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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嬷嬷见了就笑:“刚生下的时候,小猫一样,姑娘还直担心养不活呢,现在也长得白白胖胖的了。”
  
  秦舒笑着哼一声:“都是你们娇惯的,越发不成样子了,这一年换了不止五个先生,等这个被他折磨走了,看谁来教?现如今,往外面打听打听,只要说是咱们府上的西席,给多少银子都是不来的。”
  
  秦嬷嬷把窗户微微开一个缝儿:“小公子还小呢,才能满四岁,我看有好些人家六七岁开蒙都有。等小公子再大一些,自然好一些了。再说那些先生也不过是些老举子,出了四书五经,什么都不懂。小公子问的话,他们答不出来,自然有些偏见。别看小公子在姑娘跟前卖乖,可是性子却是十足十随了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倔强。”
  
  秦舒摇摇头,闭着眼睛,一只手去揉太阳穴。秦嬷嬷忙把熏香移得近一些,上手替秦舒轻轻按压:“姑娘,又疼了?”
  
  秦舒嗯一声:“老毛病了。”
  
  秦嬷嬷从瓷瓶里倒出来一滴精油,往手上抹了抹,顺时针轻轻揉着太阳穴:“李太医说,姑娘这是月子里坐出来的毛病,风邪透进骨头缝儿里,要想根治,得等下次月子。那段日子,票号出了事,姑娘没日没夜地忙着。”
  
  秦舒呵呵笑出声来:“那可没什么指望了。”
  
  秦舒才叫按得松快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小丫头惊呼:“吴老先生,你怎么了?你眼睛怎么这么红?鼻子怎么也出血了?”
  
  老先生声音很是愤慨,扯着嗓子以至于有些嘶哑了:“我要见东家,我要请辞,贵府的西席,老朽无法胜任,还请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秦舒睁开眼睛,无可奈何,整了整衣衫:“请吴老先生进来吧。”她站起来迎了两步,见来人一只眼睛红红的,鼻子流血不止,叫拿了块儿帕子捂住,很是狼狈的样子。
  
  秦舒很是惭愧:“吴老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吴老先生是个近视眼,他一进来玻璃片上就起了迷蒙的薄雾,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往书房里望了望,叹了生气:“东家,小公子呢?”
  
  秦舒只好请他坐下来,亲自倒茶,赔罪道:“犬子顽劣,还请先生担待一二。他做错了什么,我一定重重责罚他。”一边又拿了一盒茶叶来:“知道先生是福建人,这是特地从福建运回来的功夫茶,您尝尝可还合口味儿?”
  
  拿人手短,世人都是这样。秦舒姿态如此之低,冯老先生也不好臭着一张脸了,叹了口气:“东家,说实话,小公子论起天姿,实在是老朽所罕见,教给他一篇文章,不过通读下来,便能背诵。人家在他这个年纪,背完千字文,会做几句打油诗,便算得上聪慧。可小公子年仅四岁,已经念完了论语,朝廷上有名的神童,张学士也不过如此。”
  
  好话说完了,就要告状了:“可是,小公子却有一条读书人的大忌讳。我教他论语,说这是千古圣贤之道,他便说难道孔夫子说的一定是对的吗?还说什么四书五经是用来点缀门面的,用来办事是大大不行的。”
  
  秦舒可总算是明白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是什么滋味儿了,还是一个不停告状的老师,她半句话都不敢反驳,只一味儿点头:“是是是,先生说的在理。”
  
  冯老先生瞧了秦舒一眼,丫鬟递上一条布巾,他把那条带血的换下来,接着道:“这也就罢了,我只当他年纪小,不懂圣人之道,微言大义。最可怕的是,他满口荒诞之言。什么倘若女人要守女德,那男人也该守男德才对,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男人女人怎么一样呢?圣人言,男子为阳,女子为阴,他偏偏说什么阴阳阴阳,阴在阳的前面,先有阴才有阳。”
  
  冯老先生说到激动处,不迭拍手:“东家,您说,这岂不是荒谬吗?”
  
  秦嬷嬷咳嗽一声,瞧瞧秦舒,这些荒谬之言还能是谁教的,自然是这个生身母亲教的。
  
  秦舒叫他说得脸红,尴尬地笑笑:“这也不能算太错,毕竟还是先有母亲,才有儿女的吗?这可不是先有阴,后有阳的吗?”
  
  冯老先生瞪了秦舒一眼:“还有更加可怕的呢?那日我教他,天圆地方。谁知,他站起来说天不是圆的地不是方的,地也是圆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球儿上。还说什么,海船沿着一个方向航行,就一定能回到原点,自己将来的志向就是当一名航海家,沿着大海一个方向航行。”
  
  秦舒听了颇为欣慰,不住点头:“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样的志向,我还以为他整天就知道玩儿呢?”
  
