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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君子之腹


刘全方才气势汹汹找刘镇算账,哪晓得冤枉了人家,心中十分愧悔。

        因见臧宓生得貌美,举手投足姿态优雅,且是个有本事的人,心知刘镇恐怕降不住这样的女子甘心留下来给他做妻子,因而想要极力撮合二人。

        只臧宓一听这话,脸孔霎时涨红了,垂下眼眸,讷讷不知如何答他。

        刘全还待要再逼着她表态,冷不防刘镇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撂下一句“关你鸟事”,而后拉着臧宓的手腕,大步走出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子。

        周围到处都是来瞧热闹的人,有好奇旁观的,有来给刘全帮忙打架的,甚至连刘镇的几个好兄弟也一窝蜂闻风而来。还有昨夜没瞧清新娘子,专程来瞧臧宓的。

        此时三叔公似乎性命无虞,架也没打起来,瞧热闹的兴致便都落到臧宓身上。

        “好人家的女孩儿怎会无端端被配给刘镇那种人?生得一副妖妖袅袅的样子,瞧着像是窑子里出来的。”

        “唔,想必是了。刘镇睡了一晚上都要退货呢!定是晓得她被药弄坏了身子,以后不能生养。”

        “啧啧啧,家里的醋缸打翻了,老远就闻到一股子酸味。嫉妒刘镇得了那样的好媳妇,就编排起人家的来历出身。没瞧见郎中都瞧不准的症候,人家一个小娘子给瞧准了吗?我瞧啊,她指定不简单,说不得还是个千金小姐哩!”

        ……

        各样的窃窃私语,诋毁污蔑有之,赞誉揣测有之,每一句都如利箭,戳在臧宓心尖上。历经醉贤楼之事,她畏惧人言。流言可畏,可真相更甚流言,轻而易举便能摧毁她整个人。

        臧宓躲在刘镇高大的身影后,将头垂得低低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她单手将伞紧抱在怀里,用伞遮挡住大半的面颊。可饶是如此,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仍攫住她的心神,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凉得像冰一样。

        忽有个半大的小子被人推搡着冲撞到臧宓跟前,险些撞到她身上。臧宓吓得一凛,指尖忍不住蜷紧。

        刘镇停下脚步,眉尖蹙紧成一团,抓鸡崽一样拧起那小子搡到一边,一边将衣裳脱下,罩在臧宓头上,一边冲人群怒喝一声:“没事去村口挑两担粪浇地,瞧你爹出嫁呢?”

        村中许多人家都沾亲带故,论起来都是亲戚。可刘镇惯是个目中无人的,旁人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先头又多少编排了他与臧宓的闲话,见他要较真,半是鄙夷,半是心虚畏惧,三三两两也便散了。

        二人一路出了小岭村,等到周遭再无旁人,臧宓紧绷的一颗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天气仍寒凉,她将头上顶着的衣裳取下,交还给刘镇。

        刘镇转身将衣裳套上,开解她道:“村里的人等闲没事也不会往宜城去。往后一辈子都遇不上的人,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你别往心里去。”

        他言辞粗鲁,行事带着一股粗豪的草莽之气。臧宓心中不自禁想起徐闻来。那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君子,与刘镇相比,有云泥之别。徐闻安慰人时,必然会引经据典,说些宽慰人心的圣人之言,或是豁达从容的诗歌……

        想起徐闻,她紧抿着唇,思绪哀伤而缥缈,愣神望着远方无尽的田野。

        刘镇见臧宓迟迟不动,瞟一眼地上被人踩得泥泞的小道,又看了看臧宓裙子底下有着精致纹样的绣花鞋,无奈回身,蹲到臧宓跟前:“上来吧,我背你走这一段。”

        出村子后约莫有两里狭窄的土路,每到下雨,泥泞不堪。刘镇以为臧宓不愿弄脏了鞋。

        臧宓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我裙子太窄,不便这样背着。不过是双鞋,到家再换就是。”

