼继续沉默着,眼眸下垂,不言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边白金波还想要再解释解释:“蔡市长,那都是栽赃……”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江月楼忽然抬起头,看着蔡昌耀说:“我会拿出证据,证明吴委员和香港黑道以及金马堂不清不楚。那个凶手,我也迟早会抓捕归案。”
他的语气明明波澜不惊,但听在蔡昌耀耳朵里,却成了一种挑衅。“我凭什么信你?”
“如果您不信,只是一味的苛责警署,蔡市长,那恐怕大家会对您的用意产生质疑。比如一些小道消息传出,蔡市长、吴委员疑似和走私黑道不清不楚……”
蔡昌耀听了这话,气得想拿茶杯砸他,白金波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
“蔡市长,一些小报记者最爱根据蛛丝马迹杜撰新闻博眼球了,百姓最好糊弄,说是疑似,传出去不也玷污您的清名。”他和江月楼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果然,蔡昌耀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事关前途,他不得不慎重。此时再看江月楼那张硬气的脸,态度也有所和缓。
白金波见他消了气,连忙趁热打铁:“蔡市长,如果找到证据,证明吴委员和卢卡斯勾结,那您就是大义灭亲,绝不姑息,百姓肯定不会误会您。”
蔡昌耀沉默下来,思索片刻,这才抬起头看着江月楼,恨恨道:“出去,拿不出证据,你给我等着!”
白金波连忙给江月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开。
谁知江月楼并不为所动,仍然认真地并脚敬礼。他明知道这个敬礼,对于蔡昌耀来说更像是一种讽刺,但就是不愿变通,让白金波十分担忧。
回去的车上,江月楼望着车窗外出神。脑海里不是什么追查线索,而是陈余之狠揍了他一拳,又将药放在桌上的画面,以至于白金波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反应。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接触到白金波担忧的目光,他连忙回道:“不好意思署长,在想案子。”
白金波看着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啊,不能一直紧绷着,会断的。”
江月楼点了点头,望向窗外,发现不是回警署的路,疑惑地问道:“这是……去哪里?”
“天韵园。”
一听地名,江月楼就知道要去干什么了,连忙冲着司机大喊:“停车!”
司机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减速,刚要踩下刹车,又听白金波严厉道:“继续开!”
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决定听从白金波的命令,踩下油门,车子继续向天韵园开去。
“署长,说好的在警署边上吃顿便饭。我现在等着破案,没有心思听戏。”
白金波抬起手指在他脑门上狠狠戳了戳:“你啊你,有时候真的太倔。这饭局是展司长组织的,早就约好了,如果你正在执行公务的关键时刻,我绝对不带你来。可现在明明事情暂告一段落,是等待期,是间歇期,你不能光顾着办案,忘了同侪之谊啊,这也是为官之道。”
江月楼摸着头,嘀咕着:“我只知道为人之道。”
“犟,现在教你也不迟。你昨天硬闯海关,赵科长也没怎么着你。他要是有心,上报到海关署长那里去,这事你还真不好收场。月楼,等一会儿给璟明赔个不是。”白金波恨铁不成钢,只好明着指点一番。
他的苦口婆心江月楼还不领情,“什么?他赵璟明显然就是在包庇景城走私的黑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官运亨通,而展兄和您还要和他虚与委蛇。”
白金波苦笑起来:“月楼啊,你想实现你的抱负,你想让景城按照你的想法进行,但是你够强大吗?为了让自己强大,你说的所谓虚与委蛇的事只能去做。”
江月楼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放弃和白金波争论,憋着一口气看向窗外。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天韵园门口极为热闹,人来人往的,黄包车、汽车都停在门口。
它的正门屋檐挂着一排火红的灯笼,随风摇曳着,招摇得大老远就能看见。
一辆汽车停了下来,赵璟明最先从副驾驶下来,恭敬地拉开后座的门,展君白从容下车,整了整一身挺括的西装。
天韵园是一处很大的园林,沿着曲径小道往里走只觉得心旷神怡,颇有意境。小道尽头是一个华丽的舞台,古色古香的布置,上面却吊着许多灯,将舞台照得如同白昼。
客人的位置分布在舞台前的院子内,是一些散放的方桌,上面摆着些茶水、瓜子、点心等,此时已经坐满了客人,边吃边聊边等着大戏开场。