  冯老先生叫秦舒噎住,双眼圆鼓鼓的:“这……这怎么行,少年立志,自然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说中进士点翰林,那也得是个正经的读书人。那船家的行当连正经良民都算不上,这可是下九流。”
  
  秦舒生怕把这位西席给气走了,她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等他回来我一定说他。”
  
  冯老先生看秦舒的样子,也不像个严厉的母亲,恳切道:“东家不知道这样说过多少次,可小公子一次也没有听过。不是老朽托大,这教子便跟种树是一个道理。你小时候不给他立些规矩,修剪枝丫。等他长大了,免不得是个不成才的歪脖子树的。”他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话有些重了。

秦舒倒是不敢跟老师辩驳,不住点头:“先生放心,这才我一定叫他改了,亲自给先生认错。”
  
  等他一走,玲珑便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还从没见姑娘这样怕一个人,是是是,好好好,别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舒问秦嬷嬷:“冯老先生眼睛和鼻子怎么了?”
  
  秦嬷嬷本来想遮掩过去,见秦舒问了,不得不说:“是小公子同学堂里的伙伴捉弄先生玩儿,把辣椒面儿洒在书上,又把先生的眼镜儿藏起来。老先生眯着眼睛找眼镜,打了个喷嚏,辣椒面儿就进了眼睛里不是。慌忙往往外头寻热水,鼻子又撞在柱子上了。”
  
  前面先生告状秦舒都没当一回事情,只听见这个,沉了脸:“这样捉弄先生,你们也替他瞒着?我现在要去议事厅,等我晚上空闲了,再来收拾他。”
  
  说罢指了指墙角一个樟木箱子:“把这箱子账册抬到议事厅去。”
  
  议事厅在中轴线上,秦舒用正屋改建而成,她深居简出,等闲不去票号,即便是有什么事,也是旁人来这里请示她。早几年,她白天便在议事厅办公,晚上便睡在议事厅后的碧纱橱里。这样熬了几年,也培养出一些人来,渐渐只拿些大主意,又加上自己头疼这个宿疾越来越严重,便把许多庶务教给旁人来办。
  
  议事厅很是宽敞,一水儿的紫檀木带垫儿圈椅,秦舒走进去,除了一两个德高望重之辈,都站起来同她见礼,口称:“秦先生。”
  
  在座的这些人,在秦舒掌管大通票号的头一年,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都不服她,好一点的看在贺学士的面子上,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实行起来却大打折扣。次一些的,直接连表面功夫儿也不屑做,直接当着她的面儿说,咱们做票号十几年,还没听说姑娘说这些法子、这些规矩未免太折腾人了。
  
  秦舒也并不勉强,暂且按下,等年中的时候,各自把盈利账册拿出来,两京十三省的大掌柜开革了七位儿,这才震慑住这帮老资格。直至今日,人人都要称呼她一句“秦先生”。
  
  秦舒笑着点头,坐到主位上,丫头们鱼贯而入,各自端上斗彩釉下青花小盖碗:“这是龙团胜雪,用上等的银丝水芽制得,诸位请。”
  
  众人听得她这句话,便知今日是要敲重鼓、下决断了。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其制法早已经失传。有消息灵通的掌柜,知道福建有个茶商去年奉命重新制出了此茶,每斤花费银钱四万,只给皇家专供,即便是首辅崔阁老得陛下赏赐也不过二两茶叶。
  
  众人打开盖子,果然见碗中光明莹洁,若银线一般,不愧是上等银芽所制,这些人虽然惯见富贵,可此等传闻中的贡茶还是第一次见,左手旁的万掌柜品了一口,笑:“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这水芽果然名不虚传。”
  
  其余也跟着附和:“好茶,好口福。”
  
  秦舒挥挥手,唤了丫头上来,每个人桌上都放上一个锦盒:“既然诸位掌柜喜欢,就带二两回去。不是我小气,这茶金贵得很,福建同一个地方换了个土地,便种不出来,一年也没有多少。”
  
  这样的茶便是朝堂上的大人得了赏赐,那也是珍之重之,倘若有外人见此刻大通票号诸位掌柜脸上的表情也不过寻常,必然咋舌,不过五年之久,大通票号开遍两京一十三省,这富甲天下、汇通天下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底下人有人接话:“秦先生放心,是哪家茶商种茶,我们福建分号贷了票子给他,管叫他种得满山都是,缺别的也就算了,这茶是万万缺不了先生喝的。”
  
  这是一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郑掌柜,就你们福建贷得出款子,我们浙江就不行了?”
  “哈哈哈,浙江款子倒是不少,只先生说了,这茶认水土,只我们福建种得出来……”
  
  秦舒跟着笑了几声,等他们安静下来,这才道:“这次叫诸位掌柜回京来,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商议便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其实这件事,去年已经议过来,无论是咱们的股东还是分号的掌柜,都不大同意。现在,不知道诸位改主意了没有?”
  
  说到这里众人都不说话,秦舒点了人,那位周掌柜才站起来道:“秦先生,不是我们不识大体。您是知道的,咱们票号历来的利润分三个部分,一个就是异地汇兑收保管费,二是放了款子给钱庄银号,吃些利息,三是平色的余利。第第三条虽然少,每年也有个几千两。秦先生要发行小额银票,这平色余利就半点都没了。”
  
  秦舒掀起盖碗,吹了吹浮茶,笑笑:“不过一年几千两银子,你们泉州票号就这么大一点心眼?怪不得泉州开海通商一个港口,今年的票银竟然还比不上山西平遥一个内陆的票银?”
  
  秦舒从来说话温温柔柔的,给足了面子的,从来不曾说过这样下面子的重话,顿时弄得周大掌柜面红耳赤,里外不是人,讪讪坐回椅子上,半句话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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