        臧宓自以为自己并非娇弱之人,不过是一段泥泞的土路,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可以走,她为何就走不得呢?既然并不打算嫁给刘镇这样的人,再与他牵扯纠缠不清,并不大合适。

        臧宓绕开刘镇,径自一脚踏进泥泞里。冰凉的泥水很快浸湿鞋边,不过两步,绣鞋沾满了污泥,里外湿了个透,再看不出原本精致的样子。

        更狼狈的是,走出十余步,那鞋子便陷在淤泥里拔不出来。臧宓光脚站在路边的枯草丛中,冷得嘴唇有些发紫,瑟瑟抱着手中的伞,心中有些欲哭无泪。

        刘镇跟在她后头,将她一双沾满了淤泥的绣鞋从泥泞中扯出来,瞧她面有赧色,嘴角不禁扬起。因怕她着恼,这笑也不敢叫她瞧见,行至她面前,也不再去过问她的意思,躬身单手将臧宓拦腰一抱,扛在肩头便继续大步朝前。

        这姿势压着她小腹,他的肩头硬邦邦的,背后还背着斗笠,硌得人非常不舒服。臧宓不好与他推三阻四,又怕乱动惹恼他,只得将手肘撑在他肩头,尽力抬起身子。

        可稍一侧身,他半边脸颊便在她腰侧。自上往下一瞥,可见他侧颜如刀刻斧凿般硬朗的线条锋锐,高挺的鼻梁下唇线性感,浓密的眉毛挡着明亮的眼睛,眼尾挺翘的弧度有些摄人。

        臧宓忙转开视线,问他:“还要走多久?去城中的路一直这样难走吗?”

        刘镇的大手有力地箍紧臧宓的腿,步履沉稳,“这二里地难走,往前有官道,条石砌的路面,好走许多。”

        正说着,脚下猛地踩了个空,身子一个趔趄。原是路边黄泥因连日雨水冲得松软,一脚踩下去连片垮塌。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路边一丛桑树枝,堪堪站稳。

        臧宓下意识收拢了手,抱住了刘镇的脖颈。因怕他摔了,秉着呼吸,一动不敢动,手臂将他箍得牢牢的。

        “嘶…”刘镇被她手中的雨伞打到后脑勺,疼得龇起了牙。

        臧宓察觉,忙将伞拿远些,对他道:“你将我放下来,反正鞋子已经脏了,到难走的地方你拉我一把就是。”

        两个人的重量太沉,陷在松软垮塌的路边,刘镇要扛着她爬上去,一步一滑,自然不易。臧宓心中很过意不去,又生怕刘镇发起火来,将她扔在路边自己一走了之。

        刘镇并未理会她,察看过路边地形,见不易攀爬,果断跳下那道垮塌的斜坡,从底下的水田中跋涉过去,沿着田埂,转回小道上。

        因绕这一圈,他裤腿上全是淤泥,脚上的草鞋也不知所踪,但臧宓身上却未溅到半点泥。

        臧宓心中有些动容,刘镇这样一个外表强硬的男人,却也有这样心细如发的一面。他自幼长在山野间,又误入歧途,满身鲁莽的习气。但他并不算是个十足的坏胚。

        只是刹那间的感动相比与徐闻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自然不值一提。虽今生或许再嫁不得徐闻,臧宓宁可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甚或是到庙里做姑子。一辈子默默念着那些与徐闻的曾经,也未曾想过要真的嫁给刘镇。这于她是天方夜谭之事。

        等刘镇扛着她走到官道边,臧宓迫不及待下了地。她一面用枯萎的草叶刮去绣鞋上厚厚的污泥,一面温婉地笑着谢他,态度十分客气,只是刻意带着两分疏离。

        刘镇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弯腰将满是污泥的裤腿卷起。

        臧宓的眼神落在他沾满泥浆的裤腿上,忙转开视线,搓掉手指上不慎沾到的泥,“你今日扯布花了多少钱?等我回家,即刻遣人拿给你。”