赵璟明等人自然不会在这些散桌里落座,而是从舞台对面的一座假山中穿入,沿着石阶而上,很快就上了假山顶。这里坐落着几个半封闭的小亭子作为包厢,位置极好,视野也极佳。
展君白走入包厢,四下打量了一番,走到窗口帘幕旁看着舞台的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听说玉堂春登场,向来是一票难求的。赵兄还特意包下这天字号厢房,破费了。”
赵璟明跟在他身边,连忙摆手,谦虚道:“不值一提。能让您满意,这钱花的值。”
展君白随意找了个位置落座,“赵兄,听说昨天月楼有些放肆了。”
“这个江月楼,也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胆子,公然要抢海关的文件。”赵璟明愤愤不平地告状。
展君白笑了笑,替好友打了个圆场:“月楼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一心为公。赵兄就不要计较了,今天这顿饭也算是给你们化解化解。”
赵璟明正待回应,就见门被推开,扬着笑脸的白金波和不情不愿的江月楼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白金波同展君白和赵璟明热络地打起了招呼,唯独江月楼脸色不怎么好,沉默地站在一边。众人都寒暄一圈了,他才勉强开口应付两句。
展君白看着他这幅神情,忍不住玩笑道:“谁招惹了江兄,这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
“他心里整天装的,可不就是案子。”白金波背过手,狠狠扯了下江月楼的衣角,暗示他不要再臭着一张脸。
江月楼没办法,只好硬挤出一个笑脸来。
“既是吃饭,不说这些工作上的事,来,坐。”展君白将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略有些深意地看了江月楼一眼。
后台,一道纤瘦的背影正坐在镜前,对着镜子画眼部的油彩妆容,正是天韵园名角玉堂春。他长相精致文气,扮起青衣来,丝毫没有违和感,更有种别样的美态。
袁紫宁欢快地跑进来,笑嘻嘻地盯着玉堂春的妆容看了几眼,说道:“师哥,快登台了,今天可要仔细演啊,听班主说来了好几个大人物呢,什么财政司的警署的,就在天字号包厢。”
玉堂春手里的笔一顿,目光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继续画着油彩。
“那我就不吵你了,好好准备。”袁紫宁冲镜中的玉堂春一笑,转身离去。
这时,玉堂春才真正放下笔,抬眼和镜中的自己对视,原本应该柔情蜜意的眼神竟变得冰冷。
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下,大幕拉上,演出即将开始。
在轻柔的乐曲中,帘幕被缓缓拉开,玉堂春一身青衣扮相,唱着《牡丹亭》片段《秘议》,缓缓走到台中央。
“风微台殿响笙簧。空翠冷霓裳。池畔藕花深处,清切夜闻香。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他身段柔美,戏妆精致,眼波勾人,唱腔更是清丽婉约,赢得满堂喝彩。
他一边唱,视线一边不经意地飘向假山上包厢位置,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包厢内的展君白抬手鼓掌,眼中满是赞赏:“好!”手腕上的翡翠色表盘露出,被玉堂春看个正着。
他边唱边转过身,背对舞台,众人瞧不见他的神情,没人知道那含笑柔情的眼神突然变得恨意十足。
他恨展君白。
一曲唱罢,玉堂春在一片叫好声中谢幕离场,包厢内几人也纷纷议论了几句,江月楼并没有参与。他原本四下乱飘的目光突然落在院中一个人影身上,是陈余之。
他怎么在这里?江月楼蹙眉想着,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匆匆离开包厢,一路追出了天韵园。
“陈余之。”江月楼喊了一声,看见陈余之顿了一下脚步,很快又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他跑了几步拉近两人的距离,又喊了一声,这才得到陈余之的回应。
“江科长,请问你有什么事?”
江月楼见他回到之前那般生疏的态度,纵使有千言万语想说,一时也说不出口,只好尴尬问道:“来听戏?”
他这话果然让陈余之又上了火,意有所指道:“江科长,我只是来出诊,您好雅兴。”说完,也不等他的反应,转身就走。
江月楼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看着陈余之慢慢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正准备走回天韵园,却看到展君白站在门口,瞬间打起精神。
“展司长不听戏,怎么出来了?”他不知道展君白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本能地不想让他过多关注陈余之。
展君白看了眼陈余之走远的方向,回道:“江兄不也一样?”
