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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三浦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6日,今川义元的下一站是三浦家的居城见付城。三浦家家主三浦氏满得知今川义元要来,自然也是早早做好准备,亲自出城迎接。陪今川义元巡视领地后,就回天守阁内为他接风洗尘。

  三浦氏出自桓武平氏,乃坂东八平氏之一,在平安时代成为了盘踞相模的一股巨大势力,被时人称为“三浦党”。后来,三浦氏的子弟开枝散叶,在整个东国迁徙安家——猪苗代氏、芦名氏、和田氏、杉本氏等诸多国人都出自于三浦氏。其中三浦义村的长子三浦朝村一系来到了骏河,成为今川氏的家臣,是为骏河三浦氏。从今川范国时代开始,三浦氏侍奉今川家已然有230余年,在家中谱代里仅次于朝比奈氏。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啊……”提起先人的丰功伟绩和赫赫威名,三浦氏满却是丝毫没有自得之意,反倒是有些唏嘘,“如今哪还有三浦氏当年的那般气魄。能守住这一亩三分地,就已经得来不错了。”

  “怎么说三浦家也是我们今川家的谱代,一度贵为笔头,哪有左卫门尉说的这般不堪?”今川义元宽解着似乎有些妄自菲薄的三浦氏满,“在《假名目录》里,三浦家可是和朝比奈家一起被明文写入其中的重臣,得到了在今川馆内座次不必抓阄、次次在先的优待啊。”

  “哈哈,殿下说笑了,我们可不敢和朝比奈氏相提并论啊。”三浦氏满闻言赶忙逊谢,一边向今川义元敬酒,一边陪笑道:“朝比奈氏代代都有敢战之名,乃是今川家中最强一族。我们三浦家没那本事,只能协助主家处理内政、安抚新得之领地罢了。能在《假名目录》里和朝比奈氏并称,也是一份侥幸,靠着多年侍奉的情分论资排辈才排上的罢了。”

  三浦氏满自己抿了口酒,随后又苦笑着开口道:“而且啊,在我们三浦家眼里的恩典,在人家朝比奈家眼里可是耻辱啊。他们世世代代压我们一头,可在《假名目录》里却被迫和我们并称,同享一样的座次——朝比奈家当年得知消息后可是群情激奋,对这颇为不满呐。朝比奈家的人都说,这是老主公(今川氏亲)对他们在家督争夺里站错边的惩罚。”

  “不过我们三浦家也没资格说朝比奈家就是了。”谈到这里似乎又提起了伤心事,三浦氏满很是歉意地又向今川义元行礼致歉:“小鹿范满之乱时,我们三浦家就站在了小鹿范满一边。今川良真之乱时,我们三浦家又站在了今川良真一边。此次都是是非不分,还望家督殿下海涵,原谅三浦家的愚钝。”

  在家督争夺战里连续两次选错支持者——对于任何一个家臣都是要命的打击了。三浦家也因为这两次站队错误,领地减封了不少,家中话语权也是一落千丈。本来是和朝比奈家并列笔头家老的三浦家,如今的领地比朝比奈家和冈部家少了一半有余,甚至还不如作为一门众的濑名家和新晋的大泽家。而三浦家的武士,也已经连续多年没有在今川馆的中枢任职了。

  “不过,殿下当年在远江初定后,愿意把我们三浦家转封到远江,在下就已经很是感动了。”三浦氏满说起了5年前(1538)的那次大转封时,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虽然家中不少家臣对此怨声载道,毕竟搬迁是件麻烦事,离开故土也让人不舍,但这至少意味着主家还信认着我们,愿意把我们当做亲信去转封到那些新征服的领地上,以巩固主家的统治。”

  “所以在下想问问主公,为什么会在三浦家不久前还反对您、和您兵戎相见的情况下,依然信任我们呢?”三浦氏满又向今川义元敬了一杯酒,随后毕恭毕敬地开口问道。

  今川义元由于受到远江大规模叛乱(特别是朝比奈亲德)的刺激,近些日子问了无数个家臣“他们为什么忠于自己”,这还是第一次被反过来问“为什么信任家臣”,一时间有些没转过弯来。但思索了片刻后,还是给出了之前从家臣那里得到过的答案:

  “因为三浦家代代都侍奉今川家,已经两百多年了。哪怕在家督纷争里选择了不一样的继承人,但对今川家的忠诚还是不变的吧。等到家督之争尘埃落定,想必三浦家这样的谱代也会继续为新的家督奉献忠诚。”

  “正是如此,殿下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三浦氏满闻言欣慰地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凝视着今川义元腰间的佩刀龙丸,语重心长地道:

  “我们三浦家这么多代了,没出什么军略达人,也没有雪斋大师那样智冠天下的谋士,兵士的训练也只是稀松平常,比不过那些能征惯战的家臣们,注定是没机会建功立业。唯一能让三浦家的人可以在今川馆里抬得起头的,就是我们侍奉今川家的时间。”

  “在下总是想,像我们这样没什么本事的家族,后代该怎样和子孙自豪地讲述家族的历史?只能追溯到几百年前吗?后来在下也想开了,既然注定没办法名留青史,那留下一份世世代代效忠主家的好名声也是不错。”