        刘镇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并未停歇,带着臧宓一路进城,往集庆坊去。

        天色阴沉,转眼又下起绵绵小雨,臧宓撑起伞,跟在刘镇身后约莫两丈的距离。人言可畏,她怕与他走在一起,被相熟的人撞见,来日街坊间便要传遍流言蜚语。刘镇察觉她有时并未跟上,每走一段,便会驻足等她片刻,再继续前行。

        即便隔着一道伞,臧宓仍可察觉来往的行人远远都避开刘镇,他身边像是有一道生人勿近的屏障。旁人畏惧他,以往臧宓若看到他,必然也觉得此人可怕。

        可眼下瞧着他孤零零一道背影,心中却不自禁生出一丝怜悯。

        只是她有闲心去怜悯他,却不会有谁来怜悯她自己。越往前走,臧宓心中越发生出紧张情怯之感。怕父母怪责,怕兄长怨恨,怕昨夜之事早已在此传开,旁人认出她便要指指点点,背地里不知要怎样笑话她。

        等到靠近崔娘子家的锦绣坊时,臧宓渐渐已经能识得周遭的店铺招牌。

        臧宓叫住刘镇,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与他道别。

        “我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面……”臧宓并不敢让刘镇晓得自己家住何处,知人知面不知心,经历过这世间最黑暗的地狱,她心中那些天真如泥沙倾颓。他这时看着像个人,谁知内里会不会藏着一只厉鬼?

        就像那李郡守,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不过是衣冠禽兽罢了。

        “你在此稍等片刻,等我回了家,遣人来与你送钱。”

        臧宓将脸藏在伞下,盯着角落里斑驳的苔痕,并未去看刘镇的脸。言罢转身,当真往巷子里走。坊市之间的巷道曲折相连,不过是绕一小段路,又能回到繁华的主街上。

        臧宓拐进另一条小巷时,回首去看,刘镇却已不在原地了。

        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他并不想晓得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甚至连她的衣裳钱,他也并未打算要。

        臧宓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心中也有些空落落的。未知的彷徨和焦虑牵扯着她并不坚韧的心脏,可家就近在眼前。臧宓没有再回主街,悄然绕到臧府后,叩响了家中的后门。

        门敲了许久,终于有人来开。陈妈见着门外的臧宓,惊得嘴里塞得下一只鸡蛋,脸色未掩饰好,臧宓一见,便晓得她什么都知晓。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预想中的哀戚绝望并未发生。臧宓心中十分平静,默然进了院子,收了伞放在门边的石臼中。

        “徐家舅夫人来了,正在你母亲房中。”

        陈妈回过神来,紧忙跟在臧宓身后,怕她贸然进了夫人的院子,又不晓得该不该去知会臧憬一声。

        臧宓脚步一顿。徐家舅夫人便是她母亲徐氏的长嫂,徐闻的母亲。

        “是为哥哥的事来吗?”臧宓忍着心尖的颤动,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凝滞。

        臧钧的官司,臧憬求了许多人。只是她舅父为人刚直不阿,与李郡守素无私交。臧憬也没脸求到他面前去。

        陈妈支支吾吾,并不敢觑臧宓的眼神:“这老奴哪得知?只是这个当口来,不是为钧哥,便是为你的婚事。你是不知道,如今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你……嫁给个……”

        陈妈吞吞吐吐,她今早出门买菜,遭了许多奚落,人人争相来与她搭话,实则不过想从她嘴里套出几句劲爆的内幕消息。许多话过于难听,并不适宜进臧宓的耳,她挑挑拣拣,想捡两句稍微温和些的,一时语迟,不知当如何形容传闻中的那位姑爷。

        臧宓心中所有挣扎的希望片刻间沉寂了下去。昨夜的婚事虽然荒诞,却有锣鼓,有官府的文书,有李郡守的走狗推波助澜,想要悄无声息掩瞒过去,又怎可能呢?

        徐闻的母亲此时登门,大抵也只为来与她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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