“遇到个朋友,打声招呼。”
展君白一笑:“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两人说笑着,一同往天韵园内走去。展君白回头,再次看了眼陈余之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对陈余之果然上了心,让副官邱名调查了一番。
这日,他正在书房翻看文件资料,邱名端着杯咖啡进来,放在他手旁。
“司长,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展君白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有些意外:“这么快?”
“的确很顺。”
对于邱名的办事效率,展君白很满意,听完他的汇报,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脸上扬起笑意:“事情办得不错。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把人带回来?”
“下周周末之前。”邱名说完,不再打扰展君白继续处理公务,悄然离开书房。
警署稽查科科长办公室,江月楼和宋戎、孙永仁疾步走入,立刻开始讨论案情。
“念春阁藏有鸦片。那老鸨子还想销毁,没来得及,被抓了个正着。”宋戎将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江月楼。
孙永仁凑过去看,调侃道:“这念春阁发展挺全面啊,拐卖人口,强买强卖,现在居然还染上鸦片了,啧。”
“量不大,基本都是供嫖客助兴用的。”
江月楼很快翻完了资料,将文件夹一合,“来源渠道,只怕和金马堂跑不了干系。”
宋戎对他举了举大拇指:“您猜对了,而且是咱们的老熟人——王猛。”
孙永仁一拍桌子,跳起来:“那个跑了的王猛!”
江月楼神色凝重,思索着:“是他?”
“王猛狡猾得很,这老鸨对他知之甚少,每次交易,从来不在念春阁,都是临时联系,时间和地点都很随机。”
江月楼接着宋戎的话补充:“他们做交易,肯定不单念春阁这一家。这么点量他们不会看在眼里。除非……”
宋戎会意:“除非是条生意链,在广,不在多。”
“没错。其他妓院,恐怕也跑不了。”
孙永仁顿时兴奋起来,捏得拳头咯咯乱响,跃跃欲试:“那好办,我带弟兄们挨家去查,保准滴水不漏。”
对于他的打算,江月楼却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
“对,查封这些妓院没用,必须找到鸦片的源头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宋戎将孙永仁拦下,赞同江月楼的话。
江月楼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一边打开文件进行批阅,一边吩咐着:“不要轻举妄动,每家妓院都派人盯着,有可疑的情况随时汇报。另外,宋戎你留一下。”
孙永仁离开办公室去办差,宋戎依旧站在办公桌前,等着江月楼的下文。
“查的怎么样,那一晚,政府内有没有可疑的人?”
查黑道喽啰相较容易一些,政府却不是他们说查就能查的,不但要手续齐全,还要顶着蔡市长的压力,江月楼便将这事交给更为稳妥的宋戎去办。
宋戎果然没让他失望,立刻答道:“除了吴委员,那天晚上还有城防部和实业部两个部门在开会,但是全员都在会议室,没人有作案时间和动机。”
“确认没有人离开过?”
宋戎点了点头:“会议室成员可以作证,大楼内的警卫员也可以作证。”
这就奇怪了,江月楼皱着眉想了片刻,便让宋戎接着忙去了。
他将桌上的一张白纸翻过来,立刻露出密密麻麻的关系图。
关系图上写着许多人名,彼此之间画着箭头。卢卡斯指向金马堂,而金马堂下写了王猛,还写了个他也不知姓名的神秘人物。另一侧的李四海指向吴书为,而吴书为也指向金马堂。吴书为、金马堂、卢卡斯三个名字上方统一标着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圈内没有名字,只有三个大大的问号。
江月楼看着纸张上的分析,陷入沉思。
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到关键,便也没有勉强,将关系图收好,拿着文件夹去了署长办公室。
刚进门,就见白金波接到一个电话,态度瞬间恭敬起来,“是,蔡市长,您放心,已经在追查了……”
电话那头的蔡昌耀正怒吼着什么,声音大得江月楼隔着办公桌都能听见。白金波忍耐着将电话听完,忧心忡忡地看向江月楼:“蔡市长又来电了,线索你查得怎么样?”