  “若是今川家将来能发展壮大,三浦家靠着多年的苦劳,领受一个小国的守护代还是有机会的。哪怕今川家未来也像无数盛极一时的家族那样走向衰落,人们提起今川家时,在讲完了朝比奈、冈部、雪斋大师那些英雄豪杰后,也会提一嘴——还有一个三浦氏,是侍奉今川家几百年的谱代,最后也随着主家消亡。虽然谈不上良臣,但也当得上忠臣之称。这样就也不错了吧。”

  ·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8日,结束了行程的今川义元回到了今川馆,向太原雪斋复命。

  “怎么样,有什么感悟吗?”太原雪斋一边批阅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一边随口问了今川义元一句。

  “算是搞清楚……也不能说是搞清楚吧,大概了解了一些为什么家臣们会忠于主家。”今川义元在太原雪斋对面坐了下来——令他欣慰的是,这次太原雪斋的屋子里干净了不少,至少在废纸团里有一块可以坐下的区域了。

  “说说看。”太原雪斋咬了咬毛笔杆,双手拿过另一卷公文,继续批改起来。

  “大概有两类吧。一类来源于传统,因为自己的家族代代都侍奉主家,自己的父辈也是教导自己要和先代一样忠于主家,所以觉得自己理所当然该这么做,不然就是辱没先代的清誉和名声。”今川义元顿了顿,拿起太原雪斋桌上的一杯茶水,确认里面没有奇怪的漂浮物后浅抿了一口,继续说道:

  “另一类来源于主家家督个人的魅力。或是因为家督的雄才大略吸引了追随者,或是觉得家督的特质能够保全家族而决定依附,再或者因为家督的恩惠而心存报恩之心,甚至因为‘家督是个好人’这种理由也会让有些家臣愿意追随他。”

  “那你更喜欢哪一类?”太原雪斋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搁下笔,饶有兴致地抬起头问道,似乎很期待今川义元给出的答案。

  “说不好……因为家督个人魅力所诞生的忠诚,写在各种话本里都会是惊艳的主仆故事吧,就像九郎判官和弁庆那样……”今川义元着实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选出来:

  “可来源于传统的忠诚也很感人啊。老师你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家族,就比如是今川家,它行将覆灭。这时候,一个朝比奈的子弟孤身一人横刀立马于居城前,向来犯的千军万马挑战。他大声疾呼‘我们朝比奈家作为谱代侍奉今川家已经十余代、三百年了,自当有始有终,主家将亡,族内怎可无一人殉难?’随后他接连挑落数十位敌方武士,直至力竭,战死在城门下——那是多么凄美的绝唱啊。”

  今川义元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感同身受地起了一身疙瘩,为那代代相传的忠诚所感染,“任何感情,经过时间的酝酿,都会变得更加醇厚。”

  “哈哈,你这分明是在用文人墨客的视角去看,为师是想让你从家督的视角看啊。”太原雪斋被今川义元的长篇大论逗得直乐,随后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开口道:

  “来源于个人魅力的忠诚或许在短时间内能更有凝聚力,但那太不稳定了。随着家督本人的死去——甚至都不用死去,只要他犯下一些足以摧毁自己魅力的错误——那这忠诚也会瞬间烟消云散。来源于传统的忠诚才可靠,这依赖于家臣们对历代相传的效忠关系的认可,这忠诚的奠基是过去的历史,而历史是不可能烟消云散的,所以它可靠。”

  “哪怕是来源于个人魅力的忠诚,也只有转为了传统型的忠诚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而大多数的传统型忠诚,最初也是由个人魅力的忠诚演化而来。”太原雪斋用毛笔的笔尖遥遥地点了点今川义元:

  “今川一族来到这骏河远江,最初不也是孤零零?就是靠着历代家督的个人魅力,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国人决定追随。追随的早的就成了谱代,比如朝比奈、三浦,经过两百多年的奉公,他们对今川家的忠诚已经从最初对三代目、四代目个人魅力的认可,变成了对今川家这个血统本身的认可了。而每一代家督,也都会靠着自己的个人魅力,吸引网罗更多的国人效忠成为外样,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谱代。”

  “所以你懂了吗?该怎么网罗远江、三河那里的国人人心,让他们不再叛乱?”太原雪斋铺垫了这么多,又安排今川义元自己探索了这么多,最后的说教也是水到渠成:

  “用你个人的魅力去吸引他们。无论是雄才伟略也好、恩惠赏赐也好,让他们从认同你个人,逐渐演变到对今川家的认同。而不是用武力和驻军,强迫着他们服从,根植于强权基础上的统治是永远不会稳固的。而既然要让他们认同你的个人魅力……你觉得武士们难道会认同一个不理政事、游山玩水的便宜家督吗?”

  “明白了。”今川义元心服口服地向太原雪斋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太原雪斋诡计得逞般地笑了起来,随后翻出一沓薄薄的文件,递到了今川义元手上:“徒儿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好好修订增补一下这东西。也只有你,有资格和权威修改它,为师我可不敢碰这东西,不然又要被那些家臣指着脊梁骨骂我权臣了。”

  今川义元定睛一看,发现卷首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仮名目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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