“敌暗我明,需要等待时机。”江月楼也知道白金波替他承担了不少压力,有些内疚,但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进展。
白金波颇为忧虑,在办公桌前来回踱步:“蔡市长不是个有耐心的,月楼,你时间不多了。”
“明白。从赌场带回来的那堆资料,几乎无法辨认,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已经让人布下天罗地网盯着了,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王猛出现,顺藤摸瓜找到金马堂新的藏身地,找到吴书为和他们来往的证据。但现在比较棘手的还有一件事,那个杀了吴书为的神秘人,到底是谁。”
白金波已经急得头冒虚汗,一手拿起手帕擦拭,一手指着江月楼命令道:“这个倒在其次,你只要找到了吴书为的罪证,先过了蔡市长那一关,谁杀了他,没那么重要。”
他没想到江月楼竟然反驳了他的话,还一脸严肃。“不,当然重要!甚至,比查找证据更重要!一个不知道身份的神秘人,层级看起来比吴书为还高,这样一个随时会引发危机的人,怎么会不重要?”
白金波是了解江月楼的,对他的执拗颇有些无奈:“月楼,我是为你好。”
江月楼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谢谢署长,我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算了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说完正事,办公室里的气氛倒没那么紧张了。
江月楼注意到白金波眼底的一抹暗色,还有些黑眼圈,不禁关切地问:“您昨晚没休息好?”
白金波苦笑着摆摆手,没搭话。
江月楼知他时常想念亡妻,忍不住劝道:“师母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看到您这样折磨自己。”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找到吴书为罪证才是当务之急,去忙吧。”白金波闭着眼,捏了捏鼻梁,下了逐客令。
江月楼看着疲惫不堪的白金波,最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夜里,原本晴朗的星空被乌云遮住,下起了绵绵细雨,在街道上积起一些小水洼,闪烁的霓虹倒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别有一番风情。
江月楼打了一柄黑伞沉默地走着。雨滴落在伞上,顺着弧形的伞面滑落,滴答,滴答,应和着他的脚步声。
“月楼!”
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江月楼收回思绪,停下脚步,循声望去,看到展君白的车停在路边。
他撑伞走过去,见展君白下车,连忙将伞遮在两人头顶。
“你这两日够忙的,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找到你。”
江月楼勉强对他笑了笑:“展兄找我什么事?”
展君白凑近他耳边,颇为神秘地说:“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若我们坐下来,边喝茶边说?”
江月楼看了眼不远处的听风茶楼,犹豫片刻,答应下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慢慢朝着茶楼方向走去。
“尝尝看,去年冬天埋的雪水煮的。”
到了茶楼包厢,展君白并不急于分享喜事,而是亲自给江月楼倒了一杯茶。
江月楼一直等着他的消息,见他如此,颇有些无奈,也顾不得品了,一口将茶灌入嘴中。
“好了,我说就是了。看你这猴急的样子,简直辜负了这杯好茶。”他自顾自倒了一杯慢慢喝下,这才揭晓:“我找到陈可盈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江月楼霍然起身,满脸震惊。
“江兄不要怪罪,我那天见你们好像有些误会,想着都是朋友,稍稍查了下,就知道了陈可盈的事。”
江月楼疑惑地看着展君白,内心惶惶,不知道展君白知道多少,是否他们在香港的事也都知情?
“听说陈余之还特意跑到苏州寻找了一段时间,但没有什么进展。”
展君白此话一出,便打消了江月楼的怀疑,算是放下心来。
他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又倒了杯茶向展君白敬了敬:“到底还是展司长神通广大。哪里找到的?”
“她被卖到香港去了,你整日忙于公务,香港又没有朋友,自然是无从下手。”
江月楼笑了笑,避开香港这个话题,感慨道:“陈余之要是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激动。”
谁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展君白又向他浇了一桶冷水。“我建议你先不要告诉他。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陈可盈。”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惋惜,“可怜的孩子,被卖来卖去折磨疯了,所以无法跟她确认。但模样看,应该是她。”
江月楼没想到陈可盈还遭遇了这些不幸,震惊不已,眼中浮现一抹愧疚的神色,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他沉声问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5号的船。”
江月楼连忙拜托道:“展兄,船靠岸了一定通知我,我去接。可盈我见过,我认得出。”
“你想先确认一下她的身份,再告诉陈余之?”
江月楼点点头:“如果给了他希望,最终又不是,这种打击是难以承受的。那我宁愿他从不知道。”
展君白答应着,又给江月楼续了茶水,只是他已经没心思再喝了。
与此同时,陈余之坐在家中,手指摩挲着他和陈可盈的合照。
门口传来喵的一声,小白猫熟门熟路地跑进门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轻轻将它抱起,幽幽叹了口气:“你那个主人看来又没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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